“对不起。我只是想,明明也有更方便的全新住所可以考虑……”
“我不适合住在这幢宅邸吗?”
男爵又问了一次,不容我敷衍或说客套话的锐利视线狠狠刺入我的胸口。
我不禁一瞬也不瞬地注视着男爵。
包裹在黑色西装底下的伟岸身材,有一半溶入了昏暗的背景里,而在烛光照耀下的优雅五官则显得立体了起来。
这种感觉,要说是违和感,不如说……
没错,这个人当然很适合住在市中心的摩天大厦。
但是,若将这栋古老的宅邸好好整修一番——让枝状吊灯绽放光辉、典雅美丽的复古家具重新摆设,再加上穿着复古制
服的女仆与管家随侍在一旁,就和他百分之百地相称了。
“很适合,非常适合。”
不是敷衍也不是为了补救之前的失言,我是打从心里这么认为的,而这份认真似乎传达到了男爵那里——
他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是吗。”
我的心情简直就像在接受什么考验似的,然后好不容易合格了一样。
真是不可思议的人。
从他散发出来的氛围,我只能知道他并不是普通人。至于他的背景,却难以窥见……因为他身上带着让人无法捉摸的气
息,连他是企业经营者或财团小开这种简单的事都无从推测起。
“……也罢,在旁人的眼里看起来,大概会觉得奇怪吧。竟然会有人想住在这种被弃置的老旧房子里,而且还是位在这
么不方便的地点。”
听到这番有些自嘲意味的话,我想也不想地摇了摇头。
“没这回事。选择住所这种事,本来就是依照个人的喜好……”
“你是这么认为的?”
为什么我会想将自己的想法好好地告诉这个人呢?
“我也曾经住在从别人眼里看来很奇怪的房子里……但是我喜欢那里。”
“奇怪的房子?”
“嗯,啊……我不是说这栋房子是奇怪的房子!虽然我是真的觉得这幢宅邸很棒,不对,该怎么说呢?”
男爵看着因愈想解释却愈解释不清而慌张无措的我,轻笑出声。
“真是有趣的家伙。你不用这么紧张,说说看,是怎样奇怪的房子?”
“那个……我母亲很早就过世了,所以我是和经常调职的父亲住在一起,他每调到新的地方,就会去找奇妙的建筑物…
…有时是将废弃的小学校舍翻修成长屋式的住宅,有时是将农家的仓库改建成屋子,甚至还有一次是住在应该说是很有
设计感的房子。为了营造开放感,里面一扇门都没有,连厕所都一览无遗。”
“令尊是从事设计或建筑之类的工作吗?”
“不是,是通讯社。拿小学校舍来说好了,不论是距离他的上班地点或我的学校,距离都很遥远,买东西也不方便,而
且常有人问我们,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要住在那种奇怪的地方……但我爸似乎就是喜欢那种稀奇古怪的房子
。”
“那你呢?你喜欢哪一个?”
男爵用餐的手停了下来,富饶兴味地问我。
“这个嘛……”
我想了一下。
“每次要搬新家时,我都会想,我们这次会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得花多少心思克服种种不便……但我其实对这些事乐在
其中,也觉得每个住过的地方都很有趣。其中我最喜欢的是按照我们的喜好改建的仓库。”
我们用铁桶在二楼的窗户至外面放垃圾的地方之间做了个射击场,并舍弃陡峭的楼梯,改用光滑的长杆从二楼滑下一楼
。
虽然在那里住不到两年,却是我最怀念的地方。
“现在想起来,虽然说是喜欢的房子,但我喜欢的并非它的格局或地点,而是它带给我的回忆,这或许是因为我那时还
是个小孩吧。”
“不……”
男爵仿佛在思考什么,停下用餐的动作望着我。
“这种想法很好,我想你一定有个很快乐的童年。”
“我也是这么觉得。”
因为妈妈早逝,基本上我可以说是从小就和爸爸一起生活,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不幸过。
在说这些事的时候,我也不自觉地放松了心情用餐……在差不多吃饱后没多久,便听到规律的敲门声。
“进来。”
房门应声而开,下条先生接着走了进来。
“睡房已经准备好了。”
“嗯。”
男爵颔首起身,下条先生迅速瞥了我一眼,眉头似乎皱了起来。
“很抱歉……因为太过仓促,所以只来得及准备好一间房间。”
男爵立刻皱起眉头。
“我不认为你是个像这样老是将『办不到』挂在嘴上的人。”
“那、那个……”
我急忙打岔。
“已经很够了……非法入侵民宅本来就是我的不对,不用再……”
“所以呢?你想露宿街头?”
男爵完全不把我的意见放在眼里,不甚满意地接着说。
“一间房就一间房吧,反正床应该大得足以睡两个成年人。”
“男爵!”
在我要开口之前,下条先生已经激动地抢先一步。
“您太没有警戒心了,怎么可以和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同睡一房……万一这个男人——”
“我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偷,比力气,他也不是我的对手,而且……”
男爵打断下条先生的话,迅速瞥了我一眼,苦笑道。
“他很对我的眼。”
我听了实在不知该做何反应。
“就这样了。走吧!”
男爵突然将我从椅子上抱起来。
“请——”
我都还没说完“放我下来”,就被男爵断然的语气阻止了。
“想说什么明天再说。让一个受伤的人就这样离开,会让我有罪恶感。”
这……我也知道这是男爵的好意。而且老实说,今晚有个地方可以过夜,真的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但是……
我的内心彷徨无措,就这样被男爵轻松地抱着,迅速往门口前进。
下条先生似乎也不再多说什么,安静地立于门外的走廊,然后率先而行。
我们穿越昏暗的走廊,踏上积了薄薄一层尘埃且嘎嘎作响的楼梯,往二楼走上去。
“对不起……我很重吧。”
我想告诉他,我脚上的伤并非完全无法行走,至少让我自己上楼……
“你一点都不重,反而轻得让人担心起你究竟健不健康。”
男爵的语气听起来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脸上还是同样一张表情,步履沉稳地继续上楼。
的确,我天生就是骨架细小,也不容易长肉,所以身材远远称不上有男子气概,也因此在感受到轻松抱起我的强壮手臂
与宽阔的肩膀后,顿时觉得无地自容。
月光从面对庭院的窗户洒入长长的走廊,我们穿过走廊后,停在一扇门前,下条先生随即打开门,男爵接着迈步而入。
“那么……祝您有个安稳的夜晚。若有任何需要,我会立刻过来。”
下条先生边说边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明白那是不信任我的意思,不过我也能理解他的反应。
“不用了。”
男爵冷冷地说完,房门便像说好似地,从外应声阖上。
“只有一张床吗?”
男爵的话让我迅速转过头看向房里。
这是一间约五坪大小的西式房间,和至今经过的宅邸内部完全不同,既明亮又干净,而且还别有一番风味。
立式的壁灯为室内提供了昏黄的照明,房间正中央是一张被细心整理过的特大双人床,深绿色的床罩铺在上面,反折的
床罩边缘与枕头套则是雪白色的,笔挺得仿佛上了浆似地。
地板、墙壁以及天花板,完全没有一粒灰尘。
那些料理也是这样,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我来回打量着房间,半出神地想着这个问题,然后听到男爵用再自然不过的口吻说道。
“床或许有点小,将就一下吧。”
咦!?
呃,这意思是,我和他要一起睡在这仅有的一张床上……
“不行!怎么可以!绝对不行!”
我拼命摇头,双手用力抵在男爵宽阔的胸膛上。
“我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
我迅速地再次环视整个房间,立刻在角落发现一张布面沙发。
“那里……我睡那张沙发就可以了!”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男爵的脸上闪过一抹苦笑。
“算了,随你吧!”
然后慢慢地将我放到沙发上。
我终于松了口气,并发现自己被男爵抱着时,其实紧张到不行。
男爵走近床边,单手掀开床罩,将底下的毛毯抽出来丢给我。
“你盖这个。”
“咦……可是,男爵你……”
“还有一条。”
男爵就这样看也不看我这里,开始脱起外套,没带睡衣的我则脱了鞋子就躺在沙发上,盖上毛毯。
我猜沙发应该是宅邸里原本就有的东西,因为可以闻到些微的霉味,但是毛毯的柔软与散发出来的熏衣草香味赢得了压
倒性的胜利,笼罩在我周身。
男爵将壁灯关掉,房内变得一片漆黑。
我听到男爵躺上床时的衣服摩擦声……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我躺在沙发上,轻手轻脚地调整睡姿。
真是奇妙的境遇,奇妙的一天。
明明应该是一如往常的一天,却在公寓因漏水而无法住人后,有了意外的发展。
而且到了最后,我竟然可以睡在这栋一直很吸引我、却只能远观的宅邸里。
或许明天早上一睁开眼睛,这一切就会像梦一样烟消云散……
明明无法静下心来睡觉,但我终究是累坏了,最后在充满熏衣草香气的毛毯包覆下,不知不觉地沉入了梦乡。
某处传来了鸟鸣声。
我的意识慢慢地清醒……然后猛然张开眼睛。
我完完全全地醒了。看到几何图样的天花板,我有一瞬间搞不清楚自己在哪儿……接着,昨晚的记忆便啪地迅速回笼。
我慢慢地从沙发上坐起身,环视整个房间……超大尺寸的床上只剩一角被掀起的羽绒被,早已不见男爵的踪影。
昨晚因为太暗所以看不清楚,如今我才发现房间的内装统一成给人沉稳感觉的褐色与白色,显得既古典又高雅。
深褐色、布满精细雕刻的粗大木头梁柱。裙板的木头纹路从地板往上延伸,裙板上方是以白色石膏粉刷的墙面,墙边还
有个厚实耐用的复古风餐具柜。
我看向窗户,饰以华丽蕾丝窗帘的大窗户向外敞开,灿烂的晨光伴着微风跃入窗内。
有种自己好像在一个完全脱离日常认知的异世界里醒来的感觉。
站起来走近窗边,立刻见到庭院里鲜艳夺目的绿意。
然后是……站在正下方的庭院、穿着工作服的数名男人。
以及站在露台上、一身笔挺黑色西装的高大男人——男爵。
在不可思意的废屋里度过的不可思意的一晚。
仿佛魔法般的宅邸与男爵,并没有在我醒来之后消失无踪,他们是真实存在的。
昨晚看起来彷佛融入黑夜的身影,现在正清清楚楚地立在阳光下。
男爵似乎正在指示该如何整理荒废的庭院,低沉却清澈的声音甚至传到了我所在的窗边。
我急忙去寻找浴室,迅速地冲了个澡,然后下楼。
虽然一楼的走廊上并列着许多扇门,令人不禁眼花撩乱,但我还是发现了一道开着的门。探头进去看,里面并不是昨晚
进来的大厅,而是另一个面对着庭院正面的大房间。
敞开的窗户外面,是一道穿着黑色西装的身影。
“那个……”
那道身影在听见声音后,从容地转过身。
“睡得好吗?”
对方扬起嘴角微笑。
“嗯,谢谢你。”
“嗯……”
男爵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
有什么不对的吗?我不禁伸手拉了拉衬衫的领子与袖子。
男爵见状随即轻轻扬起嘴角,似乎颇觉有趣地低语。
“……是只毛色比想象中漂亮的小猫呢。”
“咦……啊?”
我想起来了,从昨晚开始,他就将我当成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
男爵对满脸困窘的我笑了笑。
“没什么,抱歉。你的脚觉得怎么样了?”
脚上的伤经过男爵昨晚做的适当处理,早上起来时虽然领带有些松了,但几乎已经感觉不到痛。
“已经没问题了。”
“别大意。如果稍微动一下还会觉得痛,就不要勉强,以免恶化。”
“是。”
我点点头……心里想着要告诉他领带洗了,无法还他的事。
“待会去选你的房间。早餐准备好了,现在先去用餐。”
我楞楞地目送男爵穿着黑色西装的背影沿着露台往屋里走去……等等!
他刚才说什么?
我的房间……!
“请等一下!男爵!”
我急急忙忙地追上他。
男爵停下来,疑惑地半侧过头看着我。
“那个,昨晚那种情况下,很谢谢您的照顾……但是,今天晚上就不用麻烦了,我可以回自己公寓的!”
“自己的公寓?”
男爵讶异地挑眉道。
“你不是没有地方可以回去吗?”
“不是的,昨晚是因为公寓漏水没办法住人,加上时间晚了,也找不到朋友借住,所以才会在这里……不过,我今天要
工作,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工作?”
形状好看的黑色眉毛愈靠愈近,透出浓浓的疑惑。
“你有工作?”
“嗯,是的,就在车站对面的『武藏野乐园』……我是那里的约聘员工……”
男爵睁大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然后噗地笑了出来。
“那、那个……”
“真是的,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他说完……接着放声大笑。
在庭院工作的人个个惊讶地看向男爵。
“哈,没事,我还以为你既没有工作又流落街头。是我失礼,将你当成了野猫对待。”
男爵的眼角皱折残留着开怀大笑后的余韵……我从那张脸上感受到意料之外的温暖与亲昵,心里为之一动。
不论是事业有成的企业家或散发出来的高贵气质,他明明都给人一种无法捉摸的印象……但我却渐渐觉得他也和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