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还乱 下——尼罗
尼罗  发于:2011年12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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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军官班要招生,把青年带到台湾去,很快就能得到少尉军衔。

军官班和抓壮丁相比,显然是高了许多层次。叔侄两个站在告示面前,心里都没有了主意——该去哪里呢?又能去哪里

呢?

反正是决不能北上回乡了!

汉口的空气一日比一日紧张。沈家叔侄不过是略略休息了几天,便发现世事已然又起了大变化。在慌乱中匆匆计议了一

番,他们决定还是先去广州落脚,将来的事情,等到达广州后再说吧!

于是沈家叔侄,拎着两只无比沉重的箱子以及一大包饼干、一只装满水的铁皮水壶,又启程了。

沈子靖打算先乘船出发,然而一到码头,他吃惊的发现除非自己会飞,否则永远别想挤上船去——人太多太多了,他连

水面都看不到!

他有些急了,偏又不知该如何是好。沈嘉礼到底是比他多吃了四年白米饭,见状连忙出言说道:“走,去火车站!”

沈子靖急赤白脸的扭头对他吼:“NND火车站人更多!”

他嚷,沈嘉礼不嚷,心平气和的告诉他:“火车是在地上走,扒着车窗就能爬进去;轮船是在水上走,你能飘过去扒上

船么?”

沈子靖听到这里,没言语,拽起他转身就走。

码头外面乱成一锅粥了,根本就无车可坐,沈子靖一边向前疾行一边酸溜溜的不耐烦道:“又要走长路了,你可挺住了

别闹!”

沈嘉礼身不由己的随着他一路小跑:“我向你闹过?”

沈子靖,像要咬人似的,回过头来吠了一声:“我只是在提醒你!闭嘴,别气我!”

沈嘉礼要攒下力气走路,所以就没有多说。

火车站的情形,绝不比码头更乐观。

沈子靖买到了火车票,然后就开始隔着人山人海挤向火车。他遥遥望到火车时,乘客还是通过车门上车的;等到他完全

看清了火车的全貌时,已经开始有人攀爬车窗。他急出了一头一脸的汗,发了疯似的向前硬冲,同时把沈嘉礼搂到自己

身前,生怕一个不慎,两人会被冲散。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一路踩掉了多少只鞋,撞倒了多少个人。一个小孩子和家人走

散了,站在人潮中尖声嚎哭,挡了他的道路。他像对待一袋面粉一样,一把就把孩子搡开了。

小孩子趔趄了一下,刚刚站稳,随即又被后方的成人一脚蹬开。他没能再爬起来。有人在经过时惊呼“踩死人了”,也

无人理会。

千辛万苦的终于挨到了火车的铁皮车身,沈子靖这时已经如同身在洪水中一般,摇摇晃晃的站立不稳。火车汽笛发出长

啸,已经到了要开车的时间。沈子靖眼看着一处窗口大开,里面仿佛还能容下一个人,便把沈嘉礼拉扯过来,弯腰托起

他的屁股奋力向上一举。沈嘉礼先将手中皮箱塞了进去,而后就手足并用的向内钻爬。沈子靖看他动作迟缓,恨的咬牙

切齿,往死里推他搡他。而就从这一刻开始,火车行进的速度是明显加快了!

沈子靖心慌起来,追着那一处车窗跑了两步,可是沈嘉礼的一条腿还伸在外面没能收回,无论如何没有通道让他爬入。

喘着粗气愣了一瞬,他眼看着火车在腾起的雪白蒸汽中,轰轰烈烈的向前驶去了!

沈嘉礼拼死拼活的钻进车内,踩着其他旅客的膝盖与包裹——也无地可落脚,只得是坐在了一口大木箱子上。转身面向

窗外,他就见沿路风景飞速掠过,火车已经快要离开车站,可是哪里还有沈子靖的影子?

他心慌了,立刻把头伸出车窗左右张望,又大声呼喊:“子靖!”

当然没有回音,只有异乡的暖风拂过了他的脸庞。

他怔了怔,随即心口起了一阵刺痛——沈子靖被落在车外了!可如今哪里是个分别的时候?一旦分别,此生就未必有缘

再见了!

“子靖也没了……”他忽然感到了极度的酸楚与孤独——子靖也没了!

周围有人在哭,是个操着东北口音的小媳妇,大概是在火车站把丈夫、孩子和婆婆都丢了,只有个稚气未脱的小叔子仍

然陪伴着她。在动荡的大时代里,沈嘉礼知道自己并不是最凄惨的那一个,但是想到前路茫茫,自己将和最后的亲人天

各一方,还是感到了绝望和寒冷。

呆呆的坐在那口大木箱子上,他摆着一张无动于衷的面孔,心中却是强烈的思念起了沈子靖——两个人,关系再糟糕,

可总算是互相有个伴儿。一个人,太孤单,活着没意思啊!

火车穿越了一次山洞,沈嘉礼的眼前长久的黑了下来。就在这一场漫长的黑暗中,嘈杂的车厢中忽然响起了沈子靖的声

音:“三叔!”

他立刻东张西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子靖?!”

火车驶出山洞,光明豁然而来。他看到沈子靖大汗淋漓的站在车厢连接处,正面红耳赤的向自己奋力招手:“过来!到

我这里来!”

沈嘉礼双眼一亮,心上的大石立刻就不翼而飞了。很痛快的答应了一声,他连滚带爬的踏过无数行李与脚面,在旁人的

怒斥与埋怨声中,急急的向沈子靖那一方靠近而去。

沈子靖找到了一块好地方——座位下面。

他也顾不得灰尘了,自己先是想方设法的爬了进去,又指挥着沈嘉礼也跪下钻进来。两人枕了皮箱伸展双腿,果然是感

觉到了舒适。

沈嘉礼在暗中低声说道:“我以为你被落在车站了。”

沈子靖不甚在意的答道:“全怪你笨手笨脚耽误时间!幸亏我身手还好,从后面车门往上爬,一直爬到车顶上去了!”

沈嘉礼很轻松的惊讶着:“还爬到了车顶上?”

“哼!车顶上全是那帮河南学生!本来我也打算在上面对付一路算了,哪知道这火车还要过山洞!山洞那么矮,我留在

车顶上非死不可!没法子,我只好又想法子钻窗户回来了!”

沈嘉礼想象着沈子靖提着一只沉重皮箱,从火车车顶向下荡进车内——然后他就打了一个冷战,觉得这太险了,简直险

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他默默的翻过身去,抬手试探着摸索了沈子靖的面孔,然后伸出手臂,环在了对方的腰间。

沈子靖愣了一下,随即也搂住了沈嘉礼,又压低声音笑道:“老没用的,这就吓着你了?”

沈嘉礼依旧拥抱着他,可是用冷静的声音做出了回应:“你不要说话,我不爱听你说话!”

122.停滞

火车座位下的位置灰尘最多,也最憋闷,不算个好地方;不过等到火车从白昼驶入黑夜之后,车厢内站着坐着蹲着的人

们各自全都关节僵痛、苦不堪言,提前钻进座位下方的人们反倒是舒服的令人眼红了。

沈嘉礼已经入睡——他又累又饿,可是不敢吃喝,因为火车内根本没有厕所可用。既然如此,索性闭上眼睛睡大觉,利

用长夜养精蓄锐。夜凉,沈子靖时睡时醒,就听沈嘉礼呼吸轻浅,胳膊腿儿都软绵绵的,摆成什么样子是什么样子,无

比听话。

他知道沈嘉礼现在必定蹭的满头满脸都是黑灰,所以不肯探头去亲,只伸手松松搂了对方的腰,又将一条长腿骑在了对

方的身上。

经过了白天那一场短暂的小别离,他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也害怕。现在好了,现在安宁了。

沈家叔侄蜷缩在座位下面,睡的是左一觉右一觉,倒是趁机休息了个十足。朦胧中他们察觉到天是亮了,火车仿佛也又

停了几次,每停一次,车厢内就会再拥挤上几分,大概是当初攀爬在车顶上的学生们死了不少,因为隐约听到车顶上方

咚咚的有了响动,显然是有新人补充了上去。

其实坐在车顶上也没什么的,只要别再过山洞,那就基本上可以算作是安全。

沈子靖占据了这一处黄金位置,死活不动。在他们正上方的座位上,坐着一位摩登少妇,旗袍高跟鞋的打扮着,在停车

期间,大概实在是尿急了,便跳窗户出去,在最近的一丛野草后面蹲下了身体。可是还未等她尿完,火车忽然开动了。

沈家叔侄躺在下方黑暗处,就听见车内的孩子与男人急的狂呼乱叫——然而没用,少妇被远远的抛在了荒山野地里,车

内留下的男人失去了妻子,孩子失去了母亲,除了恸哭、别无他法。

沈嘉礼这时已经醒了,从头到尾的聆听到了这样一场生离的惨剧。男人与孩子的绝望哭声让他出了一身冷汗——他现在

太了解那种分别的恐怖了!

沈子靖这时把嘴唇凑到了他的耳边,压低声音问道:“昨天,我差点也是这样。”

沈嘉礼摸索着拍了拍他的手背:“我知道。”

沈子靖顿了顿,仿佛没料到他会做出这样充满爱意的举动:“其实我当时很害怕的,你怕不怕?”

沈嘉礼微微一点头,将手搭在对方的手背上,不再移开:“怕。”

沈子靖笑了一下:“怕什么?”

沈嘉礼轻声答道:“和你一样。你怕什么,我就怕什么。”

“我怕你拎走我的钱,自己跑去过好日子!”

沈嘉礼扭头看了他一眼,黯淡中也看不大清楚。轻轻的叹息了一声,他告诉沈子靖:“不要说谎。”

沈子靖怔了一下,而后笑着一撇嘴,果然是不说话了。

沈家叔侄在肮脏的火车座位下面,仿佛躺了有一个世纪之久。其间他们不大交谈,就单是肩并肩的躺着。

后来,火车终于抵达了广州站。

他们认为自己在这肮脏地方挺尸一样躺了许久,已经算是辛苦,然而灰头土脸的爬出来见到天日之后,他们才发现自己

精力充足、腿脚有力,和那些或站或坐苦熬时光的旅客相比,还算是全须全尾的体面人呢!胡乱用衣袖满脸的乱擦了擦

,他们拎起箱子——这回不急了,他们随着人潮不紧不慢的下火车,只怕有人浑水摸鱼,会趁乱偷窃抢劫。

五月的广州,本应处处都是生机勃勃的繁华景象;然而只因逢此乱世,所以满街尽是难民流窜,城市秩序已然陷入混乱

。沈子靖照例还是先找大饭店开房间安顿下来,做那洗澡换衣吃饭三件大事——倒是无须补眠了。

“去香港吧!”他光着屁股走出浴室,歪着脑袋用毛巾擦耳朵:“看眼下这个形势,除了香港,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

沈嘉礼已经沐浴过了,披着一件新衬衣坐在床上,下身也是裸着的:“行。”

沈子靖转身把毛巾随便丢回浴室,然后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来:“我这就出去看看船票的行情。你留些来等我吧!”

沈嘉礼听了这话,却是起身爬去,拿过了新添置的衣裤:“我跟你去。”

沈子靖伸手在他那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大热天的,你跟我凑什么热闹?”

沈嘉礼坐回原位,开始穿戴:“我一个人……心里不安。一起走吧!”

沈家叔侄说走就走,然而在外面顶着太阳忙碌了大半天,却是一无所获。知情的人建议他们直接去码头碰碰运气,并且

告诉他们:“想走的人多得很,船不是轻易就能上去的!如果是军队长官们的眷属,那倒还容易一些。”

沈家叔侄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沈子靖和沈嘉礼当真是跑去了黄埔码头。那时已是傍晚时分,遥遥的就见码头上满是无船可上的难民,看那架势,大概

都是在此地露宿过许多时日的了。军舰停泊在不远处的水面上,上面也已经满载了士兵与眷属——军队尚且不能尽数运

走,谁还来管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难民?

沈家叔侄一起傻了眼。

二人悻悻的回了饭店,各自都是愁绪满怀。光明正大的走是不能够了,如今想要离开广州,只有乘坐私人小船。问题是

他知道这个法子,旁人定然也都知道。难道私船就走的容易了?

沈子靖一着急就要闹脾气,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沈嘉礼到了这个时候,反倒要对他好言相劝:“别急,办

法总能有的。我们已经走到了这里,还怕不能够再进一步么?再等一等,我们多方联络一下,一定能够找到船。”

沈子靖晃着大个子,在沈嘉礼面前踱来踱去,又爱答不理的用鼻子作出回答:“哼!”

沈嘉礼看了他这个德行,感觉挺可恨,就把接下来的一篇温和言辞收了起来,随他闹心去。

沈子靖闹归闹,闹过了之后还是要出去找船。如此奔波了几日,他仍然是两手空空——人生地不熟的,连语言都不大通

,他实在是交涉的艰难。而心急火燎到了十天左右的时候,他大概习以为常了,这才渐渐的又恢复了稳重平静。

“是的,不能急。”他发自肺腑的对沈嘉礼说道:“急也没有用,反正战火一时半会儿的还烧不到这里来,我们多跑几

步路,去不了香港去台湾,去不了台湾就往云南走——我看过地图,总有办法出去的。”

沈嘉礼听了这话,感觉沈子靖还是急的有些昏了头。不过他没有再发出批评,而是鼓励了对方几句。安抚下这位人高马

大的贤侄之后,他自己也买来一份地图,开始专注的研究起来。

123.行路难

沈子靖东拉西扯的,结识了本城的一位人物——这一类人物,叫他大哥也好,叫他大佬也好,叫他老头子也好……总而

言之,是个能够收钱办事的人。

沈子靖愿意用两根大条子从人物那里换来两张前去香港的船票,人物倒是个真正讲义气道理的,并没有见钱眼开大包大

揽。认认真真的思索良久之后,该人物先将价格提高到三根大条子,然后也并没有打包票,只定下了日期时刻在黄埔码

头相见,届时若是真有了船,再去收取他的三根金条。

沈子靖将这出路略略筹划出了眉目,心中立时飞走了一块大石。这晚天气凉爽,他光身子坐在房内床上,津津有味的吃

龙眼。沈嘉礼穿着裤衩汗衫躺在一旁,静静摇着一把白纸折扇。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也转身侧卧下去,叼着一

粒剥好的龙眼探过头去,嘴对嘴的喂给了沈嘉礼。

沈嘉礼显然是猝不及防的。含住那颗龙眼愣了一下,他随即转开脸去,也没说什么,一边继续摇扇,一边闭嘴进行了缓

慢的咀嚼,末了“呸”的一声,将龙眼核一直吐到了地上去。

沈子靖嗤嗤的、有气无声的发笑:“甜不甜?”

沈嘉礼就听不惯他这个要断气似的笑法:“甜。”

沈子靖又问:“起来再多吃点?”

沈嘉礼现在从来不和沈子靖开玩笑了。“唰”的一声合拢折扇,他随即扭头用折扇一敲对方的肩膀:“大热天的,别拿

我开心!”

沈子靖听了这话,却是合身压了过去:“怎么着?要向我装正经老爷子吗?我可不惯着你的臭脾气!”

沈嘉礼不理他,但是打开折扇继续轻摇。微弱凉风习习吹拂过了沈子靖的一侧面颊,而他低头细看了沈嘉礼的面目神情

——正看的出神之际,冷不防一条手臂环到了他的脖子上,下压着迫使他垂下头去,侧脸低头趴伏在了对方的胸膛上。

沈嘉礼就这样承受着沈子靖那沉重的份量,心情宁静的摇着折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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