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及冷孤烟的目光,殷怀漠眉锋一凛,眼底飞快闪过一抹狐疑,面上却不紧不慢地回道:“少主人。”
犀利的目光在殷怀漠身上转了一圈,随即落在几步开外抱臂站在不远处的顾子筝身上,正待移开眼,却在瞥见他裸露在
外的左臂上那刚落了痂的伤口时眸光转暗,一片暗沈无光,“我不认识你们。”更不知道他何时成了他们的少主人。
殷怀漠并没有漏掉冷孤烟适才的反应,不着痕迹地挪动一步,才执手施礼:“三少爷的母亲乃是吾主嫡出血脉,故而您
便是我们的少主人。”
“那又如何?”
如此冷淡的回应似乎也在殷怀漠预料之内,只见他并不意外也不急切,只是一躬到底,有礼而不显谦卑地道:“吾主思
念少主人甚久,还望少主人体恤吾主思亲心切随属下回去探望一番。”
“我要不应呢?”看着那谦恭有礼一副书生打扮的殷怀漠,冷孤烟明知故问。
殷怀漠直起身,看着冷孤烟冰冷无波的面容:“属下也知少主人与冷堂主父子情深,要少主人远行也难免有些强人所难
,只是还望少主人念在吾主年事已高的份上,体谅体谅他孤寡一人独居深山的苦楚。”态度极为诚恳地道。
一番话说的在情在理,不软不硬,却教人没有反驳余地。
冷孤烟沈默着,单薄的中衣被风吹地哗啦作响,一身狼狈,他丝毫不觉得有什麽异样。良久,才见他缓步走出亭外,“
好。”在经过殷怀漠身旁时,暗沈的声音冷冷响起。
“多谢少主人体恤。”殷怀漠微笑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听说冷堂主近来身子不是太好,属下出门时也
曾带了些养身滋补的东西在身旁,还望少主人代为转交。”
冷孤烟目光一冷,却仍是伸手接过。
“少主人。”见冷孤烟举步要走,殷怀漠出声唤道,在见他停下脚步後,开口道:“请珍重。”猛然压低的声音,好似
压抑在喉间沈重的叹息。
冷孤烟头也不回地走开。
身後,殷怀漠看着他挺得笔直的背影,自唇间溢出一声沈重的叹息。
纵然怪医如何熟知医毒药理,却栽在这蛊上,以至於满盘皆输。
命也。
“你打算看到什麽时候?”冷眼看着殷怀漠驻足远望的背影,自始至终都没开口说过一句话的顾子筝出声道,那语气实
在称不上好。
闻言转头望向走到身边的人,有些失笑,“为什麽你这样不喜欢少主人?”以冷孤烟的年岁,这般年纪便有如此处变不
惊的定力与智慧,实属难得,他本以为还需自己主动去找他,却不想冷孤烟轻易猜透这其中环节主动引他们现身,倒是
省了一桩麻烦事,毕竟在暗卫密布的无心山庄内,要想避开众多暗桩也是极费心力的一件事情。
“父不父,子不子,断袖乱伦,成何体统!”瞥一眼殷怀漠温和的笑脸,顾子筝沈声斥道。
殷怀漠脸色微微一变,“情之一字,哪能由人说什麽便是什麽呢。”半晌後,轻声道。
“你这说的是什麽话,难道父子乱伦便是理所应当的?”显然是没料到殷怀漠竟会为冷孤烟说话,顾子筝看着他的眼里
也带了些荒谬神色。
将顾子筝眼底的厌恶与不认同看在眼里,殷怀漠缓缓笑开:“我若这般觉着,便也不用这般大费周章尽做些讨你嫌的事
了。”
“你这样做也没错,只是我难以认同使用这种手段。”顾子筝移开目光,看着远处隐约露出的房屋轮廓,淡声道:“你
不用顾忌我怎麽看。”
“我知道。”在顾子筝望过来前转身先行一步,殷怀漠道,当那常挂於脸上的温和笑容敛去,那张俊雅的面容苍白的有
些异常。
无心山庄,绝情苑。
绕过正堂采小路回到绝情苑,在见何荧离与裴惊风先後离开後,冷孤烟才走了进去。将那散发着寒气的玉盒放在桌面上
後,他放缓了脚步来到床头,低头看着那张沈睡的面容,目光幽深暗沈。
第十六章
何荧不过是回药庐拿了有关如梦的典藉,回来却见冷孤烟已是一身整齐地坐在床沿,比之前离开时神色更加淡漠,似乎
在那里坐了有一会了。
“小烟,你去了哪里?”将手里的书册放在桌面上,何荧试探地问道。
听到何荧的叫唤,冷孤烟才将目光移开,“那边有个盒子,你看下。”并不回答何荧的询问,他冷淡的说道。
何荧闻言目光一凝,快步走进内室拿起桌面上的玉盒打开,在看见盒内的东西时吃惊地瞪大了眼,脸上的神色是难得的
严厉:“小烟,你从哪弄来的?”只见她握着盒子的手背上青筋贲起、指节发白。
对於何荧的质问,冷孤烟却只是不冷不热地瞥了她一眼,然而,仅是这清清淡淡的一瞥,却让何荧受惊般倒退了半步,
不等站稳便疾步上前气急败坏地追问:“你可是答应了他们什麽?”
事到如今若还不知道对方意欲何为,那何荧便也枉称怪医了!
“这与你无关。”冷孤烟神色不变,冷声道,而後瞥一眼何荧气切败坏的神色:“何荧,不要逾越了本份。”
被冷孤烟这麽一提醒,何荧顿时面色难看起来,这样的冷孤烟,竟让人心生敬畏之心,她依稀在眼前的少年身上看见了
冷绝傲的影子。
“是,属下明白了。”撩了裙裾单膝及地,何荧沈声道。
冷眼看着何荧行了男子的大礼後起身,冷孤烟转头看着床榻上双目紧闭、似在沈睡的冷绝傲,目光暗沈如墨。
待冷孤烟移开目光後,何荧这才收敛心神取出玉盒内一株看似毫不起眼的草,却在看清後惊得脸上血色尽褪,不及细想
便喊了出来:“断肠!”那语气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是震怒。
冷孤烟转头,看着她惊怒的神色:“怎麽?”不动声色地问道。
何荧却突然没了声音,看着冷孤烟的眼神古怪异常,有怒,有怜,有痛,还有那极难察觉的松了口气的轻松。
看着何荧莫名的举动,冷孤烟站起身走过来,也不理会何荧迳自从她手里拿过玉盒。散发着阵阵寒气的白玉盒内除了何
荧手中那株不起眼的小草外,还有一张纸条,冷孤烟伸手取了出来,只见那小小的纸片上只写了短短十个字——
烦恼丛千缕,全凭慧剑挥。
何荧看着冷孤烟缓慢地抬头,苍白的脸上仍旧找不到半丝表情,在迎上他深沈晦暗的眼神时,只觉心如刀绞般难受。
“你早便知道了?”将何荧的反应看在眼里,冷孤烟沈声问,语气却是笃定。
何荧顿时面色如纸,这般反应已是默认。
她的确知道有一种方法能解情丝蛊虫余毒,只是这般做法实在太过残忍,她宁愿相信还有其他方法可寻,也不愿采用这
般绝决的方法。
情丝,唯有慧剑方能斩断,而断肠便是这把慧剑。
而她之前未曾说起,也还因为那时未寻到这至关重要的一味药——断肠。这断肠,她亦只是曾在书中见过对其的形容以
及图样,也曾暗中派人去寻,却始终未有结果,如今真见到了,却是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迎上何荧复杂的目光,冷孤烟阖了双眼,片刻後才见他缓慢地睁开眼,目光坚定深邃:“交给你了。”说罢走回床头坐
下,看着冷绝傲沈睡的面容不再动弹半分。
看着冷孤烟低垂的侧脸,何荧几近哽咽,在深吸口气後,才朗声应道:“是!”
待何荧离开,冷孤烟拉起冷绝傲垂放在腹前的左手,缓慢地将手指嵌入那微张的指缝间,再慢慢地弯起五指与之十指紧
扣。
☆☆☆☆☆☆☆☆☆
药庐内,冷寒云、裴惊风一干人等齐聚,却谁也不见说话,使这气氛愈加冷凝。何荧仍在一旁忙着研制解药,对他们欲
言又止的脸色视而不见。
“荧姐,真寻不出其他办法了吗?”眼见何荧正打算将那株断肠扔进药罐里,冷寒云出声道,似在做最後的垂死扎挣。
挥剑断情,何荧说的极为轻松,可这般做为实在太过残忍,这要冷绝傲情何以堪,又要冷孤烟情何以堪?
何荧手上动作一顿,随即将断肠扔进罐里:“倘若有的话,我也不愿用这种方法。”只见专注地看着那已然烧开的药罐
,蒸腾的水雾挡住了那面上的神色:“即便堂主日後怪罪,我也甘愿。”
裴惊风闻言心中一痛,上前蹲在一旁,握住何荧紧攒成拳的手:“我陪你。”
何荧闻言眉头一抖,却连头也没回,看着被热气顶起的盖子敲击着罐口,发出连续清脆的声响。
这般冷凝的气氛,让冷寒云一时无言。而冷毅始终静立一旁,不言不语,面无表情,教人无从知晓他在想些什麽。
正当众人各有所思时,何荧起身退了柴火将药法倒进摆在一旁的瓷盅内,众人随着她的动作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绝情苑。
冷孤烟仍旧坐在床头,手也依然握着冷绝傲的左手,好像从坐下那一刻起便没动过半分。只见他眉目低垂、神色淡淡,
平静的面容瞧不出一丝沈重压抑。
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消片刻何荧走进屋内,手中托盘上摆着一盏青花瓷盅及一副碗勺,在她身後,跟着面色沈重
的冷寒云、裴惊风以及冷毅。
冷孤烟抬起头望向走进的何荧,在瞥见她手中的托盘时目光一滞,随即低头看着冷绝傲沈睡的面容,半晌分开了两人相
扣的手,起床离开床边。
手心因交握而沁出的湿意在抽手离开後慢慢冷却,直至彻骨的冰凉。
“孤烟,或许还有其他办法,不如再等……”
“不用了。”截断试图劝说的冷寒云,冷孤烟语气的平淡却也绝决。
“孤烟……”冷寒云面色苍白,却再说不出其他。
根本不去看众人满含不忍甚至怜悯的目光,冷孤烟神色平静地走了出去,一身白衣似雪,将那挺直了腰杆的背影衬的愈
发颀长俊逸。
第十七章
将银针根根收回,何荧这才长吐出口气,看着仍旧沈睡着的冷绝傲,她抬手抹去额上沁出的汗水。
待一切搞定,手这才上不住地颤抖起来。
看着止不住颤抖不休的双手,何荧眉眼低垂,将眼中的怒火与恨意深藏。
今日所受耻辱,他日必将奉还!
纤长的手指紧攥成拳,何荧在长吸口气平复了胸口灼烈的怒火後,转身往外室打开了紧闭的门扉。
门後传来脚步声时便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在见门打开後立刻快步上前围住走出来的何荧:“怎麽样?”
“一切顺利。若无意外的话,堂主明早应该便能清醒了。”对着众人关切焦急的目光,何荧展颜道,说着的同时转头望
向院里在他开门时跟着望过来的冷孤烟。
冷孤烟闻言,眼底划过一道炯亮的光芒,随即恢复原先的暗沈。
将冷孤烟骤然松了口气的举动看在眼里,何荧朝他走过去:“小烟,堂主解毒这段时间旁人无法近身,就辛苦你了。”
在迎上他的目光後说道。
冷孤烟有片刻的沈默,随即点头:“嗯。”
何荧看着他脸上平静的神色,反而满心内疚,“小烟,对不住。”倘若她再稍微有用些,倘若她能找出另一解救办法…
…
冷孤烟闻言看了何荧一眼,在触及她欠疚的目光时,眼神微凝:“与你无关。”淡声道,说罢便绕过何荧迳自往屋内走
去。
看着冷孤烟走进屋,何荧长吸一口气:“走吧。”对着仍站在门外犹豫着要不要跟进去的众人道。
冷毅闻言上前将门关上,而後朝冷寒云一揖,礼毕率先走出了绝情苑。
冷寒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再回头看看紧闭的门扉,最终还是转身跟了出去。
对於冷绝傲与冷孤烟之间的事情,他知道的太晚,且身为人子他也没那资格干涉父亲的作为,可如今看着两人这般下场
,却又说不出的抑郁。
倘若两人真不该一起,却绝不愿他们是以这般方式来结束。
走出绝情苑,冷寒云漫无边际地走着,待反应过来时,竟走到了冷孤烟曾住过的云隐轩。沈默片刻,冷寒云走进轩内,
稍一转头便瞧见那泛着点点碎金光点的湖面。
目光顺着湖面落到那湖边一块较为光滑足有人膝高的大石上,犹豫了会,最後还是走上前在那石头上坐下。
他的眼睛仍看着那大片波光粼粼的湖面,心思却不知游移到了什麽上面,待回过神来时,湖面上不知何时映了一个身着
黑衣的倒影,冷寒云心头一颤,转过头便见赫连玄靖不知何时站在了身边。
冷寒云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嘴,却什麽声音也没发出来。
赫连玄靖看着他不甚好的脸色,冷峻的面容一沈,随即不发一语地上前在他身旁坐下:“听盟主说冷绝傲这次惹上的人
来头不小,便是他都难以对付。”在迎上那询问的目光时才开口,极是难得地吐出这麽长一串句子。
冷寒云闻言,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所以,你不用自责。”
看着赫连玄靖因面无表情而显出一股冰冷不近人情的脸,冷寒云在沈默片刻後才出声:“你怎麽知道我在这里?”
赫连玄靖有片刻的沈默,随後移开眼,道:“我一直跟在你身後。”
冷寒云的眼里闪过诧异,这一路来他竟无知无觉,再看赫连玄靖转过去的侧脸,不禁有些动容。
若还不知他为何而来,便太虚假了!
绝情苑内,冷孤烟正将帕子拧干,在展开拧成一团的帕子後走回床边。床上,冷绝傲双目紧闭,额头却布满细汗,不消
片刻便汇聚成汗珠滚落鬓边。
冷孤烟在床头坐下,将不断沁出的汗珠抹去,然後将帕子翻过一面对折後继续擦拭又冒出来的汗水,如此几番,起身换
了帕子又坐回去。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直到月上梢头,出汗的速度才有所减缓。
冷孤烟看着那渐渐褪去青紫的唇,蹙起的眉略微舒展开来。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那唇终於有了些许粉色,他拉起冷绝傲
垂放在腹前的手,只见指盖下的黑灰色泽也有所减褪。
叩、叩、叩——
敲门声从外屋传下,冷孤烟放下冷绝傲的手,却仍坐在床头没有动弹,不过一会身後便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小烟。”何荧推门走了进来。
转头看着何荧走近,冷孤烟在沈默片刻後站起身退到一边。何荧见状,上前床边的凳子上坐下,在察看一番後长舒口气
:“再过一个时辰,就可以给堂主喂些清水,约莫寅时毒便能清了。”朝着冷孤烟说道。
冷孤烟闻言点头。
“小烟,堂主这边我先看着,你去休息一会再换回来罢。”看着冷孤烟苍白的脸色,何荧皱眉道。
虽然冷孤烟看着表面无事,可是人都知道他此时心里定然煎熬不已,若不是情非得已,谁会选择这般绝决的手法救人。
何荧话音刚落,冷孤烟便皱了眉,瞥一眼她关切的眼神:“不用。”说罢走回床边,在见冷绝傲额上又沁出汗水後,转
身拧了帕子为他擦拭。
何荧见状,压下喉间的叹息无声地退了出去。
夜静更深,万籁俱寂。
过量的出汗使那渐渐显现绯色的唇有些干燥,在远处更声传来後,冷孤烟起身到桌边倒了杯水後俯下身喂给仍自沈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