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楼时还可以借口不想等电梯,现在电梯就停在面前,孙伯仁不用回头都知道,背后的颜书浚正满心疑惑地盯着自己。
……大哥,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走路啊!我总不能大声把「我怕电梯掉下去」这种会造成大楼住户人心惶惶的借口讲出来
吧?问题是事情就是这样啊!
内心是叫苦连天,脸上却不能流露出半点声息,孙伯仁只能将双手插进口袋,故作若无其事地一步一步拾级而下。
「别被吓住,这件事要搓掉很简单,装傻更没人会怪你。」
默默反刍着颜书浚的话,尽管内心很清楚他说的这些应该不是骗人的,孙伯仁还是甩甩头,把那句听来可信度十足的提
议逐出脑海。
——装傻的话怎么可能没人会怪我?等我回去以后,「孙先生」不每天照三餐问候我祖宗八代才怪。
自行替现况下了注解,孙伯仁从口袋里拿出眼药水,摘下眼镜迅速点了几滴。
非这么想不可。因为孙伯仁很清楚,如果不说服自己这一切只是暂时的、不坚信总有一天会换回来,自己铁定撑不到下
个楼梯转角。
「长官。」
推开楼梯尽头的厚重防火门,听见颜书浚的声音从大厅另一端传来,转过脸的孙伯仁立刻发现,对方的态度和刚刚完全
不一样了。
注意到孙伯仁的视线,款款的行了个礼,站在大门边的颜书浚抿起薄唇,优雅地露出恭谨的微笑。
「这边请。」
只是简单的一句话而已,两人之间立刻拉开了不是很遥远,但也绝对称不上是近的微妙距离感。
似乎就是「长官」和「秘书官」之间应该有的距离。
揉了揉眼睛,孙伯仁朝着自己名义上的秘书官点点头,昂首阔步地走向大门,将手掌贴上感应器。
「啊,他出来了!」
才拉开一条门缝,门外群聚的人群立刻起了阵小小的骚动。
不用问也知道那个「他」指的是谁,孙伯仁于是假装没有听见外头此起彼落的「喂!孙伯仁真的出来了」,用力将大门
推开。
聚集在门外的人群目测大概没有三十人也有二十人,每个都全副武装、该带的麦克风摄影机一样不少,不远处还停着正
在运作中的SNG车。看着这比从楼上往下看还有震撼力的大阵仗,孙伯仁险些爆出怨言。
——大哥,你说得简单,这种场面你要我一个善良大学生怎么不被吓住啊?!
「不用慌,走出去以后找个定点站好。」
仿佛听见孙伯仁心中的怒吼,颜书浚不露痕迹的伸手从后面敲了敲孙伯仁的背脊。
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音量「喔」了一声,孙伯仁向前走了几步,在花圃附近停住脚步。
还以为会出现常在电视上看到的,麦克风横冲直撞地挤到嘴边来的画面,想不到记者们竟然像讲好的一样,全部在离自
己大约两步内的距离停住了。
这下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孙伯仁于是以不变应万变,面无表情地扬起视线。
「长官,我们可以拍照了吗?」
孙伯仁的视力没办法分辨出是谁开口这么问,但他还是故作镇定的点了头。
「请——」
后面那个做作的「便」都还没出口,眼前的记者们已经迫不及待的按起快门。觉得眼睛有点发痒,但又不好意思别开视
线,逆光站着的孙伯仁下意识地挺直腰杆、整肃脸上的表情。
「请问长官,今天X电视台报导您违反不良用语禁止令,请问这件事是真的吗?」
——来了!
感觉到背后的秘书官正以强烈的目光瞪着自己,孙伯仁深呼吸一口,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说道。
「是真的。」
抓住记者们做出下个反应前的空白时间,孙伯仁先发制人地扬起视线,把话接了下去。
「是真的,关于这件事,我——孙伯仁,在这里向社会大众致歉。」
深深地低下头,听着闪光灯的声音又开始劈啪作响,孙伯仁一直等到那嘈杂的声响稍微停歇,才将脸抬起。
「因为今天回到母校演讲的关系,心情好像也跟着回到学生时期,我一时之间太过放松,不小心就说错话了,为大家做
了最坏的示范,真的很抱歉。」
嘴角浮起半真半假的苦笑,孙伯仁很自然地举起挂在胸前的压克力板子,让摄影机将它入镜。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我现在正一边反省,一边试着跟它好好相处。」
「我们想请问长官,您对这次的事件有什么感想吗?」
假借推眼镜的动作搓了搓还在发痒的眼皮,孙伯仁一边在心中嘀咕「怎么搞的」,一边朝着提问的记者挤出微笑。
我的感想就是我真是倒了八辈子楣——把真正的内心话吞回肚子,已经完全进入状况的孙伯仁沉思半晌,吐出一口长气
。
「感想吗……我念大学的时候常常口无遮拦,想讲什么就讲什么,可是当时周围的人都因为我还是学生,不会太苛责。
脱离了学生身分以后才发现,啊……原来这样是不行的。可是已经回不去当时了。」
强忍着从双眼传来的越来越痒的感觉,滔滔不绝的孙伯仁再度使出假装推眼镜,其实是要揉眼睛的绝技,结果指甲尖才
擦过睫毛,眼前的世界忽然变得一片模糊——
豆大的泪水违背孙伯仁的意志,浸湿了眼镜的镜片、滑过脸颊,在孙伯仁脚边的人行道砖上头,染出了灰色的印子。
「长官,您、您还好吧?」
「……还好。」
孙伯仁敢发誓,自己绝对没料到会忽然掉这么多眼泪下来、自己被吓到的程度绝对不亚于那位提问的记者。可是这种话
哪能随便说出口,他只能慌忙用手背抹掉还在泛滥的泪水,尽量明确的把话题给结束。
「我真的……好想回到学生时期。我的感想就是这样,谢谢大家。」
像是已经等了很久,孙伯仁话才说完,背后的颜书浚立刻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态度,朗声作出结论。
「各位不好意思,长官待会还有预定行程,如果没有其他问题的话,我们今天就这样了。」
……大哥,你不是才说过孙伯仁今天已经没事了吗?再有事我可受不了啦!
没有不识相到当场反问这明显是借口的说词,强睁着被眼泪模糊的双眼,孙伯仁勉强向眼前的记者们点头致意之后,忙
不迭的转身走进室内。
大门砰地在背后关上,孙伯仁边揉眼睛便朝安全梯走去,才走到楼梯间,手臂忽地被从后面追上来的颜书浚给拉住。
「先等一下。」
颜书浚动作迅速地关掉自己脖子上那块麻烦的压力克板,意识到他八成要讲一些如果被录音就糟了的事,孙伯仁忍不住
发出「嘿」的一声。
「我问你,你……是假哭还是真哭啊?」
肩并肩地走向楼梯,听见颜书浚那小心翼翼压低音量的口气,孙伯仁终于忍不住露出恶作剧得逞的笑容。
「当然是假哭啦。你不是说孙伯仁向来都很冷静吗?这种类型的人妻一旦表现出自己脆弱的一面,再来个真情流露、声
泪俱下,没有男人不投降的。」
「……人妻?那什么?」
本想先解决颜书浚疑惑的反问,发现眼泪又开始不要钱似的猛掉,孙伯仁于是先用手臂压住双眼、让西装外套挡住泪水
。
「可是我只打算掉两滴眼泪,没预计要哭这么多啊,奇怪。」
「你什么时候……」像是发现手帕根本没有用,把掏出的手帕又收起,颜书浚叹了口气。「你怎么做到的啊……」
「点孙伯仁放在家里的眼药水而已,我也不知道会这样。放在外套右边口袋的那个。」
感觉颜书浚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孙伯仁才说了句「对就是那瓶」,头顶上忽然传来像在极力忍住愤怒的低沉声音。
「……这眼药水过期三年了。」
「欸?」睁大眼睛瞪着药水瓶底,发现严格来说其实是过期三年半,孙伯仁差点出口成脏。「为什么过期三年半的眼药
水不丢掉啊!还保存得跟新的一样!」
「我哪知道,去问孙伯仁。」
一把抓住孙伯仁的手腕,原本想转向电梯的颜书浚停顿半晌,还是转过身、快步向安全梯走去。
「上去拿健保卡,我带你去挂急诊。你真的有够麻烦。」
「那个,颜大哥!」
看着已经一脚踩在楼梯上的颜书浚转过脸,问了句「什么」,感觉自己正无意识的咽下口水,孙伯仁咬紧嘴唇,泪眼汪
汪地提出了自己打从进门就想问,却提不起勇气开口的问题。
「……我这样算化险为夷了吗?」
掏出手帕擦掉孙伯仁脸颊上的眼泪鼻涕,颜书浚眯起眼睛,露出了高深莫测、让孙伯仁无法猜透他真正心意的漂亮笑容
。
「报告长官,是很漂亮的化危机为转机。」
新的眼泪着点头的动作散落,虽然孙伯仁能够把握的事态还是不多,但看着那个笑容,孙伯仁忽然发现,自己现在至少
已经可以确定一件事。
——这漫长到几乎让人发狂的一天,终于可以结束了。
第三章
「政务长官孙伯仁在十五日下午,在媒体面前对于其失言所引发的风波,公开对全国民众道歉。并借此澄清外界对于不
良用语牌只罚一般民众、不罚官员的疑虑与传言。」
「……这样算化险为夷吗?」
刚过九点的强烈阳光透过大片落地玻璃照进办公室,将背对窗户的孙伯仁身影,在铺满桌面的报纸上头拉出了浅灰色的
影子。
选课时期向来绝不考虑大清早第一节课的好学生孙伯仁,现在正硬撑着睡眠不足的双眼、虚弱地趴在办公桌上,瞪着报
纸发呆。
葱油饼的味道和油墨味混在一起,不知怎地让人觉得好饿。
「报告长官,同样的问题您已经问很多遍了。是非常漂亮的化危机为转机。」
带着显然是一夜好眠的清爽表情,颜书浚满面笑容的收起手上的报纸。
相对于他的悠闲自在,孙伯仁则是勉强把关键词给吞下肚子,发出模糊难辨的哀号。
「拜托不要说「您」好不好……」
同样的问题已经问了很多遍,换个方式来说,就是孙伯仁的失言造成的话题性比想像中的大,同样的事情已经被报导了
好几天。
暗自庆幸着好在没有采用冷处理的方式解决,否则只怕越滚越大。孙伯仁掀起报纸当做掩蔽,趁着敞开的办公室大门外
面正好没人经过,迅速使出上课偷吃早餐的绝技。
耳边传来报纸掀动的声响,嘴里还咬着葱油饼的孙伯仁,发现颜书浚在记事本上写了几句话,然后将本子递到孙伯仁眼
前。
「其实你应该偷笑才对,只差一步,全世界都会知道你喜欢的类型是人妻了。要是变成那样,孙伯仁他绝对很想死。」
「……」
嘴角不爽的抽动一下,就着单手拿早餐的姿势,孙伯仁弯下腰从公事包里拿出自己的记事本,动作迅速的开始准备进行
笔谈。
坐起身子的瞬间,胸前的亚克力板子撞上桌缘,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那个闪亮亮的不良用语牌,现在还维持着根本找不到下一个牺牲者的状态,挂在孙伯仁的脖子上。因此导致了孙伯仁只
要出门在外,就算四下无人,也不能随便说话,只能用手写的悲惨景况。
翻开自己的记事本,孙伯仁拉起空白页,用钢笔开始书写连半点营养都没有的废话。
「欸,等我们哪天换回来,你可别跟孙伯仁讲人妻的事喔。」
最后一个字还没写完,头顶上的颜书浚很明显的发出了「噗」的一声。
自从钜细靡遗地向颜书浚解释过何谓人妻、还有人妻的好处优点与可爱之处以后,不知怎地,每次只要孙伯仁讲到有关
人妻的话题,都会招来颜书浚很难以用笔墨形容的反应。
那是一种极为欠扁、不知道是同情还是怜悯还是很想笑的复杂表情。
「小朋友,如果你们两个人是互换,孙伯仁他一回到你家不就全部露馅了吗。」
这次发出「噗」一声的人换成了孙伯仁——只是刚刚的颜书浚是嗤笑,现在的孙伯仁是狼狈地将嘴里的豆浆给喷了出来
。
「没、没事。」
随便抹抹嘴巴,孙伯仁把沾到豆浆的报纸给折起来,以神速开始在记事本上头运笔。
「靠夭啦!所以现在那个狗官正逍遥的用我的电脑打我的电动玩我新买的与人妻告白的五十五种方法,然后我还得扛他
的烂摊子?天底下哪有这么好康的事啊浑蛋!」
「……你哪来的自信确定他不是马上把那些鬼东西处理掉,而是很高兴的坐下来玩啊?」
没等孙伯仁回应,颜书浚表情严肃地又加上一句。
「而且,你觉得孙伯仁留下来的是烂摊子吗?」
「烂的是他的生活能力。」
运笔如神地写上「我后来整理才发现,他连碘酒那种东西都有办法放到过期」,孙伯仁把钢笔一放,满心不堪回首地阖
起记事本。
「是喔,那真辛苦你了。」
「好说好说,他唯一的优点只有冰箱。里面放的东西全部都是我喜欢吃的。」
「……」
看着颜书浚忽然面无表情地敷衍「啊,是喔」,然后转身走开,觉得莫名其妙的孙伯仁才说了声「喂」,意识到脖子上
那块高科技产品,只能姑且打住。
把早餐的残骸收拾好,他拿起放在桌边的厚重文书,小心翼翼地掀起烫金的硬壳封面。
首页斗大的「重要文书禁止携出行政官厅」字样提醒着自己,现在的所在位置,是总督府的行政官厅大楼。
位于市郊、以伞状建筑群向外扩散的总督府大楼群中,只有这栋建筑让孙伯仁第一眼就记住,之后也没再认错——因为
整栋大楼的外观,都和十九岁的孙伯仁常去的校本部旧图书馆总馆,一模一样。
不过相同的只有外观,内部就连电梯的位置都和图书馆不一样。
光是想起电梯两个字就反射性地打了个冷颤,孙伯仁连忙强迫自己将不久前电梯坠落的回忆给放到旁边,重新聚集注意
力。
——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或许因为还没习惯,孙伯仁只觉得度日如年,时间久久都没有过去。
结果适应以后,现在即使被当面喊「长官」,孙伯仁也不再有那种鸡皮疙瘩摔满地的恶寒感了。就连目前最主要的工作
——管理总督府的机密文书,在不知道第几次盖下印章以后,紧张感也跟着麻木了。
实际上,因为孙伯仁的资历最浅,通常文书传到手上的时候另外两位长官的大印都已经盖在封面上头了。这种时候要是
不盖章岂不是摆明要找碴,他也只能默默将文书读完,在角落盖上巴掌大的印章。
「长官,这个今天看得完吗?」
「应该可以,我尽量。」抽起夹在文书中段页数的书签,孙伯仁抬头看向拿着西装外套、俨然是准备要走人的颜书浚。
「你要回办公室啦?慢走。」
「嗯,还有……」视线扫过孙伯仁脖子上的不良用语牌,颜书浚若无其事的说道。「我听你的助理说,你今天要和岳长
官一起吃晚餐?不要忘记了。」
「餐叙?」转头望向助理送过来的行程表,发现最末尾的位置真的有一行小小的「18:30与岳长官餐叙」,孙伯仁险些
惨叫出声。
翻开才刚刚阖上的记事本,他龙飞凤舞的写下「那谁啊」。
看来是没想到孙伯仁会有此一问,颜书浚满脸受不了的接过孙伯仁手上的钢笔,在空白处做出回应。
「你这几天不是都在做功课,怎么可能不知道岳振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