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外三室里因这一时的思考而沉默下来,除了手电所及的那桌上一小面,其他陈设都淹没在黑暗里。整个房间被划分为几片大块大块的阴影,静立的柜子和设备都化为浓重的黑影,长久潜伏在这个房间里,似在夜里会隐隐呼吸或有微微跳动的脉搏。
窗外也映着重重的黑幕,桐花的主楼如同被一块巨大的幕布从上而下密不透风地罩住了,黑暗在幕布里扼杀了不为人知的故事。
终于寂静被路遐打破,他轻轻用手指节敲者着桌面,试着分析。
“现在有几种可能,其一,这篇记录就像老毛写的那篇一样,严医生动了手脚,掩盖了事实;其二,严医生没有撒谎,写的是事实,但是有关键问题他忽略掉了;其三,严医生没有撒谎也没有忽略事实,这个根本就不是一个值得我们思考的记录,这就是那个小孩子的恶作剧。你觉得呢?”
孙正被路遐一连几个猜想给噎住,好半天才说:“有没有可能严医生和小孩都有问题呢?严医生做了假,小孩子也搞了鬼?”
路遐被他这么一提,一拍桌:“有可能!那个小鬼既然后来寄了照片,看样子关系跟严医生还挺好的,不像记录里说的那么糟糕,但是这一切跟我哥哥又有什么关系呢?”
两个人同时陷入了苦苦思索。
路遐又拿过那本记录,一字一句地仔细看着。
那个晚上,到底是谁呢?一个能进入我办公室的人;一个熟悉我工作时间的人;一个想要接近我的人……
“正……我觉得……”路遐迟疑着开口了,“这句话很熟悉,你有没有印象?”
“什么?”孙正看过去,摇了摇头。
“像是在哪里看到过,”路遐视线停留在那句话上,“严央很像在暗示什么。”
孙正没有开口,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这篇文章,整个都透着一股不对劲儿的味道,如果把这里的几个关键问题联系起来,电话,脚印,‘咚’的一声,而小孩……那个叫高乐天的小孩其实可以根本与这个事件没有关系,严医生却试图让我们把他和这件事联系起来……这种手法,这些问题,我都觉得很熟悉。”
“熟悉?”孙正疑问。
路遐忽然一把抓住孙正的手,激动地说:“我知道了!我们完全想错了!这个严医生,我想不到他竟然这么聪明!”
第二十三章:【第七个小时 三楼普通外科】
“怎么回事?”
路遐激动的情绪尚未平息:“我们把太多注意力都放到故事的内容上了,我们太关注那些鬼怪了,而没有从整体上来看这篇记录。”
孙正仍然表示不明白。
“你有没有觉得这种手法很像一部很有名的侦探小说?”
孙正挣脱路遐的手:“什么侦探小说?我很少看那些书的。”
路遐做了个鄙视的表情,无奈说道:“看来我又要浪费口舌了。你看过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罗杰疑案》没有?我一直都很喜欢她,很多情节我还能丝毫不漏地背下来,《罗杰疑案》虽然是她的早期作品,但是这个手法算是比较经典的……”
孙正皱了皱眉,示意他省去废话进入正题。
路遐只得跳过背景介绍,继续说:“这个严央,他故意写这样一个故事,是想暗示我们什么,而这个故事本身,可以说,其实没有太大意义。他用拙劣的手法模仿了阿加莎的经典案例,只是想告诉我们很多事。”
“很多?”
“没错,很多。一篇短短的故事,他暗示了我们很多东西,还隐藏得相当深。”路遐语气里含着一丝佩服。
他在桌上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支看起来还能写的圆珠笔,然后把记录翻到空白页,开始一边写写划划,一边解释起来。
“我们从《罗杰疑案》开始吧?我简单给你讲一下故事的情节。省去那些多余的,直接从这个案件来讲,故事里的我,也就是谢泼德的医生在一个晚上接到电话,告诉他一个庄园的主人罗杰被杀了,于是他赶到罗杰家里,和管家一起撞开门发现了谢泼德的尸体,”路遐顿了顿在这里做了个记号,“管家去通知其他人,而‘我’留下来,‘做了一些该做的事’。”
看见孙正一边皱着眉头一边听,表情里多少带着奇怪,路遐不以为意:“这个凶杀案的现场,留下来的有窗台上罗杰儿子的脚印,而管家作证说在‘我’当天走后一个小时左右还听到房间里传来谈话的声音,于是这个牵涉到遗产的凶杀案的似乎有好几个嫌疑人……”
孙正似乎为久久听不到重点而烦躁起来,路遐拍了拍他示意不要急,然后把记下来的要点,移到孙正面前:“你看。”
上面写着:电话,谈话声,窗台的脚印,医生的不在场证明,证明人管家。
而严央的记录里的重点,也被路遐写在下面:电话,“咚”的一声,窗台的脚印,医生的不在场证明,证明人刘群芳。
孙正细细对比了一下,迟疑地开口:“我承认这些看起来很相似,但是,这些元素也并不是很少见的啊,很容易同时出现在一个事件里吧?”
路遐给他一个我就知道你多疑的表情,又在原记录里勾了两句话,说:“你说的对,一开始我也完全没有联想那么远,但是,严医生的记录里有几句奇怪的话引起了我的注意,你看——”
我留下来,做了一些该做的事。
那个晚上,到底是谁呢?一个能进入我办公室的人;一个熟悉我工作时间的人;一个想要接近我的人……
“你难道不觉得,这两句话,其实他完全没有必要写出来吗?而且,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第一句话是《罗杰疑案》里面的原句,而第二句话,是化用了里面的原句,这是在侦探波洛揭穿谜底的时候说的一句话——”路遐看见孙正眼中闪露着好奇的光芒,笑了笑,摇摇头,“我先告诉你波洛是怎样找出凶手的。”
他又在纸上写起来:“波洛发现的关键,第一个是电话,他发现那个电话是一个人从另外一个城市打来的,并且那个人说当时无人接听;第二个关键,是罗杰买的一个口述录音机不见了。为什么不见了呢?口述录音机里一定有什么证据。也就是说,医生接到的电话里其实并没有人真正告诉他罗杰被杀了,而且实际上管家听到的罗杰在房间里的对话,很有可能是口述录音机里面放出来的,不是真实的对话,只是之后这个凶手把留在案发现场的口述录音机拿走了。这个时候,波洛就说了那样一句话。”
路遐抬起头来,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我记不下原话,但大概意思就是:一个之前去过另一个城市的人,一个知道这个口述录音机的人……一个在管家通知其他人的时候能单独待在现场的几分钟人……事实上这个人就是,‘我’——谢泼德医生。”
孙正眼神明亮起来,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个小说里的凶手其实就是‘我’本人,那么严央故意写下这两句话,是希望看这篇记录的人能够联想到《罗杰疑案》这部小说?”
路遐点点头:“这是他想告诉我们的第一个讯息。为什么他套用的是《罗杰疑案》而不是其他小说?”
孙正一下子想到关键:“难道他也是想暗示,这篇记录里的整个事件其实也是他自己策划的?”
“对,就是这样。你看,现在我们将两篇故事对应起来,我?就是对应严医生自己,他要暗示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策划的,那个小孩高乐天?和小说一样,是误导我们的嫌疑人。刘群芳?是在当时被严医生支走的管家。但是,你有没有发现,我们手里的这篇记录,缺了一个最重要的东西?”
孙正被问得一怔,然后试探性地回答:“电话?”
路遐摇摇头。
“脚印?”
路遐再次摇了摇头,手指节仍然有节奏地敲着桌面。
“口述录音机?”
路遐笑着摇头,手停止了动作,侧头提示孙正说:“这些都是可以制造出来的,但是最重要的一环却是无法制造的。”
孙正一只手撑着头,苦苦思索了一下,突然问:“那个被杀死的罗、罗杰?”
“没错,”路遐终于点头,微微一笑,“《罗杰疑案》里必定有一个被害者,我们这篇记录里,却没有。这才是这篇记录里隐藏的,消失的人。”
“消失的人?什么意思?”
“这篇记录想告诉我们,还有一个人存在。一个他不能写下来的人,不能让看到这个记录的一些人知道的人。”
“是不能让医院知道的人?”
“也许。而且,这个被隐藏的人的存在,解释了其他一切疑点,”路遐神色渐渐凝重起来,“电话?可以是这个人在严央的办公室里打的,脚印?一开始我们就被误导了。脚印完全可以是室内制造的,可以是这个人用小孩的鞋在窗台上印下的,也可以是他抱着小孩踩上去的。我怀疑,这个人……是我哥哥。”
“你哥哥?”
“和刘群芳,那个小孩,还有这个医生都有联系的人,我只能想到我哥哥。就像他自己说的一样,一个能进入他办公室的人,必然是熟悉他的人,能得到他钥匙的人,一个熟悉他工作时间的人,也必然是常常和他在一起的人,一个想要接近他的人,这个也许……总之,严央似乎费尽心思想要暗示,这个故事里面没有鬼,只有一个人影,在他的身后,也没有鬼,而是站着一个人。这个人一直和他在一起。”
路遐的手指移向记录里的一句话:
别说背上,就说背后,连个鬼怪都没有嘛!
“一般正常人说话,不是应该说,别说背上,就说背后,连半个人都没有之类的吗?他为什么强调不是背上而是背后,为什么用鬼怪而不是用我们正常的词语?”
孙正看着那句话,心想,你想得还真多,难不成这篇记录里还有摩尔斯密码?嘴上说:“这个……可能吧……”
“好,现在我们可以还原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了,”路遐没有发现孙正怪怪的表情,“这天晚上,这个医生接到了电话,这其实是楼上的那个人打过来的,然后他和刘群芳上了楼,在门口听到“咚”的一声,这个声音,完全可以模仿罗杰的案例,是某个录音机发出来的,他们推开门,那个人自然已经不在那儿了,脚印,也已经制造出来了。刘群芳应当是知情的,也可能是不知情的,只是出于情节设计,严央在记录里把她支走了。好了,是不是觉得这个故事揭开一看,很无聊,更谈不上任何悬念?”
孙正不可否认地点点头。
“但是真正对我们有用的信息,现在才开始。你觉得严医生这么写的动机是什么?”
“要留下信息,暗示给某些能读到这篇记录的人关于你哥哥的信息,又不能让其他某些人读出来这些信息。”
“嗯,我也这么想。而且……我的那套阿加莎,都是我哥哥给我买的。”
“难不成你觉得他们是要给你看的?”孙正撇了撇嘴,挑眉看向路遐。
“这个……”路遐拿不准,看着孙正,忽然眼珠子一转,“怎么,难道不可以吗?”
“未免也太牵强了吧!”孙正无奈地看他一眼。
“我觉得可能性还挺大的,”路遐侧着头微笑,“不然严央怎么知道看记录的人有没有看过《罗杰疑案》,能不能理解到他的意思呢?你看,你当时读这篇记录的时候是一点都没察觉吧?”
装什么可爱啊!孙正哼了一声,扭过头去:“那些小说有什么好看的!”
路遐忍着笑,继续分析说:“不过这也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如果仅仅如此,他没有必要花这么多功夫,为什么弄这么多事情出来,打电话,印脚印,让整个护士站都知道?”
孙正想了想,说:“他需要有借口来写这篇记录,如果没有任何奇怪的事情发生,也没有人消失,他这篇记录会被认为是编造的而不被采用。”
“没错!但是,还有一个原因。他们想在三楼调查什么,故意制造出三楼闹鬼的假象,以免在夜间有不必要的人出现,尤其是那些巡夜人,就算听到三楼什么响动,这样晚上也不敢仔细巡逻,只会应付性地看一眼就走。”
“原来如此!”孙正感慨一声,但是又犹豫地问了一句,“但是你确定严央真的是这么写的?会不会我们误读了,想太多了?”
路遐耸了耸肩,承认了这个问题:“我也这么想。所以,如果这篇记录里的最后一条讯息能够被验证,那么就说明我们是正确的。”
“最后一条信息?”孙正吃了一惊,接着不由笑了出声,“这位严央医生的记录,是不是也太复杂了点?”
路遐也笑了,却又迅速恢复了正常,叹了一口气说:“只恐怕这最后一条讯息,已经被人拿走了。”
“什么?”
“我觉得严央肯定留了什么关于这个医院的东西给我们,而且我推测这个东西不是和刘群芳有关,就是和那个小孩有关,但是……刘群芳的盒子里,只剩下那封信和那张照片了。而且那个小孩……”
路遐说着,抓起孙正的手来,露出那个黑乎乎的小孩的手印。
“难道,他在之后入穴了?”孙正一颤。
路遐又一次叹息一声:“这么具有攻击性的东西……那孩子到底遇见了些什么了?难道我们的线索就断在这里了吗……”
第二十四章:【第八个小时 三楼档案室】
路遐又一次叹息一声:“这么具有攻击性的东西……那孩子到底遇见了些什么了?难道我们的线索就断在这里了吗……”
孙正哗哗翻着手中的记录,有些迟疑地开口说:“我在记录上也没有找到关于这个房间和这个孩子的别的记录……而且,我刚发现,有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
“什么问题?”路遐动了动,侧过脸来。
孙正将手中的记录递到路遐面前,又将另一本翻开到第一页,指了指,说:“你看,第一本记录到01年大概5、6月以后,就没有了,一共只有十篇,第二本记录却是直接从02年2、3月开始的,也就是说,中间那几个月发生的事情,没有记录。”
路遐一把抢过两本记录,刷刷地从头翻到尾,又从头翻到尾,然后猛地将记录甩到了桌上,转头神色凝重地说:“这哪里是比较严重,这是非常严重,正!这就真的意味着我们目前最有用的记录,线索也断了!”
“可是,第二本后面也还有记录啊!”
“那些记录最多只能让我们知道哪里发生过什么事,但是,唯一知道怎么出穴的我哥哥的那段时间的记录,已经消失了!”
“严央为什么不记录下来呢?”
路遐又瞟了一眼被他扔在桌上的记录:“我哪里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