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了一眼方桐。

但方桐不在看他。方桐紧锁着眉头，看着杜珣和梅雍。他走到两人身边，低声道：“现在怎么办？”

杜珣抬头看看他，方桐尴尬地自我介绍：“我叫方桐。”

“恩。”杜珣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他低下头去看昏迷中的梅雍，启灵眼给梅雍瞧了瞧，这回梅雍元神并未损坏，身子

其他地方也未曾有伤，也不知怎么就这么晕过去了。杜珣很想就这么抛下梅雍，须知修真一事，因果结得越少越好，梅

雍这样缠着他是发疯，他也没必要理会。

但不知怎么，只是看着梅雍这张英俊但苍白得可怕的脸，他竟然心中有些微微的伤恸。

是这具身体的前一世记忆太过深刻了吗？

杜珣不懂。

方桐道：“既然梅雍晕过去了……我们将他送回去歇着吧。”

杜珣道：“好吧。”他抱着梅雍站起来，环顾一圈周围。目光所及处，有一个小小元婴期的凡人，他身边躲着一个双目

通红，仍然在流泪的美丽少女。杜珣非常随意地无视了他们，又看见杨戬身边的哮天犬旁有一只小小的黑猫。

“恩？”杜珣在那黑猫身上感觉到了自己的灵气波动，他用一只手搂住梅雍，另一只手伸出来，将黑猫凌空摄到自己手

里。

杜珣看着猫咪，问道：“你又叫什么？”

黑猫低声道：“……乌九。”

杜珣看着黑猫，瞳孔中仿佛宇宙星辰不但转动，时间空间在其中流逝和生长。一秒过后，他微微一笑：“啊，原来你也

是同我有一段因果的。也罢，我看你资质不错，就留在我身边做我的灵兽吧。”

谁想乌九却奋力挣扎，从他掌中挣脱，跳到一边地上，用一双疑惑和警惕的眼睛看他。杜珣笑道：“怎么，我渡你，你

不愿意？你是生气我夺了这个杜珣的身体？唉，你们都太死板固执，我和他本来就是同一个生命，我要醒过来，他就要

睡过去，这是天意。”

他摇摇头，看了看怀里的梅雍，片刻道：“罢了，先歇息吧。”

杜珣空着的一只手平平举起来，随后手上陡然金光大盛，化作两条丈长金龙咆哮着冲入悬崖后的森林。这两条金龙左冲

右突，将林子里的树木咬断，随后背负着排好形状，木头轰然落地，居然就这样搭成了一幢木屋。两条金龙迅速变小，

变成两条小小的手臂大小的木雕，停在木屋的屋檐两头。

杜珣回头看着众人道：“我这几天就暂居这里。等梅雍伤好，杨戬，你就引我前去仙界。”

这时候的杜珣，完全不同于往日迷糊随便的模样，而是一脸端庄，十分谨严。杨戬不由自主被他的容光所摄，竟然行了

一礼又，道：“谨遵您的旨意。”

杜珣微微点头，又看了众人一眼，忽然道：“乌九，布儿，你们同我进来。”随后转身抱着梅雍进到屋里去。乌九和布

儿心中疑虑，本不欲听他的话，但没料到杜珣的话音一落，他们的脚竟然自己就动起来，跟着杜珣进入了木屋。

待得乌九和布儿进到屋中，他们身后的木门无风自动，悄悄阖上。布儿不由得就有点害怕，抱着乌九小心翼翼地看向端

坐在客厅正中的杜珣。

杜珣淡淡苦笑道：“怎么，我长了一张很可怕的脸？”

布儿讷讷道：“阿珣……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你变回去原来的模样嘛……”

“原来的模样？”杜珣摸摸自己浅碧色的长发，随后打了个响指，他的头发变成了黑色的软软短发。杜珣看看布儿：“

这样子呢？”

布儿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啦……”

杜珣叹气：“唉，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他转头看身旁的梅雍。梅雍依然晕迷着，被杜珣摆成盘坐的姿势，让他坐在宽大的木椅上，杜珣以法力包裹他全身，因

为看不出有什么伤势，便用木力之生气为他缓解元神之痛。

杜珣淡淡道：“既然我已经醒来，我就不会再是你们的阿珣。”

布儿从眼中流下泪来：“你是坏人……”

杜珣道：“或许吧。”

他只是一条葫芦藤。占了先天灵根，夺了混沌造化，但也只不过是一条葫芦藤。他藤上生出来的七只葫芦，于他就仿佛

孩童之于母亲，他却生生看着它们被随意摘走，那些洪荒大能不过说一句“此物与我有缘”，也不问那些“物”，它们

心里是否愿意。

最后他离开本体，投入轮回，也未尝不是心灰意冷。神仙之无情，比起凡人更甚。一言不合，便能打打杀杀，即使修为

高如三清，也为了天下气运，白白弄出一场封神之战。

他去轮回，是为了什么呢？或许也是想感觉感觉看凡人的情感，看看爱恨喜怒，也是他能够体验得来。做一条连葫芦都

保不住的先天葫芦藤，或者做一个不断修炼以证圣名的仙人，其实……其实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只可惜啊，现在灵智重

开，记忆都消失于无踪。但这样也罢，他修炼成了金仙，更是再进一步就能够真正得道成圣。这是好事。

杜珣看着抱着乌九不停流眼泪的布儿。唉，不过，他现在倒变成了一个坏人。

小小一只妖精，情感却如此充沛。

他又扭头看梅雍。这一位金仙也属异类。不升仙界，留恋凡俗。还为了一场恋爱一个人，搞得元神都出了毛病。这又是

何苦呢？

杜珣默默地想，虽然轮回亿万次，但他忘记了轮回里面的凡人的感情。

爱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感觉呢？

杜珣忽然觉得有点累。

他挥了挥手，道：“别哭了。”他一指房间角落，那里登时多出来一张小床，杜珣道：“你们累了就去睡会儿吧。”随

即闭上眼睛，入定去了。

只见他头上涌起一片半亩大的庆云，庆云之上分天地人三才鼎力三朵青光绚烂的莲花，莲花上一条碧玉也似的葫芦藤。

莲花中放出条条金光，向下垂挂，落在杜珣身前。这三花聚顶的法相，庄严而清灵，带着无与伦比的威压，让小小牡丹

精和猫妖在一旁不由自主地颤抖，直退到杜珣给他们造出来的小床那里，才稍稍好一些。

乌九看着这个样子的杜珣，半晌终于长叹一声道：“他已经不是阿珣了。他是一个……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无上大罗

金仙，说不定……比你爹爹还厉害呢。”

布儿泣道：“我只想要阿珣回来。”

谁不想呢？乌九眼中黯然。他只是一个金丹期的妖怪，听不懂杜珣说的话，但他也知道，曾经的那个会抱着他，喂他喝

牛奶，为了他不顾危险进入幻景的傻帽主人，已经不在了。

记忆被融合……说得这么深奥，其实也不过就是死了吧？

那个杜珣……是死了啊。

就这么莫名其妙，无声无息，随随便便地死了。

67.入魔

入定一夜，杜珣第二日清早醒了过来。布儿哭累了，抱着乌九早在一边的小床上睡熟，而杜珣身旁原本在疗养的梅雍已

经不见。

杜珣站起身，走出屋外，见到梅雍站在悬崖边上，负着双手仰头看天。

“你身体好了？”杜珣道。

梅雍转过头来。他的表情淡淡的，但自带着一股幽深的伤恸。

“你陪我一阵子吧。”

“恩？”杜珣挑起眉毛。

“在去仙界前……陪我一阵子。”梅雍道。

杜珣叹气：“你这是何苦……还不如早点放手，早点忘却……”

“我说了，陪我。”梅雍丝毫不理会杜珣在说什么。此时此刻的他，身上带着一种决绝的霸气，杜珣知道这已经是一种

快要入魔的执念，若他不答应下来，这金仙很快就要变成魔。

杜珣道：“……好。”

梅雍道：“那先回家去吧。”他真的是说什么做什么，这一话刚出口，手一招就凭空现出来一条洁白的玉舟，然后布儿

和乌九被凌空从木屋子里摄出来，给放到玉舟上去。布儿和乌九猛然惊醒，一人一猫都很有些迷糊，揉着眼睛呆呆看梅

雍。

杜珣道：“这就走？我记得……那有只狐狸精，还有杨戬和哪吒，好像同你们是一路的。”

梅雍却道：“关我什么事？”他略微有些不耐烦地看着杜珣：“走不走？”

杜珣无奈地挠挠头发：“好吧，走吧。”

他飞身上舟，随后梅雍在他身边坐下。洁白的小船在空中冉冉地升起来，越飞越快，随即在一片浩大的金光中消失在这

昆仑妙境。

这片金光自然是昆仑的护山大阵所引起的光芒。清秋子第一时间就感应到了，抬头看着茫茫天空，苦笑道：“走了？”

他身边的女儿玲珑低垂臻首，不敢言语。杜珣变成这样，她可以说是元凶之一。如果她没有那么无理取闹，就不会发生

这种种事情。

而在另一个地方休息的方桐、杨戬和哪吒三人还有一只哮天犬也是看到这层金光，杨戬微微一愣：“他们走了？不等我

们？”

哪吒哭丧着脸：“杨戬，我们也走吧，我还要去给布儿赔罪。”哮天犬汪汪叫了两声，表示赞同。

杨戬顿了顿，扭头看方桐：“你……你和我们走吗？”

方桐没有说话。

走吗？

他感觉到怀中的香囊。

……

出了昆仑境，轻云舟一路向东南而去，几个时辰后回到了苏州。几人回到杜珣的套房，梅雍打开门，让杜珣进去。

杜珣进门去，四处观望，露出十分好奇的表情：“原来凡人的家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他摸了摸沙发，又小心翼翼地

碰了碰电视，完全是一副乡下人进城的模样。杜珣忽然又很兴奋地转回头看着梅雍：“对了，方才乘船回来，看见有一

些长得很像大鸟的白色的玩意。里面有凡人吧？他们倒很聪明，那是什么法宝，可以任由凡人驱使的吗？”

梅雍淡淡道：“那叫飞机，是一种机械，和法宝无关。”

杜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对这些都不记得？”

杜珣看了看梅雍。梅雍道：“一点都不会感觉熟悉？”

杜珣道：“不。”

布儿忽然跑进杜珣的卧室，把杜珣的笔记本电脑搬出来，递到杜珣的面前：“这个呢？”

杜珣略略有些烦躁。他拿开笔记本，道：“不熟悉。都不熟悉。”

布儿眼眶又红了。他看着杜珣瞪他，肩膀一耸，抱着乌九躲到了卧室里去。

杜珣只是觉得无聊。都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为什么还要这样耿耿于怀，纠结着不放？神仙毕竟不同与凡人，生死不能看

得如此沉重，否则如何求心静，如何求长生。

梅雍忽然道：“我们去超市买菜。”

“超市？”

“买菜的地方。”梅雍一把把陷在沙发里的杜珣拖起来：“走吧。”

“买菜做什么？”杜珣道：“你还需要吃饭吗？吃凡人的食物，只会在体内淤积沉淀各种杂质，反而对身体不好。”

梅雍却看着他：“你以前，非常喜欢吃肉。”

杜珣耷拉下眉毛。

“好啦……”

结果他真的和梅雍去那个什么超市。一路上走过去，现在是正月里，还差几天过除夕，虽然是很偏僻没有什么行人的工

业园区，此时也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热闹得很。杜珣看那些穿着奇怪的行人——虽然他现在自己打扮得也很奇怪—

—还有那些四个轮子或者两个轮子的车辆，不得不感叹凡人确实做出了一番事业。

虽然这里已经没有什么灵气，但凡人也依靠自己努力生存下来。这就是凡人，他们可以一代代繁衍，一代代轮回，永无

止境。

这是否算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永生呢？

到了超市，梅雍领杜珣去买蔬菜肉类，在蔬果类区域边上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小姑娘一看见梅雍杜珣两人就眼放绿光，

兴冲冲地过来：“梅先生，杜先生！好久不见了！”

自从杜家两口子头一回来这里买蔬菜，这做导购的小姑娘就把他俩给记上了。因为杜珣一直来这里买菜，一来二回大家

熟了起来，知道这姑娘是个腐女，梅雍去上的奇怪网站里都是这样子的姑娘。

梅雍微微笑道：“你好。”

杜珣却挠挠头：“啊……我认识你啊？”他马上反应过来，这姑娘应该是曾经的杜珣认识的。

导购小姑娘一愣一愣：“杜先生不认识我了？”

杜珣摇摇头。他秉承着不说谎话不违本心的原则，正要把自己的身份第一百零一次解释出来，梅雍却拉着他飞快地走远

。

杜珣低声道：“干什么？”

“干什么？”梅雍把他拉到一个角落，随后微怒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难道你不清楚？你是脑子坏掉吗？”

杜珣也不满意了：“是你把我拖到这种地方来，现在你又生气。我对凡人的世界没有什么了解，如果你嫌我麻烦，我就

直接飞升仙界不就好了吗？”

梅雍怒道：“你以为我想看到你？不过是因为你占着杜珣的躯壳！”

杜珣也怒了，他皱着眉，道：“什么叫我占着他的躯壳？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我和他本来就是一体，要说起来，我才

是本源，他不过是一个分身、一具肉体，只是暂时性地拥有百年的记忆罢了！”

“怎么会是百年？他已经修仙了，他可以活千年、万年，总有我保着他！”

“是吗？”杜珣轻蔑地道：“他也不曾认真练习过吧？小小的一个筑基期修士，不是最卑微的存在吗？况且，他有那种

资质吗？像你这样好，活上千万年，修炼金仙？”

梅雍喝道：“我不许你侮辱他！”

杜珣道：“侮辱？你们这么说，难道不是在侮辱我？我堂堂先天灵根修炼亿万年成金仙，难道只有他是生命，我就不是

生命，我收走本来从我身体里分离出去的东西，有什么错？！这本来就是我当年的目的！”

他声音一时有些忘形的大，周围人听到骚动，都往这边好奇地望过来。

杜珣看着冷着脸的梅雍，心底不知怎么，突然一软。

“罢了……若是你真的这么执着，以后我陪你修仙，不行吗？”

“……你不是他。”

“我们不是长得一个模样？”

“但你不是他。”梅雍道：“没错，他只是小小一个筑基期，我天天喂他吃灵丹妙药，给他灌输法力，他甚至不能突破

境界到金丹期。他能不能真的长生，我也不知道。但是他和我在一起。”

杜珣望着他：“你可知道，这样深重的感情，对于你来说，对于我们来说，都只不过是多余和累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