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雅尔微微一笑。他没有带着县令过来,身后只跟着几个侍卫,应该就是那天和他一道的蒙古人。巴雅尔走进店里,扭
头看了一下木架上呈放的木雕。这些木雕都是梅雍从前没事时候随便雕着玩的,但梅雍是何许人,随便雕刻的东西都比
这世上最好的雕刻大师要灵动许多。在别人的眼里,这店中的木雕就好像是被法术困住了的暂时不能动弹的小巧精灵,
好像随时随地下一秒就能活过来。
乡野百姓并不懂这种奥妙,巴雅尔高官贵族,却知道这样的手工艺已可用神技来形容。江南手工艺人本就名满天下,元
朝廷十分重视手工业的发展,建国初从江南各地网罗上万手工艺人为官方服务,但就算皇宫中首席的匠师,也不及此地
的万分之一。
他很有些深意地看了一眼杜珣,随手捏起一个猴子模样的木雕,这只猴子身披铠甲,头戴高冠,脚踏云彩,手上握一细
长棍子,显出一种雄壮威风、不可一世的气概。巴雅尔问道:“这是什么?”
“哦,这是孙悟空啊。”杜珣瞟了一眼答道。
“孙悟空?”
杜珣猛然想起西游记是明朝时候写的,元朝没有这种玩意,忙笑道:“一只猴子,名字叫做孙悟空,随便取的,呵呵。
”
巴雅尔又看了他一眼,把那孙猴子在手里掂量掂量,道:“这只孙悟空……多少钱?”
多少钱?这事儿还没想过。盖因这铺子开张以来,先是处地偏僻,因此极少人来,来了人也是这附近贫民区的,老百姓
有什么闲钱买一个木雕呢?到现在是一个也没有卖出去。生意极其的清淡。
杜珣眼珠子一转,这毕竟是梅雍雕的,仙人之作,怎么能便宜。眼前的人也是财主。
“十两金子。”
“什么?!”巴雅尔脸色一变,没有说话,他身后的侍卫倒先都大喝了一声,一个个眉毛倒竖,钢刀在手,看样子竟像
是想砍上来。
杜珣忙身体往后一缩,脸上挂着笑道:“这价格可不是胡乱报的,我家的木雕值这个价钱。太值了。如果大人嫌多,便
请将它放下,何必动气呢?”
巴雅尔冷哼一声,半晌一挥手,身后的侍卫脸上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但还是从怀里摸出来一个锦袋。巴雅尔从里面拿
出来一小块金锭,放在杜珣的柜台。
“我买了。”
杜珣笑道:“大人好手笔啊。”他也不在乎这个十两金子,反正又用不了,随手就把金锭收到柜台下的抽屉里。
巴雅尔见他态度如此随便,眼里精光一闪,开口转了个语气道:“还未请教掌柜的姓什么?”
“姓杜,杜甫的杜。”杜珣傻笑。
“杜掌柜。”巴雅尔道:“其实本官今日到你这小店,倒不是为了买木雕。”
杜珣只能装傻道:“那大人所为何事呢?”
巴雅尔道:“杜掌柜想必已经看到了门外张贴的逃犯的画像。”
杜珣道:“是,不瞒大人,这人我也见过。我和我家兄弟初来平江府,在这边随意走走,走到城外就见到这个人。还有
一个小姑娘呢,长得挺水灵的,给这男人送东西。我们本来还想着这男人看上去和善的紧,没想到居然是个逃犯呢!”
巴雅尔还没有问,他自己倒先都叽里呱啦地说了出来。巴雅尔一笑:“是啊,这个世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杜珣继续傻笑。
“因为掌柜的见过他,因此我们想要问掌柜的还有掌柜的兄弟几个问题。不知道方不方便?”巴雅尔十分和蔼。
杜珣道:“方便,当然方便,大人尽管问!”他回头冲后院喊道:“杜雍,快来,大老爷问话呢!”
梅雍就悠悠然地从后院里走到铺子里。他穿的是普通老百姓的粗布袍子,但身上那种飘逸灵动的气质掩也掩不掉,巴雅
尔心里疑心更重,脸上笑道:“一些必要程序,还请两位分开作答。”
杜珣道:“可以,可以。”
俩人一前一后,一个铺子里审讯,一个后院里审讯。其实这种审讯也没什么意思,除非给他们弄到大牢里去,上大刑伺
候,一般人这才招。不过也就是一般人而已。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蒙古人特别的友善。其实审讯中国古代的一向做法就是上刑,虐待,拷打。这蒙古人太绅士了,
比老米还绅士。
分开问问题,问题和杜珣之前想的也差不多,这些人自然是问不出什么来。一些侍卫脸露焦躁,不时地用眼神向巴雅尔
示意,想要把两人弄到监牢拷问。巴雅尔都是摇头不允。双方僵持了将近要两柱香的时间,巴雅尔也知道问不出东西,
就道:“杜掌柜介不介意我去你们后院转转?”
“当然不介意了,大人请。”
巴雅尔走进后院。那些审问梅雍的侍卫也站起来,他们的脸色很不好看,梅雍的嘴巴可要比杜珣毒多了。
巴雅尔一挥手:“搜。”
这些憋了一口气的侍卫顿时如狼似虎地四散搜查。杜珣和梅雍站在一起,看他们很是胡乱翻动了一番,整洁的房屋变得
乱糟糟的,梅雍眉头一皱,他是受不了脏乱类型的好男人。
但不管房间多乱,他们也是什么都搜不出来。巴雅尔的脸色终于也渐渐阴沉下来,他负双手在背后,模样随意地在后院
子里四处走动。一双鹰一样的眼睛,眼神锐利地看着各个小角落,走到地窖在的那个地方,他忽然停了下来。
他用脚踢踢地上的地皮,发现很严实,并没有什么异常。
能有什么异常?梅雍下了障眼法呢。
巴雅尔回头道:“我听说这里本来是有个地窖的。”
杜珣一愣。
巴雅尔微微笑道:“找了以前的主人问过。”
杜珣在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声擦,什么人嘛,做足了功课来的啊?
他道:“也不瞒大人,是有个地窖,但我们嫌那里散发出不好闻的气味,也用不着那个,因此搬进来之后就锁了地窖,
又拿些泥草掩盖填埋住了,大人踢不开这些草吧,杜雍弄的,可严实了,不然还得有气味跑出来。”
巴雅尔在心里骂了声狐狸,面上还是很和蔼地道:“是吗,是这样啊,也是。”
他忽然露出一个很不好意思的笑容:“但是,能不能请杜掌柜让我们把这个地窖打开了呢?”
“啊?”杜珣一愣。
“不好意思,例行功课嘛。”巴雅尔道。
杜珣道:“可这泥都封得严实了,再要拆开来可得花好大力气,也浪费时间。大人你若不信,大可以敲打敲打,咱么说
的可都是实话。”
“实话,我们知道。”巴雅尔道:“不过怎样也要确认一下。没办法,朝廷办事嘛。你们要理解。”他一挥手:“拆了
。”
“哎,哎!”杜珣急了,这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啊!
巴雅尔居然还微笑:“不妨事的,杜掌柜,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拆也行。”
他身后的侍卫一拥而上,拿刀的拿刀,拿剑的拿剑,还有两个轮着铁棍子直接往地上猛地一砸。其力道之大,直接把地
都震得一晃,杜珣站立不稳,差点一个踉跄出丑。他暗自咬牙,道:“大人,您这么砸,砸的开吗?”
巴雅尔笑道:“自然行的,费杜掌柜操心了。”
操心,操心你妹!杜珣的心底冉冉升起两根中指。
梅雍站到杜珣身后,传音笑道:“你让他们砸吧,这是障眼阵,又不是真的水泥地,哪能被他们砸得开呢?”
果然,那帮侍卫操劳半天,拿刀用剑的累到动弹不得,最后连一个练大力金刚掌的都上了,几掌拍下去,周围的草地都
隐隐起了裂缝,那块小小的地窖口愣是动也不动。夜色也已经暗了下来。
杜珣笑了:“大人,我说的吧,太严实了,敲不开的。”
巴雅尔真恨不得把这个笑得很猥琐的杜掌柜磨牙吮血。他努力脸色平静,说了一声:“都收手吧。”那些侍卫立刻喘着
粗气站回到巴雅尔的身后。个个脸色疑惑,不解那块地咋就那么硬呢。
巴雅尔道:“既然如此,叨扰了杜掌柜这一个下午,我们先回去了。”
杜珣忙道:“大人慢走,慢走。”
侍卫们一个个走出去。巴雅尔落在最后,杜珣跟在他身边,把这蒙古人送出去,巴雅尔忽然道:“杜掌柜,有一件事你
可瞒着我呢。”
杜珣怔了怔:“什么事呀?”
巴雅尔十分暧昧地看了一眼后边的梅雍:“你说他是你兄弟。可是审问他的时候他对我的手下说,你们是一对私奔的小
情侣啊。”
……啊?
巴雅尔眨眨眼睛:“我懂得,我懂得。这事我不跟别人说。”
……说你妹啊?!
44.夜探
巴雅尔一走,杜珣把门碰的一关,马上转身抓住梅雍的衣领。
“你说了什么?还嫌不够乱呢是吗?小情侣这种话你也说的出口!”
梅雍淡定道:“别气,有什么好气的。咱们就是小情侣啊。最多我老一点——不过我看上去挺年轻不是吗。”
“……这不是问题的重点好吗!!!”
杜珣气哼哼的。梅雍露出伤心的表情:“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承认我们的关系……你还是不爱我嘛。”
杜珣送给他一个毛栗子:“又装可怜!”
“好,那你爱不爱我?”
“不爱!”
“……”
两人歇了一阵,等那帮蒙古人确实走远以后,就去把林传从地窖里放出来。林传脸色很不好,白得像死人一样,一整天
不知道跑哪去晃悠的乌九喵的一声窜进了林传的怀抱。
杜珣道:“怎么样?会不会很闷?”
林传勉强笑道:“闷是不闷。只是,一直听见头顶咚咚地响,说实话,我吓坏了。就担心他们敲开了地窖口冲下来。”
杜珣把胸脯拍的怦怦响,道:“不会的,你要放心。”林传点点头。
“也罢,这样吧。”梅雍从戒指里拿出来一件霓裳羽衣。长袍宽袖,白色的底,青色的边,衣上绣满了飞天的仙女和散
落的鲜花与羽毛。有趣的是,这件宽袍后面还连着一个毛茸茸边的帽子。
林传惊得目瞪口呆。梅雍是从戒指里将这件华丽衣衫取出来的,戒指里能放东西?林传从来没有听说过。
梅雍把衣服递到林传跟前:“这衣服很大,你应该穿得下的。这是霓裳羽衣,没什么功用,不过妙在不需要灵力,只要
穿上去就能隐形,骗骗凡人。后头还有帽子,戴上去能遮头。你穿上了,就不用进那个地窖了。反正蒙古人对地窖有很
大疑心。”
“你、你们究竟是谁?”林传惊疑不定地看着杜珣和梅雍:“你们不是兄弟……你们也不是什么武林高手……是吗?”
“我们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是过来帮助你的。”梅雍淡淡道:“现在,拿着衣服回到你的房间去,好好休息
,睡一觉。”
林传放下乌九,抱过衣服,站在原地垂头沉默了半晌。杜珣轻声道:“去睡一觉吧。肚子饿的话我把饭菜放在你房间。
”
林传没有说话,良久转身进了房间,轻轻地关上门。
杜珣沉默了一会儿,看向梅雍道:“正常人看到仙人不是应该很兴奋的吗?像我一样?”
梅雍耸耸肩:“我们骗了他两次了。他大概已经在考虑我们是否值得相信。”
杜珣想了想也是。唉,他可怜的前世,是个逃犯成天东躲西藏,又容貌美丽体态风流,他想起来那个巴雅尔英俊高大的
外形,忽然恶质地说道:“你说那个蒙古人是不是想讨他做男宠啊?”
梅雍敲了敲他的脑袋。乌九喵呜一声,扑过来咬住了杜珣的小腿。
过了一会儿瘸着小腿自作自受的杜珣端饭菜到林传房里去。林传没有睡,坐着靠在床头看书,旁边一盏小油灯,昏黄的
光线下林传的眼睫毛好像两只蝴蝶,一颤一颤的。杜珣心里叹了一口气。
说到底,林传是他的前世。杜珣想他真的很完美,又好看,脾气又好,如果不是蒙古人,恐怕还是个达官显贵。只可惜
,老天不开眼,他这一辈子过得真的不算好。
林传抬起眼睛,看着杜珣道:“麻烦你了。”
“不会。”杜珣微微笑笑,“肚子饿了就来吃点吧。一些清粥小菜。”他站在当地,顿了顿,道:“我们不会害你的。
我们是什么人,或者从哪里来,你都不需要知道。林传,你是个很好的人。”
他看着林传。林传也看着他。有一种一开始时曾出现的熟悉感弥漫在林传的心头。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觉得是的,
他和杜珣应该命定相识。
“如果我死了……你帮我照顾乌九,好不好?”
杜珣愣了愣:“你不要胡说。”
林传低下头笑了。
杜珣走出房间,掩上门,走到后院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梅雍坐在一边的摇椅上,用脚逗弄在地上懒洋洋躺着睡的乌九
。乌九受不了骚扰,喵地叫着跑到杜珣身边,杜珣把它抱起来,搔了搔它,带它去厨房里找吃食。
乌九低下头一下一下地舔牛乳。杜珣摸着它,轻声道:“你啊,其实不开了灵智才幸福。十几年几十年地死了,然后轮
回,说不定下一世还能投个人胎。”他道:“人才是最痛苦、最无聊的生物。”
乌九抬起头,看看他,又低下头继续舔。
杜珣撑着下巴,自言自语道:“林传说,如果它死了,要我照顾你。”乌九猛地抬头呲牙裂嘴,杜珣拍拍它脑袋:“行
了,别顾着凶。其实,不管他死不死,在你的心里,他永远活着,是不是?你会永远记着他,想着他,很想见他一面,
让他摸摸你的脑袋……”
杜珣静了一会儿,然后道:“这也挺不错的。有一个人一直记着你。”
他挠挠乌九的毛,然后走出厨房。梅雍坐在后院里一边摇晃一边笑着看他。杜珣扬扬头,道:“睡觉去!”
梅雍起身道:“是!”
他走到杜珣身边,揽住杜珣的腰:“阿珣,今天我们一起做些有趣的事吧?”
“……”
“我们都已经确定关系这么久了,两个大男人睡在一起不会觉得燥热难当吗。”
“……”
“这里情况正好啊阿珣。布儿不在,没有小鬼头听床脚,让我们的关系进一步自由地发展!”
“……”
门砰地一声阖上了。
“好啦阿珣跟你开玩笑嘛。开门啦,大不了这事以后再说。”
“……”
……
午夜,平江府沉睡在深沉的夜色之中。
贫民区一个破烂木雕铺子的围墙上空突然出现一片黑影。仔细看,居然是一个浑身黑衣的男子,他身形如风,轻飘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