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韩断喃喃的说:“我叫您师父……”
“岚山,都怪你,昨晚非要拉着阿断试喝你那新酿的西域葡萄酒,你的方子一定是弄错了!”红衣女子气的跺脚道:“阿断,你莫不是病了?”她走过来,伸指点着韩断的额头,薄怒着叫道:“什么师父燕公子!岚山是你大哥,我是你的嫂子啊!”
岚山是你大哥,我是你的嫂子啊!
韩断仿佛被炸雷击中,眼前一黑,不由自主的伸手抱住了快要裂开的头。
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
莫非自己已经死了,莫非自己是在做梦!
这情形光怪陆离,无比诡异,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下一刻,他将手指伸入口中,狠狠咬下,嫣红的血珠从齿间渗出来。
指上的伤口——很疼。
“你疯了!干嘛咬自己?”卫血衣拉开他的手,从怀中掏出手帕,细细的包在他受伤的手指上。“岚山,你的酒一定是酿错了,你看阿断只喝了两杯,到现在还古古怪怪的神智不清呢。”
“阿断酒量不行,大概是宿醉未醒吧。我的酒方却是没错的。”燕岚山叹了口气,“衣衣,过几日咱们带阿断和北北出去散散心吧,阿断天天睡懒觉早晚睡成呆子,北北也快憋疯了。”
“好啊,我上次去找地海冥宫,路过洛阳,发现一个好地方,过几日前去正是时候。对了岚山,这次出门,我可不要带西西和南南那两个臭小鬼。”卫血衣应到。
“西西和南南那么乖,你这当娘的为何总是不喜欢他们?”
西西?
南南?
韩断惊讶的望向那亲昵说话的两人,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为何已经死去的卫血衣,还有燕岚山都复活了。为何冥狱变得这么明媚,为何北北变成毫无心机的少女,可是,这种生活,不就是自己梦寐以求却拼死也求不到的吗。还有那未见其人已经让他打从心底喜爱的西西和南南——
“谁让他们那么乖,不会闯祸的小孩子,带在身边还有什么乐趣。”卫血衣美目流转,轻抚腹部笑道:“希望这个小不点东东,不要像他的爹爹和叔叔,最好像我这娘亲多一点。”
“你这样的惹祸精,世上有一个就够了。”燕岚山揽住卫血衣还未显形的腰身,在她耳边低笑道。
“喂,阿断。”北北凑到韩断身边,故意大声的叹了口气,“你待在他们旁边不觉得尴尬嘛。哼,看来架是不打了,让他们自去卿卿我我吧,你跟我来,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卫血衣对北北说了声:“北北,阿断不舒服,你不要欺负他。”就与燕岚山携手去凉亭里坐下,又开始研究那本方才打架时被撕成两半的古书了。
远远的,只听到燕岚山笑道:“衣衣,你再对阿断更好些,我就要吃醋了。”
“阿断比你乖,又不会气我,我就要对他再好些。”
北北拉着韩断的袖子,把他拖到一片桃林之中。
韩断今日受的惊吓太多,此时放下了惊疑与探究,心中竟渐趋平静,只觉管它是梦是幻,如果能置身于这样明朗快乐的世界里,倒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北北立在满树桃花之下。
见北北比桃花还要红的小脸上,表情竟是格外肃穆,韩断有些好笑,不知她要和自己商量什么要紧的事宜。
“阿断,你也看到了,妈妈疯疯癫癫像个男孩子,爹爹又只对那些古怪的事物和妈妈感兴趣,小蔷薇整天和三十三腻在一起,西西南南那两个小鬼整天就知道读书习武像呆子一样,唉,冥狱这么大,居然没有人能和我聊天。”
韩断听她刻意漏掉一个人,已然有些明白她的少女心事,可是这种事他身为男子又是长辈不好置喙,不由笑道:“你的白菜姐姐呢?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和白小九腻在一起——”话音未落,韩断忽然顿住了,只因他想起白彩儿被杀时的惨状,还有年幼的北北哭得昏倒在自己怀中的情景。
“咦?白菜姐姐?”北北一愣,脱口道:“白菜姐姐是谁?”
韩断目光一深,心中忽然升起一丝莫名的焦虑。
“北北,我问你,龙龙、陆生、郭珞然,他们还在冥狱中吗?”韩断问道。
“阿断,你今天好奇怪啊。”北北伸手摸摸韩断的额头,疑惑的说道:“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些名字,我连听都没听说过。”
龙三,陆十,郭十一……
都是被冥狱收养,沦为杀手,死于非命的孩子。
原来在这个世界里,他们,竟是从来不曾存在过的。
“北北,那你告诉我,三十三为什么叫三十三,雷五为什么叫雷五?”
“呵呵,那是因为三十三小时候很笨,数数只会数到三十三,雷五的妈妈很会生,给他生了四个姐姐啊。”北北笑道。
韩断默然。
他忽然发现这个世界很有趣。
有些存在过的人消失了,有些根本不曾存在过的人,却凭空出现了。
有些已经逝去的人复活了,而本就活着的人,却又成了另一种样子。
心口的印痕忽然热了起来,韩断终于明白自己所处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梦境。
“阿断,你没事吧?”北北的手在韩断眼前乱晃,“该不会爹爹的酒真的有问题吧——”
“我没事。”韩断收回心神,对上北北担忧的眼睛,安抚的轻笑道:“我只是想到一些事情,有点走神。”
“讨厌的阿断,和我说话还要走神。”北北佯怒的转身,背对韩断,随手撸下满把的桃花。
“好啦,是我错了,我不该在听北北说话的时候走神,”韩断柔声说:“那么,就让我猜猜,北北姑娘到底要和我说什么重要的事吧。”
北北心如鹿撞,漫声道:“那你就猜猜吧,猜错了就罚你给我弹琴。”
韩断眸光闪闪,透着笑意,“傻丫头,你有空听我弹琴,为何不去看雷五那个大冰块练剑。”
“呀!谁要去看他练剑——”被说中心事的北北满脸通红,回身将满把的花瓣抛在韩断的身上,“你猜的不对——根本不对!”
“好了,就算我猜的不对,北北你别生气。”韩断掸落身上的花瓣,可是白色的衣襟已经被染上了点点粉润。
“你猜的就是不对,我要罚你弹琴!嗯,我要听你弹相思引。”北北嘟着嘴,要求道。
“相思引?”韩断思忖半晌,讪讪的笑道:“我不会,这曲子,我……听都没听说过。”
“你故意气我是不是?”北北气的跳起来,“前日我爹爹才教过你,你学了一遍就会了,我养的天鹅老白听你弹琴都听呆了,游着游着撞到山石上,把嘴都撞歪了!你居然说你不会,听都没听说过?”
韩断垂下眼睛,不知该说什么。
他方才就已想到,这个世界,分明是蛊王制造的幻境。
这个世界,本应是从自己来到的时候才开始形成的,可是,为什么北北的记忆中,却存在着如此不同的韩断。
而他这个误入幻境的,真正的韩断,竟在这寥寥数语中,对那个虚构的韩断,涌起了无尽的嫉妒。
碧空下,忘川旁,惊才绝艳的哥哥,教授着那个韩断婉转缠绵的琴曲。悠闲游动的天鹅,在纷溅的水花中,撞到山石,惹来女孩的惊呼与娇笑。
这情景,只是想象,就令他心动神驰。
如果这不是想象,而是属于他的记忆该有多好。
“我心寞寞吞长恨,纠盘三生不思归,但使苍穹清明色,忘川一曲失魂引。”
可是他的记忆中,却只有这泣血悲鸣的失魂引。
“阿断,你怎么啦?”北北本是对韩断撒娇撒惯了的,韩断向来对她极为纵容溺爱,哪怕她的要求再过分,也不会稍有辞色。此时好端端的,韩断忽然露出伤心欲绝的神情,北北不禁有些慌了,忙道:“你不想弹琴就不弹好了,干嘛一脸要哭的样子啊。”
韩断强笑着,揪下一片树叶。
“北北,我大概真是喝醉了,竟然想不起相思引要如何弹奏了。我给你吹首小调吧,我记得你小时候,到了晚上总是哭个不停,我就是吹这个小调哄你入睡的。”
将树叶贴到唇边,韩断望着面前这个分明就是北北、却又不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女孩,轻轻吹出了温柔的曲调。
北北静静的立在树下,片刻前她还记挂着那个叫做雷冰的少年,还想向这个总是对自己有求必应的叔叔,请教怎样才能狠狠收拾那个人如其名、总是对自己不理不睬的大冰块。可是此刻,单薄飘渺的声音从那唇边的绿叶中发出来,瞬间搅乱了她的心弦。她第一次发觉,这个总是在微笑的男人,这个几乎与世无争的男人,这个目光如水的男人,竟然可以让她的心,如此的痛。
“北北,雷五其实一直都在暗暗喜欢你。”韩断放下树叶,轻笑道:“你不知道,若是一个男孩子装作对一个女孩子不理不睬,那他的心里其实是爱惨了那个女孩的。”
北北神色复杂的移开视线,轻轻喔了一声。
远处传来清脆稚嫩的笑声,韩断循声望去,只见远远的,三十三围着一棵大树打转,健壮的身影在林间若隐若现。蔷薇粉红的衣裙翻飞着,似与桃花争艳。两个小小的身影坐在树枝上,拍手笑着,不时摘下桃花掷在蔷薇的发间。
“哼,三十三就不会对蔷薇不理不睬,照你这么说,三十三并不喜欢蔷薇喽?”北北忽然正色道。
韩断一噎,无奈的笑道:“三十三……自是喜欢蔷薇的。北北,人与人是不同的。像三十三那样的开朗性情,喜欢一个人,当然要守在对方身边。”
“那你的意思,就是说雷五的性情不开朗,很阴沉喽?”
“这……”韩断叹了口气,说道:“雷五不是阴沉,他是稳重。”
“所以,你说三十三开朗,也就是说他他不稳重喽?”
“我——”韩断被堵的说不出话来了。
“你不说话,就是默然喽?”
“……”
“哼!”北北越来越生气,她根本就是成心跟韩断抬杠。
她想看到韩断平日安抚蛮不讲理的自己时,面上那种淡淡的宠溺表情。
她一点也不想在韩断的脸上看到这种——她看不懂的苦笑。
狠狠踹了一脚桃花的树干,北北拔腿跑了出去,将呆若木鸡的韩断留在那漫天花雨中。
如梦似幻。
打从那天起,韩断就活在蛊王制造的幻境里。
韩断猜想,真实的自己一定已经死了,他清清楚楚记得在冰牢之中,他用匕首割向喉咙——
锋利的刀刃——切开喉管——卡入颈骨。
鲜血涌入口中呛入肺部。
那种窒息到令人发疯,却又在瞬间解脱的愉悦感,绝不是他的幻想。
他是死了,只不过残留的一缕魂魄进入了蛊王为他织就的美丽幻境中。
这个幻境,没有痛苦,没有悲伤。
他见到了西西和南南,这对双胞胎兄妹果然比想象中更加可爱,若不是一个在左一个在右的酒窝,根本叫人无从分辨。
他见到了雷五,那个沉默不语的冰冷少年,注视着北北的视线是那样炽烈,却总是刻意回避着北北对视的目光。
他见到了三十三,三十三光洁无瑕的脸上永远带着自信飞扬的神采,这神采,在看到蔷薇的时候,每每都会化作最纯净的微笑。
每个人都在笑,那是发自内心的笑,绝不带一丝一毫的伪装。
除了北北偶尔露出的阴郁表情,这个世界简直充满了阳光。
然后,初夏的某一天清晨,燕岚山和卫血衣计划已久的出游,终于在一片混乱中拉开了帷幕。
卫血衣本来想将西西南南留在蒹葭山,可是经不住两个孩子的哀求还有燕岚山的劝说,只得将他们带在身边。因为带着他们,卫血衣又不得不叫上三十三和蔷薇随行照顾。而韩断见北北近来总有些失魂落魄,雷五一个人留在冥狱左右无事,为了给他二人制造相处的机会,就和卫血衣说,把雷五也叫上了。
本来只是卫血衣燕岚山韩断北北四人的外出散心,就这样变成了浩浩荡荡的全体出行。
一行九人,西西南南和蔷薇乘了架马车,燕岚山与卫血衣共乘一骑,三十三为蔷薇和两个孩子赶车,韩断与雷五一人一骑,唯独北北不愿骑马,居然说要施展轻功跟在众人后面。
卫血衣倒是没有反对,只是笑道:“你若是不嫌累就跟着跑好了,只是离我们远些,莫让人发现你这个小疯丫头是和我一伙的。”
燕岚山让北北与蔷薇一起乘车,北北嫌坐车太闷,还要照顾弟弟妹妹,说什么也不愿意。
燕岚山有些气恼,说道:“北北,大家为了今日出行都起了大早,你偏偏这不成那不成,眼看天都晌午了,你若是再胡缠,干脆就留在家里,哪也不要去了。”
北北听爹爹这样说,当下小嘴一扁就要哭出来。
韩断望着面前的北北,心中微微感慨。唉,不知何时开始,那个记忆中的北北再也不会像眼前这个北北一样,任性的对自己撒娇耍痴了——可比起端庄深沉的北北,他更想看到北北的天真烂漫。
“北北,你不想坐车,又不愿独自骑马,不如和雷五共乘一骑可好?”韩断本是好意,可话音未落,卫血衣已经咕的一声笑了出来。
雷五的脸刷的红了,下意识的挽了挽缰绳,却并未出言拒绝。
北北瞥了雷五一眼,见他依旧躲避着自己的目光,心下大感无趣,忽然收回视线,瞪着韩断,大声说道:“我干嘛要和雷五共乘一骑?阿断,我要和你共乘一骑!”
韩断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北北抓住了手臂。
感受到雷五稍瞬即逝的失望,韩断不禁苦笑,将北北拽上了马背。
蒹葭山离洛阳倒不太远,只是一行人并不急着赶路,这两三天的路程竟然走了五日。
这天傍晚,终于来到洛阳郊外,韩断远远望着绿柳如荫的官道,心中五味杂陈。卫血衣所说的好去处是哪里,还未出发时他就隐隐猜到了。
洛阳城外,牡丹楼。
绿荫尽头,牡丹盛开。
韩断策马立在道边,望着花海中的小楼,已然痴了。
“牡丹楼的好处就是,从不打烊。”记忆中,那青衫公子抱着酒坛痴痴笑着:“初夏时节,楼外牡丹盛开,入夜时分这里四处都掌起灯笼。那是红色的灯笼,映着白色的牡丹,还有像星辰一样发着萤光的小虫在花间飞舞,这里的客人,或者困倚高楼喝酒赏花,或者执子之手徜徉花丛。仿佛天大地大,只有眼前人才是真实存在,值得镌刻在心尖的。至于其他凡尘俗事,不过是些过眼云烟,都不值得在心湖激起半分涟漪。”
初次见面时,那人说的话,至今言犹在耳。
当时令韩断不知不觉间落泪的美好遐思,此时想来,却让韩断觉得自己稍稍有些可悲——那时叶翎潇说话间眼里流露的满满爱意,以及这憧憬般的叹息,原来全是为了思念莫舒雨才有感而发。
“哼,妈妈说的天花乱坠,原来是骗我们来这里看花。”北北靠在韩断怀里,忽然说道:“阿断,我不想看牡丹,我想去洛阳的集市买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