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 上----水蓝微
  发于:2010年0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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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轻轻的揉了一下眉头,那里有些微微的皱起来了。
  卷宗上看不出来什么异样,董飞峻午后便去收押的地方见了陈传葛一面。
  陈传葛给安在刑政院大牢的单独的一间牢房,与其他人分开,由两名牢吏看守。董飞峻进去看的时候,这人背向牢门坐着,问他话也不说。询问了一下牢吏,说这人精神还正常,碍着收押以前不低的官职,还暂未用刑,以前提审过几次,什么也没招过。
  董飞峻靠进前去跟他说了几句例行的问话,那人理也不理他。
  “是不是徇例提审一下其他的涉案人员?”这日里朝会后,董飞峻追上走在前面的苏修明,对他商议这个案子。
  “是董大人主理此案,我只是配合。一切当然听你的。”感觉上,苏修明似乎此案不是很上心。
  董飞峻也不在意他的态度,问道:“那么,相关的涉案人员都在何处?”
  苏修明沉默了一下,回答道:“目前工期未完,所以……”
  “都在工地上?”
  “嗯,再过一段时间便是汛期,修筑必须如期完成,不然,万一碰上洪水,后果严重。”
  “全部都在工地上?”董飞峻微眯着眼。
  苏修明想了一会儿,道:“全部都在。”他看着董飞峻的眼睛,猜测道:“你该不会,想让我随你一同去芜堰河吧?”
  董飞峻点头道:“只得四天的路程,不会耽误你太久。”
  苏修明看着他的脸,似乎在研究什么。董飞峻觉得他的表情,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做一种什么样的决定。半晌,苏修明终于点头道:“好。我便随你去一次。”
  虽说是去芜堰河,但是并不能马上就动身,因为一去,加上来去的路程跟查案的时间,至少也得半个月,所以之前还要做一些准备工作。朝堂之上要告假,手中一些日常性的事务工作要请人代班,动身至少得排到两日之后。
  董伦听说儿子要去芜堰河,倒还没说什么,但是对他与苏修明同去的事情表示了一下关注。董伦嘱咐他对此人要多加小心。听口气,董飞峻觉得像是从反面表示,父亲还挺看重这个人的。
  动身之前的这日,董飞峻正在监察司里安排自己暂离之后的事务,有心腹小吏前来告之,说前段时间派去离城查案的人,有消息传回来了。董飞峻接过小吏手中递上来的从信鸽脚上取下来的竹筒,抽出里面的纸条来看。
  纸条开头一行,写着这样六个字:“郑有春疑为内奸,待查。”郑有春?不就是斗殴的时候被关毅杀死的那个,齐肖的随卫?疑为内奸?
  董飞峻继续向下看去。传消息回来的人表示,自离城之战完结之后,就有人一直在暗地里查内奸的事,好像是一直查到了郑有春身上,接着,郑有春就被杀死了。
  董飞峻将纸条展平继续看。青军本是自己带领多年的,很多心腹还留在里面,所以,他当初派人过去的时候,同时也写信交由那些青军的心腹之人,令他们留意打探。这些人的职位都不低,所以,打探消息的速度也很快。
  这张纸条上,提到了两个人。第一,离城之战完结之后,一直在追查内奸之事的人,是罗四。第二,郑有春似乎涉嫌在离城之战的时候通敌,而他,是齐肖的随卫。
  罗四?齐肖?董飞峻嘴里暗暗的念了念这两个名字。
  想起罗四,就想起苏修明。似乎,罗四对苏修明甚为信服,他们的关系一直也很密切。难道说,追查内奸一事,是听从苏修明的指令?苏修明怀疑在离城之战的时候,有内奸通敌?
  想到这里,他抬起头来,对一直站立在身边的小吏道:“你让他们,再查一查这个罗四。”
  小吏领命去了。
  董飞峻纸下头,继续看着那张纸条。
  齐肖?他应该不会通敌吧。这个人跟着自己十几年了,他的性子董飞峻也还算了解。
  他应该不会通敌。
  第二日清晨,便是约定好了一起去芜堰河的日子。一大早,董飞峻就去敲对院的门。对面院门打开之后,苏修明正牵着一匹马走出来。
  “董大人可真早。”苏修明穿着一件普通的绸衫,只在背上斜挎了一个小小的包裹。
  “早些出门,免得错过了宿头。”董飞峻道。
  苏修明用手遮嘴,轻轻打了个呵欠道:“董大人未曾去过芜堰河的方向?沿途会经过很多集镇,而且,若是走快一点,天黑之前还可以赶到官驿。”
  董飞峻道:“那便走吧。”
  春日的官道,一片青翠的绿意。
  官道两旁整整齐齐的植着榆树。这时候正逢抽芽的时节,枝头上一片嫩绿。隔了榆树望远,田里有农人躬腰劳作,地上是新冒出头的小草,偶有几只野兔之类的窜过,毛色还没换干净,白色的皮毛就算远看起来极为显眼。
  这其实是一个踏春的好时节。
  苏修明看他侧着头去看两边的景色,不由得笑道:“董大人多在边城,怕是很少见过这般悠闲春景吧?”
  董飞峻回过头来,应道:“我记得你也是常年在军中?”
  苏修明笑道:“我出生在榆城,一直在那里长大。”
  董飞峻点了点头表示了然。榆城那地方,是著名的鱼米水乡,风景如画。原来这个人便是在那般秀美的景色之中成长起来的么。
  苏修明先前一直有些倦色,这个时候似乎有了点兴致,接着问道:“董大人一直在京里长大?”
  董飞峻道:“是啊,除了京里跟离城,没住过其他地方。”
  “那可真是遗憾。”苏修明打了个呵欠,然后用指尖轻轻的沾了沾眼角。
  “世子昨夜未曾休息好?可要找个地方歇息?”
  “没事。”苏修明抬起头看了看天色,按了按眼角道。“赶到官驿再说吧。”
  两人走到最近的十里铺官驿之后,天已经快黑了。董飞峻身上带着公文,虽然内容密封的,但是封面上盖着监察司的朱红大印。官驿是为这些来往公干的官吏们设置的免费行脚场所,因此,要想进官驿歇脚,需凭公文。
  驿吏看了看印鉴的真伪,却显得有些为难:“两位大人,真是不巧,今日这里正碰上桐州进京纳贡的车队,实在是……”
  董飞峻转头环顾,果然见院内都排满了马拉的板车,还有很多兵士守在周围。“住满了?”果然不巧,怎么会正好在今日碰上。
  驿吏为难的道:“实在是抱歉……”
  董飞峻看了看门外,这个时候天都快黑了,难道再倒回去找集镇?
  “要不……”驿吏看了看面前的两人,虽然未着官服,但是看起来身份不低,也害怕有什么得罪之处,犹豫着道:“要不我再问问那边领队的大人,看能不能给两位腾出空房来?”
  董飞峻侧过头看了看身边的苏修明,那人撑着头一副困倦的样子。“那便有劳了。”他对面前显得很为难的驿吏道。虽然,如果两人亮出身份来,包下这处官驿都有可能,不过,都不是张扬人的,不会行那般事。
  驿吏点了点头便上楼去了,隔了一会儿,下来道:“车队上的人挤了一下,倒是可以腾出最角落边的一间小房,只不过……房间有点小,不知道两位大人……”
  “没关系。”想必对方也是尽力了,有一间房住,已经比要回过头去集镇上找住处好得多了,倒也不用太为难别人。“劳烦带个路。”
  然而,等到两人进房,驿吏离开之后,董飞峻打量了一下这间房子,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因为房间很小,除了桌椅,就只容得下一张小床。
  所以说,这其实是一间单人房。
  等他刚刚想明白这件事的时候,却见苏修明已经踢掉靴子,扯了个被角盖着倒在床上,想来是倦极了。他只得放下包袱,在桌旁坐了下来。
  坐了一会儿,驿吏送来饭菜。官驿的饭菜与客栈不同,没有选择菜色的余地,可是饭菜的材质都可以算是优选,不用担心吃到掺假的东西。
  “两位大人要在这里歇息几日?可要换马?”驿吏放下饭菜问道。
  “我们明日就启程,不用换马,把马喂好就成。”董飞峻道:“你这里还有多余的床榻吗?”若是把桌椅撤下,应该还可以摆上一张小床。
  “大人,平素里都有的,可是今日……”
  董飞峻这才想起来,今日正好碰上人多,连房间都是腾出来的,怎么可能还有多余的床。
  “两位大人只好挤一挤,将就一下了。”驿吏挂着为难的笑容:“实在是抱歉。”
  “没关系。”董飞峻也觉得自己的要求有点过分。“就这样吧。”
  驿吏告了退之后,董飞峻站起来走到床边,想叫醒苏修明用晚饭。
  手才刚刚伸出来,还没碰到被子,忽然又停住了。
  忽然有点不想叫醒他。
  董飞峻慢慢的蹲下身来。
  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人熟睡的脸吧。
  屋内,有一盏灯的灯芯闪了一下,整个房间的光线似乎一下子就变得朦胧了。
  自离城分别那晚起,董飞峻就已经知道,有些事情已经变了。
  男人恋慕男人的事,曾经听人私下里谈起过,一直以来,都是引为笑谈。
  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遇到。
  而且,这个人。
  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一般的男人。
  甚至抛开身处敌对的阵营不谈,跟这个人也是不可能的吧。他位高权重,要什么样的如花美人没有?就算是他也会对男人感兴趣,最多不过就是跟京城里的公子少爷们一样,玩玩娈童罢了。自己所期望的那一种,不过是痴心妄想。
  所以,知道自己心思的那一刻,便已绝望。
  董飞峻蹲在床边,不自觉的缓缓的伸出手指,去触碰面前那一张熟睡的脸。还没触到,又停住了,一直悬空在那里。
  有什么熟悉的钝痛从指尖蔓延开来,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微抖。
  悬了半晌,终究还是缩回手来,紧握成拳。
  站起身,深吸了口气,觉得心里刚才压抑着的那种情绪消散了些,董飞峻隔着被角轻轻的拍了拍睡在床上的人。
  苏修明眼皮动了动,掀开,看到董飞峻站在面前,似乎还有些不适应,一时间神色迷茫。
  “驿吏送晚饭过来了。”董飞峻沉声道。
  苏修明揉了揉眼,坐起身来道:“抱歉,只想休息一下,却睡着了。”他轻轻的微笑,像是为了缓解一种失礼的感觉。
  董飞峻转开眼道:“用过饭再休息吧。”
  两人坐到桌前开始用饭。董飞峻觉得思维还没有从刚刚的情绪里转出来,总是不自觉的用眼神去看着苏修明执筷的动作。夹菜,提起,再夹菜,再提起。忽然看到筷子伸到自己面前来摇了摇,这才恍然的发现自己已经盯着别人的筷子发呆很久了。抬起头掩饰道:“在想案子。”
  苏修明含笑:“董大人真是尽职。”
  既然提起了案子,免不了便跟了一句。“那日,世子说要避嫌,我倒觉得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世子现在主理工政院,查这个案子,也易于肃清风气。所以,此番才请你随我一道前来。”
  “董大人既然要我配合,哪敢不从。”苏修明微笑。
  说到这里,董飞峻又觉得席间谈案子,把气氛弄得太正式了,转开话题道:“晚间可能就只有挤一挤了,我刚问过,这里没有多余的床榻。”
  苏修明侧过头去,眼神在那张看起来并不宽的小床上溜了一圈,道:“出门在外哪有什么可讲究的。”说完之后又跟了句:“董大人你不介意就好。”
  董飞峻似乎觉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带笑,可是细看下来,又不觉得。这时候两人也吃得差不多了,董飞峻便起身去唤杂役进来收拾。
  因为是同住了一间屋子,免不了就有些侵犯彼此的生活空间。董飞峻回来的时候,看到苏修明打了一盆水,脱掉靴袜在那里泡脚。
  从来没见过这人这么生活化的一面。董飞峻心中此刻唯一的想法居然是:这个人原来也要洗脚啊。
  苏修明见他看过来,指了指面前的盆道:“一起么?”
  董飞峻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人大概在调侃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被调侃,摇头道:“世子在说笑?”
  苏修明弯了弯眼角,像是心情很好。
  收拾停当,几乎便是歇息的时候了。董飞峻还在犹豫的时候,苏修明已经很脱去外衣躺了进去,因为床有些小,所以看得出来他有些刻意的贴近了墙。
  董飞峻见他神色一派如常,便也尽量的表示出平常的样子,吹了灯,躺了上去。
  这间房是最角落的一间,从窗外,斜着透进来银亮的月色。刚吹了灯还感觉不明显,待得久了一会儿,眼睛习惯了之后,整个房内的情况就清楚了起来。
  董飞峻平躺着,一动不动。这种感觉很奇怪。身边,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声。而且,大约是因为自己心绪不同的缘故,这种规律的呼吸声听起来也很悦耳。
  一息。两息。不自觉的便去数。
  一动不动的躺久了,身体有些僵硬,可是,却不敢作太大的动静,只是小心的将四肢向旁边移了移。轻提,轻放,害怕惊扰到身边的人。
  睡觉。他对自己默念这两个字。然而,似乎是因为身边睡了这个人,总是沉静不下来。床这么小,又盖着同一床被子。虽然尽力的避免身体的触碰,但是,还是隐约可以感觉到另一个人的体温,让这个微寒的春夜,显得有些暖。
  他听着苏修明规律的呼吸声,慢慢的伸出左手,想去贴近这样的温暖。
  “还不睡?”
  耳边忽然响起来的声音吓了他一跳,呼吸都窒了一下,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你醒着?”
  “嗯。”那人的声音还带着点朦胧的睡意,“有时候比较警觉。”
  连睡觉的时候都必须警觉么。董飞峻不由得道:“我睡在外面的。你今天倦了,好好休息吧。”似乎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心思都比较柔软,说出来的话也没有一些惯常的客套了。
  苏修明沉默了一小会儿,说了声:“好。”侧了侧身,将背贴着董飞峻的左臂,继续睡了。
  董飞峻觉得自己微颤了一下。温暖的感觉很快便从左臂蔓延到了全身。他觉得自己今夜大约是不用睡了。
  窗外的月光铺洒起来,斜照着白花花的蚊帐顶。
  全身的感觉,似乎全都集中到了左臂的那一侧。事发突然,根本来不及收回手。所以,也只好由得他了。
  世家的小孩,几乎从断奶开始,就是独自一个人呆在属于自己的房间里,很少有机会与人同榻而眠。这样成长起来的小孩,大多不愿意与人有身体上的触碰。就董飞峻之前对身边这个人的了解,虽然看起来总是笑得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可一直隐约的有种距离感存在。于是董飞峻心中,便判定此人的内心是不好接近的。
  可是此刻,这人似乎毫不介意的靠着自己的左臂沉睡。董飞峻左思右想,也找不出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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