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排行老四,若是不知道这个诨名、这段往事,绝对不会有人用“五郎”这个小名叫他。
已经有多久没有听见有人这么称呼他了?
杨轩有些走神,伸出食中两指漫不经心地敲着椅子扶手,对面站着的夏长野皱着眉头,喊道:“邹王爷。”
杨轩一听连头衔都喊全了,知道这个脾气暴躁的主儿大约是生气了,不禁笑道:“你说,本王听着呢。”
“我今日去看那个萧真人,觉得也不如何,不就是一个骗吃骗喝的道士,能有什么真材实料?他连我的身份都看不出来。”
夏长野气呼呼地拿起桌上放着的白玉描金酒壶灌了一口,喝得酒液流得一脖子都是,身上穿着的黑色劲装掩不去那肌肉贲张、手脚修长的身躯,一举一动之间浑身上下流动着一股带着兽性的气场,威武惊人。
想起萧真人那瘦削的身躯,杨轩笑着摇头道:“他可不够你一个巴掌拍死的,你还想怎么样?”
“嘿嘿,”夏长野眼中闪过一道紫色的精光,“就是看他不爽。什么妖族余孽人人必当诛之,王爷主子,您看,他说的关于那只病痨子白狐的事是不是真的?”
杨轩伸手转了一下手指上的祖母绿大扳指,嘿然一笑:“真也好,假也好,天狐族确实拥有世人所不知的奇能异术。前朝皇帝不是为了‘天狐定天下’的预言折腾了近乎三十年么,如今我们借风起水,巧之又巧,你管那个萧真人是不是有真才实学。只要他能给本王在恰当的时候,做出恰当的好东西,他就是萧‘真’人,不是‘假人’。”
夏长野顿时心领神会,嘿嘿笑了起来:“我去找欧阳他们玩玩。”
杨轩点点头:“别再闹出什么笑话,我们四王爷府,说起来也算清白人家,不干政务的。”
夏长野大笑:“王爷说的在理,莫非要闹得天下皆知?哈哈哈!”
杨轩一挥手:“你去吧,记得收拾齐整,做出样子来。半个月后欧阳皇后的丧事,还得咱们去表演一番。”
夏长野摸着下巴道:“说来这个皇帝小儿也真奇怪,欧阳婼死了不到一个月,便急得要死去封那个南宫世家的小娇娃做皇后,就算是急色了点,也不至于这么没脸没皮,惹得现在京城老百姓都暗自嘀咕,是不是这个皇帝原本就不是什么励精图治的好德行。”
坐在一边一直没吱声的王府总管厉照天冷哼一声,他三十岁上下,相貌儒雅,细目长眉,一看便是饱学之士,穿着一袭蓝色文士衫,坐在紫檀木椅子上摇着羽扇。特别是一双眼睛犹如朗星,夏长野一看他,便撇了一下嘴,他这个粗人一见这些满嘴之乎者也的,便浑身鸡皮疙瘩。
杨轩倒是好脾气,看着这两个一文一武最得力的手下,不禁笑了起来:“照天,你有什么要说的?”
“王爷。”厉照天声音显得很平淡,不轻易显露情绪,可见是城府颇深,“那个杨栩,登基之前在先帝和天下人面前做足了样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货色。可怜平王原本是嫡长子,偏偏被他从手里抢去了太子之位。如今他民心渐失,正是我们的机会要来了。”
不知怎的,那股略嫌柔细的声音中暗藏着阴森诡异的毒气,夏长野暗自打了一个冷战,不等杨轩接话,便偷偷溜走。
他出得房间,来到走廊上,正好看见一个穿着白色衣衫的小小身影往前走去,他先是一愣,后来见得他的侧脸,才恍然。
是那个病痨子小白狐。
他瞥得小白狐出来的那个地方,却是通往邹王府的内院,是女眷居住的地方。莫非王爷什么时候看上这个病痨子,要将他收做姬宠?
难道他不知道内院之人不能到这边来么,恁的大胆,四处乱转到底想做什么?
夏长野摸了一下下巴,突地好奇起来。天狐族向来神秘莫测,这只小白狐甚至还是其中的王族。为何不但容貌无殊,并且体质柔弱,这样的小病痨子,能帮王爷做什么大事?
一看小狐狸去的却是云水阁的方向,夏长野更是好奇,便运起身法跟在他身后,小狐狸是走错地方,还是故意作为?
紧接着小狐狸却是拐了一个方向,却是往逍遥轩过去了。
夏长野纳闷地刹住脚步,正要接着跟上去,却看他再度转身,又要沿着来路回去。
如此像个无头苍蝇般团团来去,夏长野耐心即将告罄,正要冲过去揪过那小身子盘问一番,野兽般灵敏的灵觉却突生波动。
他心里一阵发毛,转头一看,却是自家王爷主子,不知何时早已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身边,双目神色诡异地望着那个四处乱跑的小小身影。
就在这时,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了。
那小白狐伸手望天空划了几个莫名其妙的动作,嘴里大声喊了几句更加莫名其妙的话语,于是双手平举,脚下居然有祥云平地而起,托着小白狐冉冉升空,瘦小的身躯上白色衣衫的下摆迎风而动,很有几分平地飞仙的意思。
夏长野早已看得傻了,这是什么?
这个天狐族,莫非竟是神仙的近亲?
第十四章 嫣儿
夏长野正在呆楞,张大着嘴望着飘飘升空的小白狐,那表情和自己第二天突然发现一个男人与自己一同赤裸地躺在床上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仰着脑袋没看多久,小白狐便忽然在半空手舞足蹈,夏长野还当他有什么额外把戏,正警戒地观望,却愕然发现其实那是他要掉下来之前的胡乱扑腾,再要上前救急恐怕也来不及了。
身边人影闪过,迅疾得好比一道流光,一下子接住了小狐狸,夏长野定睛一看,却是自家王爷主子。
杨轩堪堪接住即将坠地的小狐狸,当他将那纤细瘦小的身躯揽进怀里的时候,不期然松了一口气,手势收得更紧,一口真气不散,轻巧地着地了。
徐道子却兴奋至极,他似乎还在梦中,伸手抓住了杨轩的肩膀,似乎已经走神。
他那呆滞不动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眼珠子,被杨轩自动解读为另一种意思。他放下徐道子,冷声道:“知道害怕了?知道害怕了为什么还玩这种把戏?你当你是神仙,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徐道子却是还沉浸在喜悦之中。
先前他认为这个小狐狸的身体比之废柴还要不如,虽说是由于受伤的缘故,但是仙云门的法决也好,其他林林总总他所会的丹决也罢,都对这个身体不产生任何效果,完全是绝缘体。
但是昨晚他却忽生灵感,这个身体,会不会只是无法产生真力和道力,可是却可以使用另一种方法来弥补?
那便是——巫术。
他“前生”所会巫术不多,但是博览群书,胆大包天,竟也学了不少秘传巫术,将之与自己所学糅合一处,自创了类似于歪门邪道的心法,是一种利用“巫”的原理来修真的法门。
而他之所以被逐出仙云门,很大程度也是由于他练巫被发觉的缘故。仙云门名门正派,不可能会容忍他犯下此等天条,于是被清理门户是意料中事,他走得心甘情愿。
昨晚他疲惫至极,倒床立刻便睡,醒来的时候却发觉自己身体中流动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真力,似乎是冰寒的性质,若有若无,细小非常。如果不是他每天坚持不懈自我调整观察,绝对发现不了。
——这是巫力!
他当时欣喜若狂,最后测试之下得出结论,可能是在修习自创心法的时候,那些附带运行的巫术法决对这个身体产生了作用,难怪无论他运用哪个门派的道法,这个身体都无法有所改善。
这真真切切是妖族的身体,为什么他先前没有想到呢?
紧接着,他进一步发觉这个王爷府大有文章。表面上看去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风景如画,气度华贵,果然是豪宅大户。但是不管是建筑物之间相隔的方位还是距离,样样都很有讲究。他四处观望之下,断然确定,这是一所由高人设计的府邸,风水位置妙到巅峰,可以将这个地方变为洞天福地,恐怕整座元洛城的灵气都被吸引过来,若在此处修行,胜过别处百倍。
他却不知道,若不是杨轩事先知会了各处暗桩,让这个孱弱少年处于“治外法权”的飘然位置,他这个新出炉的天狐族皇子,恐怕也没有办法在这里如此来去自如,早就连根狐狸毛都剩不下了。
他来来去去,四处寻觅,最后发觉此处灵力最为充沛,堪称整个王爷府内的精华地段,便尝试着行功运气,用巫力驾驭起仙云门最为基础的腾云决,果然一举成功,喜得他抓耳挠腮。
然而他却在半途忘形,还当自己是从前道法高深的狂道人,竟想迎风长啸。怎奈没摆出排场,倒泄了力气,道行极浅巫力极弱,一下子从云彩上栽倒下来。
自然当杨轩救“美”的时候,那朵巫力幻化的云彩也消失不见。
他跌入杨轩怀里,却沉浸个人思绪,直到被放下来教训,才回过神来。
“我成了!”他抓住杨轩手臂,兴奋至极,“成了!”
杨轩不明所以,但也猜得出是和刚刚小狐狸秀的那一手有关,不禁眉毛微微皱起,“怎么了?”
“我果然是妖族!”徐道子笑眯眯地道:“果然是妖族的体质!”
“你自然是妖族。不但是妖族,而且是妖族中的天狐族。”杨轩伸手抚了一下徐道子的下巴,微微勾起嘴角,“你怎么做到的?”
他问的是腾云决。
这其实是仙云门的秘传道法,凡人极难见到。徐道子不欲泄密,只笑道,“我们天狐族天赋异禀,自创腾云之术。”
他说完,才蓦地发觉自己和杨轩几乎是面贴面地站在一起,杨轩一只手甚至还挽在他腰上不放,另一只手时不时玩弄一下他的脸颊和下巴,完全是吃足嫩豆腐的样子,若是几天前,或许徐道子还会警戒一番,毕竟这可是曾经强暴过他的凶手。
但是现在却知道了,面前这个人可是五郎,他对五郎自然是能够知无不言,除了实在没有办法言明,不让绝对不愿欺瞒。
没有人知道,他是太孤寂了。
从前他疼爱五郎好比亲生,现在大难之后,再与故人重逢,自然如获至宝,曲意逢迎,杨轩虽对于他前后态度丕变感到惊讶,但却隐隐觉得理所应当,也乐得享受。
即使如此,也觉得两人这么亲昵实在不妥,他皱着眉毛正要说话,却听杨轩在他耳边笑道,“小狐狸,你可是害羞?长野已经走避,你现在可以不必感到拘束了。”
徐道子感到对方有力的臂弯将他一把抱了起来,他等于是整个人窝在杨轩怀里,屁股坐在了人家的手臂之上,便不由大声嚷道,“五郎,你干什么?”
杨轩扬眉,“你叫我做什么?”
“五郎。”徐道子望着他,好奇道,“你不是五郎么?”
杨轩淡淡道,“当然不是,五郎早已死去,在一场火灾之中,被烧得尸骨无存。”
徐道子忽地打了一个寒战,看着杨轩毫无波动的黝黑眸子,心里泛起针扎般痛苦的感觉。
见他沉默,杨轩抱着他正要回到房里,耳旁却噔噔噔传来一阵细碎不稳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双小手拖住了杨轩的裤脚,清澈幼嫩的声音响了起来:“父王!嫣儿也要抱抱!”
徐道子低头一看,却是一个粉雕玉琢一般的小女孩儿,扎着一个冲天辫,仰着一张眉目如画的小脸,噘着红嘟嘟的小嘴,伸手要抱抱。
杨轩毫不犹豫,打消了今天和小狐狸重温旧梦的兴致,将他放下之后,一把抱起那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小女娃,和声问:“嫣儿今天怎么过来这边了?”
童声糯糯还没说个明白,却看见一个青年女子急匆匆赶了过来,一见杨轩便立刻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王爷!奴婢该死……”
杨轩抱着小孩儿,表情很是和睦,衬上俊朗容颜,辉煌气度,简直犹如风致画卷。徐道子不知她为何两手颤抖,害怕得无以名状。
只听那孩子道,“父王,你都好久不来找嫣儿玩了。”
杨轩笑道:“嫣儿乖,先和奶娘回去,稍后父王回去找你玩好不好?”
女子忙不迭接过小孩儿,在一叠连声的“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之后,磕了好几个响头,才抱着扭着小身子抱怨不休的小孩儿走远,速度奇快,像是不敢回头。
杨轩这才回想起身边这只小狐狸,回头一看,一双冥黑清澈的乌溜溜的眸子注视着他,里面分明遍布着喜悦的神情,“五郎,你有孩子了?”
那惊喜的口吻,听得杨轩眉头一动,这个小狐狸,到底在想什么,他真是丝毫都不清楚。
徐道子兀自在走廊上转圈圈,低声喃喃道,“那时还这么小,才到我膝盖。想不到,嘿,都做爹的人了。呵呵,都做爹的人了。”
他说着说着,还没感慨完,自己先绕晕了,忽地一阵恶心的感觉涌上心头,两眼呆滞了一会,才抚着走廊的轩窗,“唔呃”连声,居然呕吐起来。
第十五章 樊笼
徐道子直勾勾瞪着眼前跪着的两男两女,女子身姿柔软,面容娇媚,男子看起来倒是英武气概,但是毫无疑问都是小白脸。特别是两名婢女,一式粉色衣衫,看得徐道子浑身上下一股寒战。
厉照天站在一旁,点头道,“绯春绯秋,朱夏朱寒,玉公子是王爷府上贵客,你们以后要尽心伺候,要是有丝毫怠慢,小心王爷饶不得你们。”
侍女绯春绯秋,侍卫朱夏朱寒,同声唱喏,头伏得低低,抬也不敢抬起。
王府总管厉照天,相貌清雅,气质恍如饱学鸿儒,徐道子看去,约莫三十岁上下。然而双目开阖之间,犹如暗夜天际朗星,森然气度中,却透着一股阴邪之气。
徐道子心里一动。
厉照天手里轻摇羽扇,对徐道子笑道,“玉公子对此处居所可还满意?”
徐道子游目四顾,雕梁画栋,花纹精巧,器具用品一一齐全,白色纱幔在荷塘带过来的风中轻轻吹拂,确实是好居所。
他老实地点点头,忽地冒出一句,“是好地方,可是我怎么看着像是女子居住之地呢?”
梳妆镜台,香炉紫烟,沉香木桶就在屏风之后。
怎么看,怎么像是金屋藏娇的场所。
厉照天饶是舌灿莲花,智计百出,一听他那么一句不带脑筋和拐弯的问话,也不由得瞪大双眼,哑口无言。
这回王爷怎么口味如此特殊,弄了这么一个宝贝回来?
他强笑,“玉公子且安心住着,有什么不妥当,可以让下人们给我传达。晚上府内举行大宴,玉公子晚点收拾停当,赏脸出席,照天暂且告退。”
王府总管轻摇羽扇的身影远去,徐道子忍不住再度嘀咕一句,“已经入秋,他是不是脑子有毛病,还拿着一个扇子。真是,我从来就没办法理解这些文人雅士。”
四个人还是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徐道子诧异地扫他们一眼,自顾自一下子坐在了上首的漆金花鸟木椅上,拿起茶盏,呼噜呼噜喝了一大口。
见他们还是维持着这个姿势,徐道子想了想,问道,“是不是地上比较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