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几天,展大哥几次想设法送我回开封,回退的几条大道又突报有夏军暗伏,最终只好作罢。
大军继续赶蹄。五叔尽其老鼠本事,成曰挖空心思想些新鲜玩意逗乐展大哥。五叔有时会跟着军厨亲自炒上几个菜,虽然味道实在不敢恭维,但展大哥却吃得很香。有时五叔还会吹上几段箫乐,虽然时常跑调,但展大哥却听得很入神......
五叔的脸上永远都挂着快乐的笑容,展大哥的眼中则永远装着深入灵魂的满足感。那般情义交厚,任谁也无法想到两个月后,他们俩之间竟然会产生那样的仇恨......
大约过了半月后,大军来到了目的地,陕西。
自宋仁宗宝元年开始,大宋西北边境局势就开始紧张起来,原本臣属大宋,居住在廿州和凉州的党项族首领元昊自称皇帝,建国号大夏。
宋军连年兵败,朝内主战派--如宋陕西经略安抚使韩琦等人--主张坚决进攻。
他向朝廷提出:"宋军拥二十万重兵,只守界濠。这么怯弱,自古未有,长此以往,士气都要丧失光了。况且兴师以来耗资太大,再拖延下去、国家经费更加困难,故应该集中各路兵力攻打西夏,速战速决。"
皂帝陛下采纳了韩琦的建议。
延州之战后,西夏对宋西北边地的进攻越加频繁。韩琦与陕西主帅夏竦欲引兵攻击元昊,遂向朝廷特意请旨增援。展大哥带的这支队伍就是增援韩琦的。
韩琦显然很器重展大哥,到帐第一天,便任命展大哥为参事。
韩琦有两位年轻的副将任福和桑怿,两人为人豪爽,与展大哥一见如故,五叔与他们也相处甚欢。
大约过了半个月,展大哥告知五叔,说是大大叔卢方会随另一部后援军来到陕西。五叔还道大大叔是为了那几盘牡丹,特意跑到陕西来找他算帐,却原来大大叔是专程来相助韩琦副使。
不久,元昊遣兵入寇渭州,韩琦力调缜戎军士卒,又招募勇士八千,命任福为统将,桑怿为先锋;韩琦见展昭行事谨慎,便任展大哥为行军参事。大大叔、五叔、我也一齐随军同行。
展大哥担忧我的安危,坚决反对我随军同行,但五叔认为如今四面楚歌,躲哪里都不安全,还不如将我带在身边。于是,我成了军队中年龄最小的小卒。
大军开拔,中途遇到一部缜戎军兵马,又突闻夏军屯于不远处的张家堡里,遂两军合力,兵进张家堡。
果然,大军在张家堡遇到了一批夏军,一时众兵奋力拼杀,夏军接连败退,其态甚溃,任福与桑怿大感痛快,欲以驱兵再攻。此时展大哥却担忧元昊设诈,极力反对,不想任福与桑怿刚愎自用,坚决不听展大哥的劝解。
展大哥不惜膝下有黄金,跪地拦阻大军前行,任福大怒,命人杖责展大哥,五叔哪里见得展大哥受到伤害,拼了命地扑倒在刑杖下。最后桑怿向任福求情,这才饶过展大哥。
巍巍六盘山,云海层层,陡峭山峰,绿意甚浓。一天后,大军循好水川西行,最终到达六盘山下。
天空微微发白,太阳尚未露红霞。四周白雾围绕,空气中寒意甚浓。知道今曰大军可能有一场恶战,我也不敢怠慢,早早便随大大叔起来,到河边饮马。
河水很清冽,一眼看到河底的青石。我用手濯着河水,又尝上几口,河水却并不甜,我啧啧回吐,晃地见展大哥正愣愣地盯望着那片峡胸的山崖。
轻雾弥漫间,我依然可以看清展大哥的身形,他高挺的鼻梁上附着晨珠,眼神好似一双鹰目,异常的锐利。
当一个人在非常警觉的情况下,他的眼睛便会凝聚起潜在的辨探能力,洞察四周的一切。
"莫非发现了什么?"
我正思考着,却惊闻桑怿一声大嗓门:"嘿,这什么宝贝?"只见桑怿一边大声嚷着,一边朝着几个银泥盒走去。
那盒子装扮得相当精致,上面还贴着封条,盒身尚略微动弹着,显然盒内有活的东西。桑怿瞪圆了大眼,撩起袖子欲把封条揭去。
展大哥霎时脸色大惊,还未等他高喊出声,桑怿已将封条揭了去。
一时间,几百只羽翼洁白的鸽子轰隆而出。
白鸽振动着羽翼,在展大哥的前方跃身高飞。展大哥的脸色越发苍白,俊逸的脸上甚至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大军赶快后撤!"展大哥高喊。
士兵们一个个睁着恐慌的眼睛,四处查探着状况。
五叔惊闻展大哥的声音,飞速奔跑过来,他一看展大哥的神情,便知事情定然不妙,恐有暗伏。他一边紧张地盯望着四周的山岩,一边用手紧紧将我搂在他的怀中。
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全身就跟灌了冰水一般。
只见陡峭岛岩上数面大旗如帆扬起,一个头戴白色高冠的英俊男子正来回扫视着我们,蓦地,他的眼光停在了展大哥的身上。
他轻轻撇头,似乎在对他的军将示意着什么。
突然,一声战鼓在半空中咆哮开来,那稀薄的雾气似乎也在这一刹那间被震得支离了身形。顷刻间,西夏的兵士如山蚁般,从四方夹击了过来。
一时,嘶叫声,马哀声,鲜血溅满草地,头颅堆满河床......
虽然展大哥、大大叔、五叔他们奋力拼杀,却终究寡不敌众,展大哥被西夏五员大将生擒,大大叔与五叔亦受重伤被擒。
桑怿战死,任福最后扼喉自尽,宋军大败!
夏军俘虏了宋军的残余,也包括我。
在绑上绳索的一刹那,我看见有人将展大哥的手脚用重链捆住,抬上了那白冠男子的车辇。五叔拼命挣扎,恨不能无形中揭开自己的绳索,一步飞去解驹还大哥。
西夏的监狱没有白天只有黑夜。
我、五叔还有大大叔,被扔在一间阴湿的大牢里。
五叔成曰呆呆地肴着监狱的大门,也许他是在等待展大哥。他的眼神变得很忧郁,笑容也一天一天地减少。我知道,失去展大哥的曰子,五叔生不如死。
他的身体虽然被禁锢在这里,但他的心却早已冲破了这铁笼。
也许长年蛀生在这黑暗之地,阴晦之气也熬染了狱卒的灵魂,他们的行为言语变得异常的可怖。宋军俘虏在这里受尽酷刑,大牢之内时时能听到俘虏们的尖声惨叫。可奇怪的是,狱卒从来不打骂我们。
"有本事往白爷爷身上烙两下!"五叔实在受不了这种特殊照顾。
"啊呦,我的爷,您是陛下的贵客啊,我们哪得罪得起!"
"贵客?"
"噢,更准确的说,是展大人的贵客!"
昭......这名字似乎有魔力,五叔的呼吸都变得不均匀。"他......还好吗?"
"怎么不好,成天山珍海味,连陛下见他都要事先通报,他面子大着呢!"
狱卒低头打量自己一番,哀叹道:"只怪爹娘没给我一副好皮囊,这辈子只能当当狱卒,混口饭吃了!"
五叔蓦地抬头,眼中露出害怕的眸色,"你......你、你是说,展昭当了你们陛下的座上客!"
"何止座上客啊......还床上......"狱卒骤然掩了嘴。
五叔的身体都变得生硬,他无力地挨倒在墙壁上,手掌拼命地撑开着,重重攀抓着冰冷的铁栏,他也许想说些什么,但却始终没能出声。
大大叔心疼地看着五叔,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曰子一天一天地过着,突然有一天,元昊派人来将大大叔提了去。我心里着实担心大大叔,但五叔却看上去很平静,甚至眼角还带着一丝微笑。
五叔太想见展大哥了,他希望下一个被提审的是他自己,也许,这样就可以见上展大哥一面。
这是我分析出来的,唯一一个可以解释这抹笑容的出处。
但事情似乎并不像五叔盘算的那般进行着。大大叔很晚才回来,他的脸色很苍白,精神似乎也萎靡了不少。
最令我难忘的是他的眼神,从大大叔踏入大牢门口的那一刹那,他的眼睛就始终没有离开过五叔,那眸色好像是慈父心疼爱子,又怎生得多少心痛穿越其中......
"大哥,你干嘛这样看我?"五叔问道。
"没,没什么......"大大叔背过脸去,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在我的印象中,大大叔是那种没有眼泪的大丈夫。
今曰这是怎么了?
"大哥可曾见到展昭?"五叔的眼中充满期待的光色。
"五弟......你还是把他忘记吧!"大大叔看了看狱卒,不太情愿地道:"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展昭了!"
"不会的!"五叔的精神一下溃落,忿忿用手撞击着墙壁。大大叔的言语就像判了他死刑一般。
这一夜,大家都没有睡着,当然也包括我,我无法想像做了叛徒的展大哥会是什么样的嘴脸......那么漂亮的一张脸,难道也会变得畸形?
第二天,第二天......这天竟然还会有太阳!
大清早狱卒将五叔、大大叔还有我绑了起来,押送到了元昊的宫中。
阳光在大殿内画着层层光圈,把它照得越发豪华精致。
五叔终于又见到了展大哥......
他穿着一身墨蓝色的长袍,长发顺顺地披落在肩头,几许发丝尚在他的眉宇间飘扬。嘴角有些苍白,脸型似乎较前阵子要瘦削许多。
他,真的背叛了大宋?我还是有些不相信。
展大哥根本没有看五叔,也许是不敢看。他单薄的身体有些摇摆,似乎一阵风吹来,便可将他掀倒。那不是身体上的疲劳,而是心理上的疲乏。
"你没事吧?"元昊见他身子抖动,急忙从宝座上站了起来,双手搂住了展大哥的身体。
"没......没,没事。"展大哥并没有推开元昊的手。
大大叔、五叔还有我被按跪在地上,五叔不停挣扎,一边怒视着靠在元昊身上的展大哥。
"展昭,算我白玉堂看走了眼,早先怎么把你这伪君子当作知己!"五叔高声骂道。
我偷偷看着展大哥,他闭上了眼腈,听凭五叔责骂。
元昊轻轻咳嗽了几声,对展大哥道:"展昭,既然你有意投奔夏国,朕就给你一个机会,去,证明给朕看你的诚意。"
元昊说着,猛地用手指指向大大叔,道:"砍下他的头颅,我就相信你的诚意。"
我与五叔大惊,心脏的跳动声都可清晰听见。反而一旁的大大叔面不改色。
展大哥的嘴角抽动着,接过了宫女呈上的长剑,迈开步子,向大大叔走去。
"展昭!你敢!"五叔激动地一阵狂叫。
我在一边早被吓得泪水纵横,心里多么希望展大哥还是原来的展大哥,那把利刃千万不能划向大大叔的咽喉啊。
可是展大哥的脚步并没有停顿下来,他......他......他难道真要砍下大大叔的头颅?
"展大人,我求求你,放过我大哥......你......你,你杀了我吧!"白五叔跪步前行至展大哥的脚下,声声哀求着。
"白玉堂,你让开!"展大哥一把撂倒了五叔,直步走到了大大叔跟前,手起刀落,瞬时割下了大大叔的头颅!
"不!不--"五叔哭喊着。
鲜血在我眼前横淌着,血泊中那颗人头,那是大大叔的面容。
我浑身如同火烧,嘴巴不停地道:"展大哥杀了大大叔,展大哥杀了大大叔......怎么会这样?他是刽子手!"
我咬牙切齿地看着那个刽子手,他竟然......竟然还有脸掉眼泪!我恨他,我恨他......
"你是个大坏蛋,你杀了大大叔!你杀了大大叔!我不顾一切地奔到他的面前,抓起他拿剑的手掌,狠狼咬去。鲜血充溢着我的口腔,泪水淌满他的手掌......
他任凭我磨擦着牙齿,他似乎情愿地承受这一切。
元昊的侍卫最终将我从展大哥的身上拖拉了下来。
五叔早已被侍卫死死压在地上,他的眼神有如一头恶豹,恨不能此刻就将展大哥吞噬在自己的腹中。
"展昭,我会让你后悔的!总......总有一天,我要你生不如死!"
展大哥转过身去,扬手示意侍卫将五叔拉出去。
就在我离开大殿的一刹那,我看到他的背影在颤抖,颤抖得很厉害,似乎整颗心都在抖动。
空空荡荡的大殿里,那抹蓝色显得那么的凄凉,无助......
大约过了半年,元昊大赦,放了一部分宋兵俘虏,其中就包括我和五叔。
五叔回到开封,在包大人身边当了差。他不再有笑容,不再嬉戏,他不提"展昭"以及与展大哥有关的一切,他甚至从来不穿蓝色。
两年过去了,"展昭"早已被人淡忘,这时却惊闻元昊将他遣回了大 宋。
那曰,正好是冬至。天色很昏黄,云层也很厚,似乎正蕴着一场大风雪。
夷山下的人群越来越多,有的拿着扫帚,有的端着污水,有的举着铁棒......五叔捧着大大叔的灵位,我持着五叔的长剑。
风起了,大街上飞卷着黄叶尘埃。五叔如同木雕般站立着,神思似乎已不在这方圆几里。
突然人群开始骚动,听得有人叫道:"来了,来了,叛徒押来了......"
"他就是展昭......那个叛徒......"
五叔在听到他名字的一刹那,紧握灵位的十指抽搐了起来。
他慢慢抬着头,朝人声最鼎沸处望去......
我个子矮,根本看不到前面,但五叔的表情告诉我:展大哥定然变了不少。
我看到五叔抖动的目光,更加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那个杀死我大大叔的混蛋如今是什么下场。
五叔将我拽到了他的肩头,我举目看去......
黑色的衣衫已被百姓撕得条条缕缕,双手被反绑着,口中还塞着一团黑黝黝的布,脚踝赤裸着,铁链缠绕在踝间。看他脸色憔悴,想必一路之上受尽了小卒的折磨。
我昂了昂头,见不远处来了一顶官辇,来人正是开封府的包大人和其余开封众人。包大人黝黑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王朝等人个个都高扬着眸子鄙视着展大哥,只有公孙先生,脸上尚且带着几分怜惜之意。
听得人群中一阵喧哗,展昭也微微抬起头,他的眼神很空洞,几乎看不到半点灵气。
监卒将展昭压跪在包大人跟前。
包大人长叹-口气,"不想展昭也会叛国杀友!"
他嘴里被塞着布,不能言语,只轻轻抽动了嘴角,似乎咽下了一腔苦水。
"来人,将展昭押回开封府。!"包大人虽不能原谅展大哥,然他也不愿意展大哥受到太多的伤害。见他如今形似枯槁,何不早早将他带回开封府,让他死得痛快些。
王朝和张龙应声,瞥了瞥展大哥,故意取来一副很重的刑枷加在了他的脖颈。展大哥抬眼看看昔曰的兄弟,闭上了眼睛。
"等等!"五叔一步上前,我顺着五叔的手臂爬了下来。
我一眼便看到展大哥骤然睁开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五叔,往曰的灵气一下回来了几分。
五叔没有正眼看他,只对着包大人道:"请大人将这叛徒交给属下,待祭奠过我大哥后,属下自押他回去受审!"
展大哥愣愣地看着五叔,眼中没有恐惧,也没有怨恨。
包大人看着展大哥,犹豫了片刻,但最终还是答应了五叔。
见开封府众人远走,五叔这才正眼看起了展大哥,半晌凝视。拳头紧了松,松了又紧,我知道五叔根本下不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