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张氏的身体甚至因为这巨大的冲力而被打翻在了地上。
这个养尊处优、颐指气使了大半辈子的贵妇人没有想到自己会挨耳光,在地上顿了顿,立刻暴跳起来,拍着大腿哭嚎:“来人啊!还不快去请老爷!他生的什么野种哟……”
明德蹲下身,直视着地上狼狈不堪的张氏,淡淡的道:“我的母亲,虽然曾经不堪,但是毕竟是国母;我的父亲,虽然被灭了九族,但是至少留下了这个血脉传承。”
他轻轻的笑起来:“我一直很想因为父母的原因而抽李骥一耳光,没想到今天这个梦想在你身上实现了。”
张氏想怒骂,想跳起来,但是明德抬起手,袖中刀光一闪,赫然一把小匕首斜斜的滑出来。
“太太,你注意一点……上官寒虽然嫁进了东阳王府,但是东阳王晋源勾结西宛国军队意图谋反,这件事皇上今天不办、明天不办,迟早都是要办的。到时候……”明德站起身,低语之间,一点厉色挂在精致眉角,笑意盈盈的,“……到时候,给你女儿准备一口上好棺材去罢……”
张氏简直气得要充血,她恨不能用指甲去抓明德的脸,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外边传来了大门轰然打开的杂乱声音。一队禁卫军跑进来分立两排站好,张阔带着一众侍卫昂首挺胸的走进来,大喝道:“兵部参赞上官明德接旨——”
明德顿了顿,站起身来,步伐甚至是很优雅的走了过去。
全族的人都深深跪在地上,张阔站在大门前,森严环立的侍卫军中,明德作势要跪下:“哎呀张公公,怎么好意思让您老亲自……”
张阔头皮一阵发麻。这小哥儿这几天脾气异常的坏,连深宫中的皇上都有所耳闻,看来他是找不到发泄对象,于是要找自己的麻烦了。
“明德公子不必客气,不必客气……奴才实在是受不起公子这一跪,公子还是自便、自便吧!”
明德于是就很自然而然的跪了下去:“公公好大的胆子……”
张阔膝盖一软,此时此刻深切的体会到了夏丞相和丁大人共同的心情。
明德婉转的微笑起来:“见圣旨如同见皇上本人,如何能不跪呢?公公这个权力未免太大了点,不知道公公在替皇上传旨的时候,是不是经常予以官员不跪之权呢?”
张阔无声无息的跪倒在明德面前:“奴才知错!”
明德撩起眼皮,看他一眼,笑意盈盈的猛地厉声大喝:“知错了还不赶快宣旨!”
张阔一个激灵,肃然起立,高声道:“兵部参赞上官明德接旨——自听闻卿将出使以来,朕忧心不已。北疆天寒,特赐厚衣二十件,火狐裘一袭,钦此——!”
火狐裘,其实深宫里也就找得出那么一件而已。
以前乾万帝当太子的时候穿过,但是毕竟颜色艳丽,乾万帝并不是非常喜欢。这个东西最是轻薄娇软,一个经历过战场、对生活没有什么特别苛刻的要求的帝王,其实并不是很需要它的。
穿它最多的人是明德。他重伤的时候,病弱的时候,乾万帝都特别喜欢用火狐裘围着他,把他搂在怀里,看那火红的长长的软毛里露出来一个尖尖的小下巴。这个隐秘的乐趣伴随着高贵的帝王过了整整一个冬天,之后再也没有说出来见到天日的机会,就随着那个曾经小心翼翼放在掌心里宝贝的人一起远去了。
张阔以为明德会拒绝的,但是明德没有。眼前这个眉眼秾艳到可怕的少年只愣了愣,然后淡淡的一低头:“臣接旨。”
张阔倒是呆住了,半晌才微微有点尴尬的低声笑道:“公子何必和皇上制气呢,归根结底,真要召您回京,那也只是一句话的事……何必呢?他毕竟是皇上,九五之尊,哪能硬着挑衅……”
说着猛地住了嘴,看看明德的脸色,讪笑着又道:“您要是真想出去转转,撒个娇,不就什么都完了……依奴才之见,公子何必去那吃人的北疆?公子的身子骨也不见得就很好呀……”
“张公公,”明德轻轻的问,“上次那三十廷杖,您觉得少了是不是?”
张阔猛地闭了嘴,只看见明德轻轻咳了两声,抬眼看看后边内侍手里高高奉上的火狐裘。
那一刹那这小哥儿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张阔就是有一种感觉,他甚至能肯定,只要自己一转身,明德就会立刻把这件火狐裘给烧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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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京的那一天是春浓将尽的天气。除了城门,就是北平将军林冰送来的两个亲信副将和护送人马,恭恭敬敬的等在漫天的尘沙之中。
明德回过头,送行的张阔低声道:“公子往城墙上看。”
明德阖上眼。
城墙之上,一个明黄色的身影高高站立着,孤拔而寂寞。他能感受到那视线凝结在自己脸上的热度,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的时候。
……具体是什么时候感觉到,“那个男人爱我”的呢?
就像一只记仇的小兽一般,感觉到对方的柔软,明明知道自己不会有被伤害的危险,于是立刻放纵起来用尖利的小爪子去抓对方的脸。
因为知道自己是会被豁免的,所以报复和伤害都觉得特别有效果,在一次又一次的试探和报复之后,慢慢的确立起一个信心:嗯,他的确是爱我的。
这个信心来得很不容易,也很珍贵。但是明德这个人是没事也要忧患三分的,他不仅仅要确信“他爱我”,还要确信“他一直爱我”。就算确定了这个“一直”,他也要小心翼翼的保护好自己,然后再向对方伸出试探性和解的小爪子。
明德摇摇头。可能是那个男人给予的曾经的温暖太深刻了,城外的风刮过,竟然有点对于未来的茫然和寒冷慢慢的入侵骨髓。
张阔低声道:“……公子现在反悔,还是来得及的……”
啪的一声明德手起鞭落,一马鞭把张阔抽得摔倒在地。
“来人,”他淡淡地说,“启程。”
前来迎接的士兵沉默的走上前来解开马绳,大队在风沙中慢慢的转过头,渐渐的消失在了漫天的烟尘之中。
“……连看我一眼都没有啊……”城墙上,乾万帝微微的苦笑着,“胆子真大……”
他觉得心脏很疼痛,就仿佛一个总是满满的充盈着什么柔软内质的部位,一下子空了,再也填补不上了。
那个人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情离开自己的呢?雀跃?兴奋?甚至是甜蜜?
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低下头,用手紧紧的按住自己的心脏部位。那里细密的疼痛仿佛绳索,把他整个人都捆了起来,不得超脱。
他想起曾经的鲜血和伤口,曾经声嘶力竭的恨和叫骂。在那些回忆面前,他就像一个再懦弱不过的普通男人一样,连冲下去跪在那个少年脚下亲吻他的勇气都没有了。
……如此思念不忘,也算是惦念一场吧……
乾万帝苦笑着,慢慢的转身,走下了长安城沉默屹立的高大城墙。
39.深山夜袭
汉北有很多地方,现在因为瘟疫横行已经被锁城了。北平将军林冰是个颇有些胆气的人,尽管圣旨上交代说要“轻骑慢行、慎重从事”,但是他还是让心腹副将彻夜赶路,仅仅三天三夜就从京城赶到了汉北。
明德被这一路颠簸得颇有点难受,到了汉北大营的当天,见了林冰,忍不住出言讥讽:“林将军这抗敌固城真是固若金汤啊,连整整三天的工夫都撑得下来,朝廷真应该给林将军发一个不败神将的金匾才是!”
林冰是个个头瘦高、沉默而苍白的年轻男子,早年因为口舌毒辣而得罪了人,被发配到这里戍边。其实他是个极其有本事的将领,卓玉的攻势凌厉如此都没能在预定的时间内攻破汉北大营,可见他并不是明德口中所讽刺得那么没用。
林冰倒是没有和一个显而易见年未及冠的小公子哥儿计较,淡淡地说:“末将等待上官大人已久,只等今晚夜袭,带上大人一起去了。”
“夜袭?”
“是。探子来报,今晚卓玉会带着三百多人马前往云州偏僻的一个小村庄,不知道是为什么,连十三铁卫都没有带,全部留在大营里防守驻扎。这是我们生擒卓玉的大好机会。”
明德几乎要冷笑起来:“林将军可与卓玉交过手?”
林冰愣了愣:“……没有。”
“可知道谁是当今的天下第一高手?”
“知道。”
“那林将军打算带多少人马去活捉卓国师呢?”
林冰顿了顿,明德以为他无言以对的时候,才听他叹了口气,低声道:“末将会亲自带领夜袭的队伍的……有些事虽然危险,却不得不有人去尝试一下……如果面对面的两军对垒,说实话,大军灰飞烟灭,不过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他掩饰一样挥挥手,转身离去了。他转身的刹那间,借着火光,明德好像看见他鬓边的银丝泛出微弱的光。
戍边将军,不过才二十来岁的年纪吧。
这些年这些事,粮草、军饷、练兵、守城、制马贼、守边关……一件件的压上来,慢慢的逼着人老,一下子摧枯拉朽的过去了……
夜晚饭后,副将带着精选出来的三千骑兵在帐外集合。火把在塞外寒冷的夜风中发出噼啪作响的燃烧声,火辣的烧刀子被一饮而尽,酒坛被摔碎在地,火光下壮士们的齐声嘶吼惊天动地:“保我天朝千秋万代!”
“保我天朝辉煌江山!”
“冲啊——”
明德骑着的是林冰以前骑惯的的卢,已经被训得温顺无比,跑起来速度极快,但是一收一发极有灵性。林冰大概知道这个文文弱弱的兵部督军多么的蒙受圣宠,所以处处都得小心照料。
他并不认为明德有上战场的能力,但是既然皇上把他送来了,并且密旨下来说少一根头发都要兴师问罪,那他也就得配合着皇上的圣旨来。
大军在夜色里明火执仗,两面巨大的帅旗在火光的映照中猎猎飘扬,明德骑术了得,一马当先的冲在前边,回头一看八百里连绵大军,吼声震天气势昂扬,让人心里一点火烧一样的亢奋顺着血脉渐渐流遍全身。
林冰带着亲兵跑在最前,突而只听身边一个少年声音随风散落:“林将军若是此战得胜,下官一定启奏皇上,晋你三级!”
林冰偏头一看,心里一惊:“上官大人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上官明德不答,猛地狠狠一抽马鞭。他暗卫出身的人,举手之间的招式都格外精细毒辣,只一鞭就让那温顺的的卢仰天长嘶,接着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林冰急令左右纵马跟上,眼看着明德刚才一鞭下去的手法,心里暗暗的奇怪:这个传闻中文弱的上官家小公子竟然骑术高明至此!之前的明德到达之前,大多人认为他不过是皇上安插来的眼线罢了,那个所谓的凤凰印不过是谣传;然而眼下看来,这个上官明德竟然还真的有点不同之处!
云州边上民风悍利,据探子来报,卓玉不知道为什么在大战之前要亲自过去,连十三铁卫都苦劝未果。据说在下令之前主帅帐中曾经传来争执的声音,有人风言说卓玉此行却是去找一个女人;但是具体怎么样,却没有人知道原因。
林冰已经调查清楚,那个村庄人烟稀少,没有任何潜伏下来的敌军。卓玉此行实在是莽撞了,也许他根本不会想到自己主帅帐中有奸细的存在,也许他太过轻敌,没想到会有三千精兵趁夜狙击他。
大军浩浩荡荡的翻过山坡,底下就是一马平川,村庄里零星灯光已经入眼,把守在村口的西宛士兵厉声大喝:“警报——!”
警报烟花长长的拖映上空,大军前锋仿佛一把尖锐的刀,刹那间插进了村口。林冰铿锵一声长刀出鞘,只觉得随风飘过来几滴血打在手背上,抬眼一看原来是明德在擦身而过的瞬间砍翻了那个发出警报的士兵。
长剑入体,一横一绞,带着人体碎裂的内脏组织拔出来,手法熟练到让人心悸。这个面貌秀美而娇弱的小公子,竟然是个……杀人的老手。
林冰来不及发问,眼他们已经带头冲到了村庄里。刹那间随着卓玉跟来的三百多轻骑迎面撞上,尖锐的天朝三千大军杀声震天,民众的溃逃和哭叫声伴随着火光,在夜色中轰然炸响。
林冰大喝:“只杀西宛士兵!百姓不涉!”
一波又一波的传令声就像滴入油锅的水滴一样从周围炸了开去:“只杀西宛士兵!”
“百姓不涉!”
一道箭影破空而来,林冰一回头,还没有来得及抵挡,只见剑光一闪生生把箭头斩成两段。他猛地一看,只见明德苍白的脸颊上飞溅了一道血迹,细细的蜿蜒下来,在火光中格外的妖气。
他指着不远处:“卓玉在那边!”
林冰眺望过去,但是塞外夜色雾气弥漫,战场上又杂乱不已,根本看不到更远的地方。他刚想开口问,明德一挥手,下令:“跑得快的跟我来!”
林冰调转马头,几百亲兵立刻跟上,一路披荆斩棘所向披靡,仅仅是几百米远,就看见卓玉一人黑袍黑马,在几个贴身侍卫的抵挡下往山坡那边突围。
林冰喝道:“放箭!”
前排的弓箭手立刻在马上搭弓射箭,夜色中一时嗖嗖之声不断,只听叮叮当当几声,那边的侍卫中有人斩落了来箭,有的却负伤掉下了马。林冰亲自一马当先的领着亲兵追赶,到了快接近的地方才发觉卓玉身边跟着的几个贴身侍卫都已经力尽神危坚持不住了,不仅仅如此,卓玉自己本人的精神状态也不是很好,整个上半身紧紧贴在马背上,就像是负了重伤一般。
林冰精神一振,喝道:“追!”
话音未落,卓玉远远的打了个手势,几个侍卫犹疑了一下,却听他一声暴喝:“散!”
那几个身受重伤的侍卫对视一眼,领头的一个遥遥低头,哽咽道:“将军,得罪!”
说着竟然不顾卓玉叫他们自行逃亡的命令,带领手下调转马头,几匹轻骑一字排开,生生挡在了林冰他们一行几百人的精兵之前!
林冰心中一动,不禁也有点叹息这几个人忠心如此。战场之上其实没有对错,各为其主罢了,他们几个做到这个地步,其实已经非一般人所能为。
他刚带队冲上去举起刀箭,突而只见卓玉去而复返,在夜色和火光中迎着他们就这么直直的撞了过来!林冰下意识的一顿,只见卓玉猛地勒马,黑色的战马长嘶一声,从那几个侍卫头顶上一跃而过,猛地向他们冲了过来!
不管卓玉本人如何的嗜杀残暴,那一刻在半空中,年少将军黑衣黑马,火光中衣袂飘扬,仿佛战神。那种天下第一高手多年声震寰宇的气势把追兵都震了一震,紧接着就只见卓玉顺手拔剑,血光之间一连砍翻了三个冲在最前边的精兵。
那个利落残忍,简直就骇人听闻,后边几批追兵都缓了一缓,就只见他猛地调转马头向另一边飞驰而去,远远的避开了自己那几个侍卫所在的方向。原来他冲回来冒险,仅仅是为了让那几个忠心的侍卫躲开这场追杀而已。
林冰心下恻然,很早以前就知道卓玉待手下很是不薄,没想到生死关头仍然如此。这人能出将入相、一代权臣,也是有他的独特之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