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从窗边泻到他脸上,一张精致的脸仿若玉雕。
只是玉雕出的东西,表情多半是沉寂。
夜里依旧难眠,披狼按着怀里贴身的那块海星石、睁大眼睛看着行过的背影。
他知道行过也没有睡,只是这次当他问“睡不着?”的时候,行过只低低地恩了一声,再无答应。
这样的行过不大正常,这两天的行过都不大正常,但他不知道怎样过问,似乎也无权过问。
……
早上醒来披三少爷的第一件事是去捏鼻子。
捏紧了才敢睁开眼看,一睁,果然不出所料,暗自呻吟一声又闭了眼。
行过这次姿势换了一个,小鸟依人似的蜷在他怀里,头埋在他胸前,两手紧紧搂着他的腰,颇没安全感的样子。
他睡觉的时候似乎总是旁边有什么东西就粘什么东西,还能根据那“东西”的性别与形状调整不同睡姿。
披狼强压着血气,一手用劲捏着鼻子,一手动作轻柔地把他扣在自己腰上的手掰下来塞进被子里,接着迅速翻身下床。
……
“咚咚咚!”
敲了好一会儿没人答应,黄右疑惑地唤了声,“先生?”
“咚咚咚!先生??”
行过打着哈欠眯着眼边披衣服边去开门,一边扫了眼屋子——披狼已经藏出去了——奇怪,什么时候起床的。
炼西早早地在主营外头等着,身后依旧跟着身材瘦高、面戴白色面具的男子,后者腰间仍一柄细长的刀。
“先生这边请。”炼西道。
“那石头被我藏于‘月神洞’内,而此洞只有在月圆之夜、月神峰顶,请出月神后才可出入,并且必须在第二日凌晨之前离开。”
她一路介绍着,带着行过往岛上最高的一座山上攀去。
月神峰一面山体逶迤起伏,需几个时辰才能攀至峰顶,另一面靠海,极其陡峭的山壁,仿若巨刀削成,崖下即是汪洋大海,连片缓冲的石滩沙地也没有。
炼西并不长于武艺,行程很慢,行至正午,才上得半山腰。接着便要先事休息,用过午餐后再上行。
黄右开了食盒将带来的点心奉给她小姐,待送到行过手里时,正看着山顶发着呆的行过并未伸手来接。
“先生?”黄右唤了句。
“先生,”她以为行过忧心于早日拿到宝石,只劝道,“入夜了才能请到月神,提前上去了也是无用,急是急不来的,您先吃点吧。”
行过过了一会儿,才低低地叹了口气,伸手接了她递来的吃食,“是啊,不急。”
“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不急。”他自言自语地叹道。
或许……仍然不是他要找的。
这么多年来,抱着几乎要得手的希望去寻找、而最终失望这种事情,已经发生数不清多少次了。
味同嚼蜡地吃了几口,突然听得炼西呼地站了起来。
红左黄右及那男子都跟着她向边上走了几步,看着山下的海面——远处白雾皑皑中隐约有船队的影子,硕大的红色旗帜飘扬。
“是首领回来了,”黄右道,“小姐,我们得快些回去。”
炼西眼神幽幽,一言未发。
行过对这种事情并不关心,只发着呆吃着东西,眼光百无聊赖地四处瞟着,突然就定住了。
他微微张嘴,略有些惊地看着远处的树林——
披狼的蓝衣隐在那里,一双鹰眼在阴暗林中发着光。
[你又跟踪我?]行过眨巴了两下眼睛,做口型道。
披狼自然不说是正事做完了无聊才跟来看看,只冷了颜撇过头去。
待他再回头,那边众人已经收拾妥当继续前行,只在行过坐的那块石头下面,隐约有一包东西。
他从林中出来,将那包东西拿起来,打开一看,是布包着的几块点心。
……
夜来临,墨蓝色的天幕笼罩群岛。月色澄白,散出柔和光辉。
月神峰顶的神坛边上,炼西燃起一簇篝火。
神坛旁边就是断崖,往下数千尺距离是波涛翻滚的海面。
黄右、红左将带来的几个小碟在地上摆上一圈,各放入一些不知名的颜色各异的粉末,炼西便坐在那一圈小碟中间,面朝神坛。
月光仿佛有生命一般,自崖边向她所在的位置水一般流淌,金光越来越盛。炼西闭了眼,双手贴于胸前,启齿开始唱咒,咒语似歌,旁人听不懂的古语,曲调断断续续,并不十分好听。
崖下开始轰声阵阵,越逼越近,越来越响,渐渐将她的咒声淹了下去。
她突然张开眼,一双眸子在月光映照下成了金色,眼神灼灼,与平日全不相同,目光炯炯看着神坛,接着匍匐了下去,双掌贴于地面,对那神坛叩了三首。
也就在这三首之后,她身后断崖边轰声更甚,突然间一声巨响恍若雷鸣!
炼西起身大声道,“先生,月神来接你了!进洞后左侧有一口黑箱便是!大哥已回,我不能陪先生去了,明日凌晨月神会送您回来,仅此一次,请务必在凌晨出洞!”
行过略一颔首,走到崖边,往下面望了一望,面有惑色,“如此下去便是?”
“先生跳下去即可!”
不远处藏身的披狼不由背上发寒,那可是峭壁,怎么可能依言跳下,若是炼西心有不轨,这一下去是万丈深渊,不要说入海淹死,只怕跌落海面就已摔得粉身碎骨。
但行过却是一副完全信服炼西所言的样子,一脸专注而期待地往崖下看着,接着抬脚出去——
披狼连叫都来不及,自己都未反应过来,身先意动,从藏身处箭一般掠出,直扑行过而去,刚够揽住他的腰!
但行过此时已经全身下倾笔直地倒了下去,披狼刚要把他往回带,自己脚下却慕地一松——他踏足的那块崖边碎石竟然承不起二人重量掉了下去!
轰啦啦!
余下的其他人只见一个黑影哗啦闪过,再眨个眼,崖边已然没了行过,那个黑影也不见了。
“刚才……有什么东西吗?”红左揉了揉眼,困惑地问。
涛声盖了她的询问。
……
两人沿着峭壁迅速下坠,披狼左手抱紧了行过,戴甲爪的右手刮得石壁嘎嘎作响,最终一狠劲插入石壁之中,止住下落的身形。
行过睁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眨了眨道,“小狼?你跟着跳下来做什么?”
一脸没事人一般,仿佛他刚才做的不是跳崖,而是吃饭睡觉一类再平常不过的事似的。
披狼一手撑着两个人的重量,一手还要抱着他,心脏又给之前一吓,现下跳得十分激烈,喘了一口气,才咬着牙咆哮道,“她叫你跳你就跳,傻了吗?!这是悬崖!”
他们脚下涛声阵阵,明明在数千尺高空,却仿佛大海只在脚底一般。浪花声盖住披狼的吼声,行过听得并不清楚。
他只看到披狼的表情是万分愤怒的,也不知道对方愤怒些什么。无辜地眨眨眼,看了看披狼已经开始微抖的右手,又低头往下看了看。
接着他叹了口气拍拍披狼的肩道,“不用挂在这儿了,没事。”接着——竟然掰开披狼的手纵身又跳了下去!
披狼一张俊脸陡然失色,伸手再去抓他,只听得耳边又一声巨大轰鸣!
哗——轰!!
他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看到一股如喷泉般的巨浪出现在脚下不远!出现在数千尺的半空中!
崖边海水直直上涌,将一朵巨浪顶上了月神峭壁!
而行过衣角翻飞,只一闪,便没入那朵腾空的浪花里了。
……
第 17 章
“咳……咳咳……”
披三少爷半跪在地拼命咳着水。
一身蓝衣湿得彻底,头发也粘在颈边额边,再狼狈不过。
行过坐在他旁边昏沉沉地甩着头,也是一身透湿,帽子掉了下来,苍白的长发凌乱一地。
他二人被浪花卷走后,直接被丢进了崖底的一个山洞,此时二人正处在洞口,外面海水涌动,涛声不绝。
行过抹了把脸上的水,摇晃着站起来。
“这就是月神洞。”他喃喃道,接着目光看向山洞深处。
突然间他像感觉到什么似的,脸上神色大变,眼中明显的惊讶与欣喜,也不管还在后头的披狼,拔腿就往洞深处跑。
洞中黝黑一片,跑了没几步就被什么东西绊到,脚下一个趔趄。他从背上背包里急急摸出一颗夜明珠照亮,手却发着抖,啪啦一下将珠子掉在地上。
他哆嗦着弯腰去捡,照着前方又继续跑。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脚下竟有些发软,跑得跌跌撞撞,全没了平日悠然自得的样子。
过了长长一段向上的通道,左拐,是一个庞大的石室,堆放着好几口箱子,最外面的那个通体俱黑,正是炼西所说的那口箱子,静静地躺在一堆箱子之前,散发着黑气与冷气。
行过脚步忽地停住了,就停在离那口箱子三步远的地方。
呆了好一会儿,浑身筛糠似的抖了起来。
连嘴角都哆嗦着颤抖,眼圈霎时发红。
“是……是你?”他哑声说着,声音抖得几乎不成人音。
是了,这彻骨的寒意。这血腥的地狱之气。只有它才有,只有它!
绝对……没错。
他找了,找了三千余年……
“行过!”
披狼跟着跑了进来,见他状况不大正常,急急唤道,上前一步便要去拉他——
岂料行过回身一掌,正中他胸前!
披狼全料不到行过会对他出手,当即被打出数米撞到墙上,咳出一大口血。这一掌又狠又重,击得他五脏六腑仿佛挤作一团。
披狼一时间又惊又痛,完全无法言语,一边咳着血,一边只能呆呆地看着像是完全变了个人的行过。
行过却一副仿佛他不存在的样子,只眼神专注却又迷离地看着那口箱子,手脚还在剧烈地抖着,摇晃着上前了一步。一步。又一步。
他在箱子面前停下,接着双膝慕地跪地,颤抖的手抚上箱面。
颤抖的手,只一捏,就碎了箱上的大锁,将箱子揭了开来。
寒意逼人!
箱开的那一刹那,几米远外的披狼顿时觉得凉风迎面扑来,一股黑浓的阴暗气息充斥了石洞,连夜明珠的光辉也仿佛被染黑了一般。
全身已然发起寒来,披狼隐约感到不吉,咽着血吃力地又唤了一句,“行过……”
行过的身边却仿佛形成了隔绝的气场,将他与周围事物完全分离开来,什么也听不到感知不到。
除了那口箱子和里面的那颗石头。
披狼咳了口血,挣扎着摇晃着扶着墙站起,往行过的方向走近一步。
他看见行过持续着那么一脸迷醉而恍惚的表情,将手伸进箱子,从里面捧出了一颗掌心大小的黑色石头。那石头表面坎坷不平,一条石雕龙盘绕起上,浓厚的黑气围绕着那块石头,甚至连行过自己也被黑气罩了进去。
行过抖着声道,“我终于找到你了……我终于……”
“修暝……”他唤出一个披狼极其陌生的名字。
披狼眼见着行过欣喜地颤着身,一手将那颗石头按在胸口,接着一手伸向自己的左耳,轻轻扯落了什么东西。
几滴黑色的血洒落在地上。
正这时披狼咬着牙向前又走了一步,“行……”
轰!!
什么东西在耳际炸开,寒意刹时袭遍全身,空气中一股未知的力量像雷一般劈中了他,披狼哇地又一大口血呕出,视野瞬间黑暗。
……
也不知在漫长的黑暗里待了多久,披狼终于抽了一口气,痛楚地咳了几声,睁开眼来。
石洞黑森的壁顶映入眼里,他吃力地扭过头,发现自己仰躺在地,而不远处夜明珠散发着淡金色的光芒。
他扶着地面勉强撑起身体,眼前有些模糊,血从额上滴下来,淌进眼里。
行过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他跪在原地,头发披散,斗篷破烂,脚边飘零着几片黑长的东西。
那颗石头被他抓在右手里,手臂垂在身侧。石头上盘踞的雕龙已经消失不见,一直盘绕着那石头的黑气也似乎消失了。
披狼抹了把脸上的血,向前吃力地爬了几步,才看清那几片黑长的东西是几枚黑色的羽毛,约有一指来长,极大的鸟儿才会有。
不知是不是因为痛感更剧的缘故,披狼觉得周围的寒气消散了许多,他吃力地半跪半爬站了起来,一点一点蹭挪到行过身边,伸手去拽住他的衣服。
还没等他开口说话,行过的身子一晃,软软倒下,正好跌进他怀里。
披狼吃了一吓,定睛向他脸上看去,那双往日里流光异彩的狐狸眸子此刻木然地睁着,仿佛无神的玉雕的娃娃,定定地看着前方。脸上半点表情也无。
“行过!”披狼张开口发现自己声音都哑了,“行过!”他摇了摇他。
过了好一会儿,怀里那人突然牵了牵唇,露出一个诡异万分、让披狼毛骨悚然的笑容,就像只牵动了一点皮肉,而面上其他的地方都腐烂甭坏了一般。
“呵……”行过笑道。
“……呵哈哈!”他接着又继续放声笑道。
呆滞的眼中却一点笑意也无。
“哈哈哈哈!”他一边笑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我怎会以为……找到了魔石就找到了你,我怎会忘了你不会永远在这里等我,我怎会忘了还有一个‘我’在,呵呵……原来你早就出来了,早就出来了罢……可笑我这么多年,这么多年,还在找这一块石头!你究竟从里面出来多久,多少年……”
披狼越听越糊涂,瞧着他是完全失心疯似的模样,只顾着使劲摇了摇他,喝道,“行过!”
“谁是行过……”怀里抱着的那人却喃喃地说着,又牵唇呵呵地笑了起来,“行过是谁?谁是行过?行过是什么东西……”
他一把推开了披狼,摇晃着站起来,神情木然,口中仍是继续喃喃道,“行过……是一直一直行走,是一直一直偿还他的过,是一直一直……路过每一个人,而自己在找的,却永远找不到……”
他突然开始大声吼道,“谁是行过!我不是行过!我不要做行过!我是呤言,我是呤言!呵哈哈!我怎会就忘了!我怎会全忘了!我不是行过!我是呤言!我是司战圣天呤言!哈哈哈!”
他一边笑着一边继续这样疯了似的喊着,一边跌撞着脚步往洞口的方向走去,手里还抓着那块魔石。
披狼咬着牙忍着浑身的抽痛跟在他后面,他的步子越来越快,披狼追赶得非常吃力,却仍是咬牙坚持着跟在后面想去拉住他。
穿过长长的通道,能看得见洞口泻进来的月光。行过顿在了洞口处,面前便是波涛汹涌的海面。
“行过!”披狼见势不对,一声惊喊,步子加快。
行过的身子晃了晃,向前一倾,如之前在悬崖上一般,笔直地坠入了海里。
“扑通!”
披狼顿时脑中一片空白,想也未想,也跟着跳了进去。
漂在海面上呛了几口水,勉强适应后,深吸一口气,便直直潜下水去寻他。
那一抹白色的影子直直下坠,连丝气泡都不曾冒出来,仿佛死了一般。披狼心急火燎地跟在后面,水压得胸口越来越难受,幸而这里近岸,水并不深,不多时潜至水底,只见行过如雕塑般僵硬地躺在水底,眼睛仍是木然的睁着,手仍抓着那块石头按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