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已然退色----水晶蓝雪
  发于:2010年0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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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始终没有喝任何饮料的女子点了一杯苏打水。她静静地思忖了一会儿,没有就沈君东的话进行任何评论。
  “在家里不是独子的孩子,大概都不会觉得有兄弟姐妹是好事吧。”女子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而後转向沈君东,微微地笑了一下,“像我也是。我以前,有个妹妹。”
  “以前”这个副词显然引起了沈君东的注意。似乎是作为沈君东让她分享心事的回报,女子也开口讲起一个故事:
  “我妹妹小我两岁,我高中毕业时她正上高一。我知道我们家不是那种有钱的人家,但没想到会穷到那种只交得起一个孩子的学费的地步──只不过少了爸爸,就会到这种地步。”
  女子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光线,“我不敢说我是为了妹妹而主动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我只想赚钱。妹妹没有痛哭流涕地感谢,我倒也不需要;妈妈倒是哭了,还特地安慰我,妹妹无动於衷是因为她还小。她说我妹妹个性内向又很聪明,在学习上一定会有出息的。”
  “说实在的,我没在乎什麽回报。高中毕业以後,我开始打工,做了很多工作。我妹妹也算不负妈妈的期望,考上了大学。我想,我们家有一个女儿能上大学,也就可以了。”
  “慢慢地,”女人执起盛有苏打水的杯子,“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我妹妹要钱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候同样的钱她先问我要,又去找妈妈要,还总说生活费不够。後来我才知道,她在学校里交了男朋友,而且不只一个,她用从家里要来的钱供自己和男朋友吃喝玩乐……”
  “知道这事以後,我打了我妹妹,我问她,你把我当成什麽?傻子还是提款机?咱们家没富到可以连男人都给你养著的地步!我也第一次冲我妈妈发火了,我说你别以为她文静内向什麽的,全是假的!你一天到晚宠著她护著她,可她呢?根本没打算当你的乖女儿!”
  女子喝了一口饮料。不知是不是因为说话太多,她的嗓音有点低哑。
  “我妈妈边听边掉眼泪,妹妹没有表情,一句话也不说。从那以後,我们姐妹好像就再也没怎麽说过话,不得不说话的时候倒是有,可都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现在也全都忘了。我现在能想起来的,大概……只剩她临终的时候说的话了……”
  “临终?”沈君东由於意外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随後他才明白过来女子所说的“以前有个妹妹”的含义。
  “她大三的时候,得了很严重的肾病。为了给她治病,我和妈妈卖掉了房子,我也开始在这里陪酒。可她还是……最後,她坚决不听医生的话,拉著我的手,非要跟我说一句话……”
  沈君东离开酒吧时已是晚上十一点。酒只喝了一杯,单纯跟一个初次见面的陪酒女聊天竟然聊了将近三个小时,他多少有点惊讶。
  “医生劝她别说话保存体力,她不听。妈妈和医生退出病房以後,她使劲攥著我的手,我觉得就算甩也甩不开。她说……”
  「……对不起,姐姐。到最後,我还是只有姐姐……」
  沈君东记得,复述完妹妹临终遗言的女子,眼角分明滑出一颗闪亮的东西。
  “所以,”女子拭了一下眼角,微笑著轻声说,“虽然明知道很多事,可我还是想说,您和您弟弟,不用等到我和我妹妹那个时候,真的是很幸运……”
  夜间的风吹在脸上,把仅有的一点醉意冷却了。
  直到离开酒吧的时候,沈君东也没忍心说出,他与那个女子,是多麽惊人地相似。
  
  沈君东第二次来到医院的时候林峰也在。林峰舀起一勺粥,耐心地晾凉,然後喂给沈羽晨。沈君东的出现令两人的动作同时暂停。
  林峰不认识沈君东,便将目光移向沈羽晨。沈羽晨身子未动,眼神迟疑地定在来人身上。
  沈君东略略喘了一口气,便用陈述的语气开口道:
  “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我跟你的骨髓配型……不成功,我……帮不上你的忙。”
  与先前同样的寂静,却像是有什麽变得不一样了。
  沈君东说完,又略略喘了口气,转身就往门口走。
  “哥。”
  不响的声音。沈君东止步了。
  “哥,谢谢你。”
  沈君东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病房。他猜想,沈羽晨大概是笑了。

 


第四十章

  林峰用清水煮了碗面,草草淋上些许酱油。浓褐的汤汁慢慢冷却凝结,面条结成了一团。看著都没食欲的东西,怎麽吃得下去?林峰淡淡地出了口气,把碗筷推开。
  沈羽晨的化疗已经进行半个月了。转入隔离病房後,探视没有先前自由了,进去也只能呆不大一会儿,很多时候林峰只能透过病房的玻璃望著里面的沈羽晨。
  说实在话,沈羽晨的样子,林峰宁可选择不看。
  水一样的药液,为何会如此迅速地让一个人发生这麽大的变化,如同变形一般?甚至,有几次,沈羽晨差点儿就被医生宣布要过去了。
  那些日子林峰差不多也快过去了,别说煮面了,喝口水都无力举起杯子。好在最後还是过来了,林峰也恢复了生活的余力。
  林峰坐在桌旁不断出神。当他终於想起那碗已经不成样子的面条时,电话铃也适时地响了起来。
  林峰的肩膀抖了一下,而後起身去接电话。“喂?”他试探地唤了一声,单纯是想听听自己的声音是否正常。
  电话是远在法国的母亲打来的。“小峰,现在还好吗?”
  总之不能说不好。“嗯,”林峰应了一声。
  “……那个孩子……他还好吗?”
  母亲问的是沈羽晨。“还好,”林峰叹了口气,回答道,“还活著。”
  那边不再作声。片刻,林峰听到母亲再度开口。
  “现在这个样子,你打算怎麽办?”
  “等他好起来。”林峰毫不犹豫地接口,“我一直都是这麽做的啊。”
  “可是……”母亲明显欲言又止,“万一那孩子……”
  “那是‘万一’的时候要想的事,”林峰仍然很快回话道,“现在没必要想。”
  电话那头传来深深的抽气声。“……小峰,你真的……喜欢那孩子喜欢到搭上自己也不在乎?”
  林峰听了母亲的问题,浅浅地牵起唇角。“您说呢?”
  没有直接回答“是”或“不是”,他只是反问了一句,将问题回传给了母亲。林峰倒是没有让母亲为难的意思,电话那边的沈默还是持续了良久。终於,对面的母亲重新开口了,说的却是另一个话题:
  “小峰,你知道吗?”母亲吁了口气,“你爸爸……去世以前,给我写过信。”
  林峰并未做好吃惊的心理准备。他听到母亲的话,不由地怔住了。自从父母离婚以後,林峰从未见父亲主动联系过母亲,也完全不知道父亲曾给母亲写过信。
  “我收到信後没多长时间,你爸爸就去世了。那封信上的字写得很潦草,你爸爸他当时……一定写得很吃力……”
  看来父亲是背著自己秘密地写了那封信。林峰疑惑的同时,好奇心也完全被勾起了。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病榻上的父亲强打精神写给母亲的信,会有怎样出人意料的内容。
  母亲似乎猜透了儿子的期待。“你爸在信上说,他可能……快不行了,但是……他不希望我……回去送他。”
  “他说……他已经做好准备了。见到我的话,只会让他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
  林峰放下电话。他没想过要追究有关父亲那封信的事究竟是事实还是母亲的一面之词──他不相信与父亲和自己生活了十余年的母亲会残忍和无聊到编造这种谎言的地步。他开始尝试著想象,笔杆子只摇出过一段段肥皂剧般的男女之爱的父亲,是以怎样的心情写出那样一封信的。
  林峰现在几乎可以毫无障碍地相信母亲所说的她当时不顾一切想飞奔到病危的丈夫身边的话,他甚至相信,最後还是没有登上归来的飞机的母亲,心中仍然怀著对父亲无法排遣的爱与执著。
  但正因为如此,才会不想去践踏爱人最後的心愿。对於分离和相聚同样痛苦的两个人而言,丈夫为他本人同时也为自己做出了一个残酷然而纯粹的选择。
  这个选择,不正跟陷入绝望时的沈羽晨所做的决定是一样的吗?
  不同的是,自己并没有像母亲做的一样,纵容他的任性。
  母亲也坦然地承认了这种不同。“小峰,”母亲带笑的话音怅然若失,“我当初要是有你一半的勇气,一切都会不一样吧,就算唤不回你父亲的命,至少也不会到现在还……”
  林峰往沙发走去,路过桌子时,眼睛下意识地掠过那碗颜色已经变得相当恐怖的面条。看上去就像是放入了诡异的佐料,若说是清汤面,肯定没人相信。
  会怎麽样呢?林峰躺在沙发上,仰望著立时变得无限高大的沙发靠背。
  曾经触手可及的人却被随意抛弃。现在苦苦挽留,却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你说什麽?给我再说一遍!”
  邓夏生仿佛没看到父亲因为惊讶和震怒而瞪大眼睛的神情,只把父亲的要求当成单纯的疑问。
  “我说,我喜欢的人是男的,这辈子我都不会跟女人结婚……”
  “混账!”父亲恼怒地一巴掌打在邓夏生脸上。沈氏的首任总裁不但办事利落,发起火来手劲也是名不虚传。邓夏生趔趄两下,满眼的金星才渐渐散去。
  事件缘於父母不知第几次向邓夏生提出的相亲的要求。以前几次,邓夏生总是反复强调自己不过才二十四岁而已,干吗急著考虑结婚的事;後来次数太多,他也懒得理会了,特别是当上代总裁之後,要忙的事情骤然增多起来,便有了充分的推托借口。可是尽管邓夏生反应冷淡,父母给儿子张罗对象的热情却有增无减,邓夏生的烦躁指数也随之攀升。
  “爸,妈,你们能不能稍微安生点儿?”邓夏生也曾直接宣示过他的不满,“公司里忙得不可开交,羽晨还在住院,我哪有闲心想那些事?”
  可惜的是,邓父的性格与弹簧截然相反,你硬他比你更硬。“你总不会二十四小时都工作吧?”父亲是这样回答他的,“难道连吃顿饭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吗?”
  “就是啊,”母亲顺势帮腔,“你交了女朋友,羽晨也会高兴吧?”
  邓夏生算是无语了,也不再试图费口舌说服父母放弃给自己相亲的念头。然而,他的沈默和忍耐因为林峦而无法继续下去。
  林峦说,邓夏生有能力让一个暗恋了哥哥二十多年的人喜欢上他。
  林峦说,他喜欢邓夏生。
  他说了,“喜欢”……
  所以邓夏生也说了“喜欢”,不过是在自己父亲面前,坦言他对林峦的心意。只是因为,林峦的“喜欢”出口以後,每次听到父母提及“相亲”,都会让邓夏生感到无以复加的疲累以及呼吸困难。
  不出所料,果然被父亲赏了耳光。邓夏生没有去捂被打的侧脸。母亲在一旁吓得够呛,见儿子挨打,她眼泪汪汪地上前想要劝解这父子俩。邓父摆手令妻子退下,重新怒视著邓夏生:
  “‘喜欢男人’,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你还要脸吗?”
  邓夏生身子一震。父亲虽然脾气有些急躁,但从未打过邓夏生,这一耳光也是从小到大第一次。因为自己是个好孩子,既不会也不敢惹父亲生气的好孩子,一直都是──
  邓夏生到今天才彻底发现,在父亲面前从来都无话可说的自己,一点儿也说不上好看。
  “我就是喜欢他,明知道他是男的可我还是喜欢他!我只喜欢他一个。”
  邓夏生来不及思考自己这些直露的表白的动力从何而来,也忘了去惊叹这些话竟然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自己从未像现在全心全意地看著一个人,这样想要了解他,看他像块牛皮糖一样缠著自己却觉得开心不已。在遇到林峦以前,这种心情是不可能有的,也完全不知道,怀有这种心情的感觉是如此美妙。
  明明是自己最纯粹最珍视的感情,怎麽可以容忍它被说成是耻辱、不要脸呢?
  邓夏生闪身避开父亲将要落下的第二巴掌,也下意识地选择避开父亲言辞的践踏。他机械地转过身往门口走,内里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干什麽,只是任由身体自主行动。
  母亲冲上来企图阻止他拉开门锁的时候邓夏生才醒悟过来,但此时他已经把门打开来到门外了。
  “夏生,夏生啊!”母亲在身後惊慌失措地喊道,“你要去哪儿啊?”
  邓夏生虽听到母亲的声音,但此时他大脑的语言中枢似乎暂停运转了,他没有搭话,双脚却不停步地走下楼去。
  “夏生!”
  “让他走!”走下一层楼还能听见父亲的怒吼,“我没他这样的儿子!让他给我滚!”
  耳中飘荡著父亲喝吼的余音。恍惚地走到楼下,却不知自己要往哪去,一瞬间甚至连身在何方都弄不清了。茫然地走了几步,刺骨的寒风却不肯容忍邓夏生的忽视。他缩起肩膀,两手环抱著自己。
  冷是自然的,他没有穿御寒的大衣。邓夏生打量了一下自己,全身上下只剩一套衣服和裤袋中侥幸存活的几枚硬币。以前在小说和肥皂剧里看过的,主人公因为爱情而一贫如洗身无分文的情节,邓夏生一直都不解怎麽会夸张到那种地步。而现在,自己竟然成了这种赚人眼泪的角色,邓夏生吃惊得几乎要笑出来。从没想过要为爱情献身的邓夏生,居然成了这个样子。
  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谁能解释呢?
  
  林峦接到邓夏生的电话是在晚上九点左右。手机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固话号码。林峦接起来,连叫了几声“喂”都无人回应。打电话的人却一言不发,林峦以为这电话是某人的恶作剧,刚想挂断,对方却开口了。然而,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第一句回话吓了林峦一大跳:
  “……我快死了。”
  林峦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他听出是邓夏生的声音,用急得发抖的声音冲著话筒喊道:
  “夏生?你怎麽了?出什麽事了?你现在在哪儿?”
  邓夏生说了一个杂货店的名字,看来他打的是公用电话。那杂货店林峦有印象,在邓夏生家附近,他曾在送邓夏生回家的途中在那里买过报纸。
  “你来救我……”邓夏生留下这样一句话便挂断了,任凭林峦怎麽呼唤,电话中只传来通话结束的提示音。
  林峦咬著嘴唇收起手机,火速穿好衣服,一把捞起林峰扔在桌上的车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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