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白泽撇撇嘴,发出不满的咕哝,“真是的,难道谁会笑话你不成,反正沛沛也不是外人嘛。”
没错,白妈妈也许并不是那种温柔贤淑的传统女性,甚至常会做出过年吃粽子端午吃饺子这种乌龙事。可是在尹沛心里,她却符合他对一个完美母亲的一切想象。
刚端上桌的锅里还沸腾着,水汽缭缭升起,将视野氤氲成一片和暖的朦胧。
注视着开始抢饺子的白泽和白妈妈,尹沛下定了决心,他一定要阻止那幕悲剧的又一次发生,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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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2000年越近,千禧年的气氛也越发足了,海市关于迎接新千年的活动纷纷轰轰烈烈的举办起来。尤其是大中小学校,诸如歌咏赛、欢庆晚会等等也是一场接着一场。丰成自然不会例外,每个年级都开始忙碌闹腾。不过2000年对白泽来说,意义又有些不同。两个世纪的交叉点,意味着他出生的纪念日。于是对新千年到来没什么特别喜悦感的尹沛,也不得不在这个温度有点低的夜晚,裹紧了外套,和白泽一道坐在海市中心广场,与周围倒计时的人群一起,数着数。
轰——
当电子计时牌上的数字由1变为0,一朵巨大的烟花在头顶的夜空中蓦然绽开,化为星星点点的散碎光亮,照着每个人的脸孔都明明灭灭。
尹沛恍惚了一下,才转过脸说:“阿泽,生日快乐。”
白泽一把搂住他,使劲的拥抱了一下,破天荒的露出点难为情的表情:“谢谢哈,等你生日的时候我也陪你倒计时。”
尹沛斜睨着他:“那你能找出这么多人一起么。”
白泽想了想,将手一挥:“等咱有了钱,就雇两倍这么多的人,一半数着,一半等他们累了换着数!”
虽然是将来时,听着还是很顺耳的。
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尹沛这天回家时,走路是用飘的。此时已经转钟,尹宅里只留着一盏前厅的小灯。摸黑上完楼梯,刚转过拐角,尹沛冷不防就撞到了一面温热。他才往后倾了一下,就感到手臂传来一股力道,帮他稳住了身体。
咔哒。
二楼走廊的壁灯被打开,泛着淡白的冷光,照在面前穿着睡衣的尹翊辰脸上,神情似乎也带着几分冷淡,是尹沛这新的一生里极少见到的情形。察觉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疑惑,尹翊辰的面色缓和下来,轮廓因此柔软许多。
他的视线在鼓囊囊的外套上一卷:“现在不早了。”
“嗯……两点了。”
在尹翊辰面前心虚其实挺没来由,但尹沛却忍不住。
“两点了啊。”
“是有点晚啦……”尹沛突地想到平常用在父亲身上的手段,拉住对方的手摇了摇,“哥哥,昨天到今天可是跨世纪啊,好多人都在外面玩的。”
陡然甜软的声音让尹翊辰微微一愣,继而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与尹沛相似的脸上早已有了可称之为成熟的神态。
像是对弟弟略带局促的表情很满意,尹翊辰勾起嘴角:“快去睡吧,以后早点回家,父亲可一直在关心你。”
这句话似乎别有意味,但对方没有等他问出,就径自走下了楼梯。想不出个所以然,尹沛将复杂的心思先按捺下去,回了房间。
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天气一直晴好,尽管尹翊辰那样说了,尹沛也没有特意收敛。在他看来,只要完成了父亲交代下来的各项训练任务,需要掌握的东西都纯熟在胸,尹韬不会在意细节问题。
白泽的事才最要紧。
他不清楚这一生的具体情形会否和曾经经历过的那次一样,也不确定过了日期是否就安全无虞……但总要做点什么才安心。这两年手机在海市已初步普及,尹韬给两个儿子都配了一只,尹沛专门帮白泽也找了一只带在身上。
对他所谓“要随时随地知道你在哪”的话,白泽嘿嘿一笑:“沛沛,怎么搞的你是我老婆一样。”
“……滚。”
“来吃颗糖消消气。”
虽然说的轻描淡写,白泽其实能清楚感受到好友担忧的情绪,所以那只手机他一直带在身上。尽管如此,尹沛时不时灌输过来要注意安全小心谨慎的概念,他依旧不以为然。尹沛也很无奈,他总不能说“我知道你最近会死……”吧。真要说了,白泽肯定会痛哭流涕地砸一下狠的,并冠冕的表示自己是在“尝试治疗精神病”。
***
这天整整一天,尹沛都和白泽混在一起,夜幕降临时也顺理成章跟去了白家。白泽正掏钥匙开门的时候,一串铃声提醒尹沛,手机响了。
“喂?”
白泽踢踢踏踏的换好鞋,就发现尹沛还站在门外,秀长的眉拧得紧紧:“好的,我马上就回去,父亲。”
来电话的是尹韬。
理由很明确正当,就是有几天没回家用餐,今天该回去了。
尹沛也不是不想,毕竟回家就等于能够见到父亲。就算不能明目张胆的看,偷瞟几眼也是幸福的保障不是?
但白泽怎么办?
让他扔下白泽一个人,还真是不放心。
直到他看到白妈妈走出来,眼睛才蓦地一亮:“阿姨!”
“菜都炒好了,沛沛还想吃什么,阿姨给你加。”
“不是,我爸叫我回家吃饭,所以我现在就得走了。阿姨,你千万要把阿泽看住,别让他出去了。”
“什么?”白妈妈放下手里的盘子,没听清楚。
“别让阿泽出门。”
白妈妈嘿嘿一笑,笑得居然跟她儿子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放心吧,阿姨不会让他溜出去沾花惹草的。”
“……”
尹沛下楼的时候都还在想:是我错乱了,还是这个世界错乱了?
尹家的晚餐是正餐,要求正襟危坐的餐桌礼仪,加上一道道菜上来的时间,持续起来就有点漫长。
吃着吃着,尹韬似乎发现了尹沛跟屁股长钉子似的坐立不安,沉声问:“尹沛,你是不是有什么急事要处理?”
该怎么回答才好?
尹沛正组织语言,就听到另一端的尹翊辰说:“弟弟是太激动了吧,我说了等会要带他去买鞋子。”
“……”
你才激动,你全家……不包括我,都激动!
不过多亏尹翊辰这么一说,接下来的对话就没尹沛什么事了,让他对尹翊辰的情绪很复杂。救场的感激也有,被打断和父亲交流的愤恨也有。
当尹韬的身影慢条斯理的在门边消失时,尹沛跳下椅子就往外跑。
“沛沛。”
被尹翊辰叫住,他踌躇着停下来:“哥?”
“拿着。”
尹翊辰递给他一把伞,少年的唇角向上弯着,笑容温和亲昵:“天气预报说晚上可能变天,以防万一吧。还有,出门要小心。”
又是这种语焉不明的话……
还没能捉摸透彻其中蕴涵的讯息,白泽家所在的那幢楼已出现在眼前。与此同时,尹沛的心脏猛地一紧,让他的脚步变得迟疑。
刚才那一瞬间,好象有一股电流从身体激荡而过,提着伞的那只手都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站在单元门口向上望去,三楼的窗户灯火通明。
会没事的……
像是自我安慰般,尹沛开始上楼。
“沛沛?”
半开的门边,白妈妈惊讶的眼神让尹沛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丝不妙:“阿泽呢?”
“你走了没多久,小泽接了个电话,然后说要出去找你。我说你不让他出门,他说一定得出去。你也知道,那小子我可看不住。”白妈妈眼里的无奈转为担心,“沛沛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生病了?快进来,阿姨给你倒杯热水。”
“不了阿姨。”
尹沛握紧拳头,指尖刺进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自虐的快意和自责夹杂在一起,竟然变成恐惧。
“阿泽他说了要去哪里吗?”
“说过呀,是桂安巷。”
尹沛甚至来不及和她再说一个字,拔腿就往楼下飞奔。
桂安巷是桂南路商业街一条布满店面的狭长巷子,位于白泽家小区和尹家大宅之间,是尹沛来去的必经之地。
他的脑袋开始快速转动。
这个地点用来引白泽过去实在太适合,因此有些可疑。就连父亲的那个电话,也似乎有着调虎离山的嫌疑。如果说是巧合的话,那未免太巧了一些。但尹韬堂堂一介黑道大佬,会去和白泽这么个平常的学生过不去?
不,这说不通。
他开始在奔跑中拨白泽的电话。
电话通了。
“阿泽你在哪?”
隐隐约约是白泽的声音传来,可是很含糊,背景的声音太嘈杂,他听不清楚。
“阿泽说话!”
“……”
这回连嘈杂的声音都没有了,电话断掉的嘟嘟声在耳边扩大再扩大,最后只余留下一片嗡嗡嗡的蜂鸣。
心脏被狠命掐住似的,额角一抽一抽的疼。
晚上的桂安巷人比白天时还要多,来来去去川流不息。离关门时间尚早,每间店铺都亮着灯,透明的橱窗里跳跃着缤纷的颜色。
可是没有白泽的踪迹,一点也没有。
尹沛在巷口止住脚步,突然加剧的北风从他的前前后后穿过,刮出一阵阵的呼啸声。雨点开始落了起来,灰白的路面上被砸出一个个的小水坑。
他顾不上把伞撑起来。
垂着头,额发在风中轻轻摆动。
思绪一直沉,一直沉,沉进被封存的最深处。记忆里,白泽的这件事其实算是他们自己玩火,那帮害死白泽的人,就是那群在海洋之心里卖摇頭丸和K粉被捉弄的混混。
而其中最关键的地点是在……
8.命运
吱——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让尹沛猛的抬头,任北风从额上凛冽刮过,他一点也不知道,他的眼睛里已爬满了血丝。不远处避雨的行人拦下一辆出租车,尹沛茫然的瞪大眼,就像没看到那些人似的冲了过去,抢先上了车。
车门被啪的甩上,隔绝了外面骂骂咧咧的话。
“东景大厦。”
报出一个地名,尹沛加上一句:“快!”
在他忍不住像泥一样软倒在座位上时,司机踩下油门,这辆车如利箭一样激射而出,向远离闹市区的东景大厦奔驰。
车窗外的路灯风驰电掣般被甩下,尹沛知道这辆出租车已经开得很快了。
可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从白妈妈的话可以推测出,白泽在他离开没多久就被骗了出去,而他晚上这餐饭持续的时间又太长了些。
按住太阳穴想使自己清醒一点的时候,前排司机带着关切的语声传了过来。
“小同学,你没事吧。”
“没事。”
尹沛这才意识到还穿着校服的自己在对方眼里的形象是学生,有点不耐烦的回应,他没有和随便什么人交浅言深的习惯。
那位司机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是家里亲人出了什么事吧?瞧你哭的这么伤心。”
哭?
与对方的视线在后视镜里相对,尹沛愣了一愣。他抬手朝脸上摸去,果然触到了一片冰凉的水迹。
他竟然哭了。
早就学会不将脆弱暴露出来的他竟然哭了,还是在一个外人面前。
难道重生到一个稚龄的身体上,心理年龄也不可避免的被影响了吗。或许的确如此,这段和白泽一块度过的日子,让他几乎要忘记曾经的自己和鲲鹏帮关联着的一切,忘记对父亲那无望而禁忌的爱意,忘记对尹翊辰的怨愤与嫉妒,忘记还未回到十三年前的那个自己,是被道上称为“猎鹰”的狠角色。
生活的安逸让他失去了清晰冷静的思维,竟然在还没确定白泽的情况前就哭得这么狼狈……实在是太愚蠢了!
出租车司机惊讶地看着这不过十三四岁模样的少年缓缓擦去眼泪,表情在瞬息之间就由焦急和悲伤变为冷静和阴沉。
“再开快点。”
“行!”
不用他说,司机已将油门踩到了底。
雨下得越来越大,又密又急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车窗上,刷出连贯而急促的雨幕。在夜色和雨幕的双重遮掩下,远近四面的灯火都显得那样黯淡。
请保佑白泽……
第一次,尹沛对从未相信过的神佛做出了虔诚的祈祷。
但很显然,漫天神佛对于临时抱脚的人,采取的态度是无视甚至恶意的。路还没开过一半,红灯已经陆陆续续的遇到了好几回。不仅如此,明明现在不是下班高峰期,竟然有条路还堵起了车!
简直就像故意似的!
尹沛翻了翻白眼,骂出一句“他妈的!”。
眼看着前方又是红灯闪烁起来。
司机开始减速,打算停下。
“继续开!”
耳后阴森的语声让他冷不丁打了个寒战,从后视镜里,他看到了一把枪。看起来像是真枪,木制的枪把正握在后座的少年手里。
司机抖了一下:“是,是红灯。”
“不管,继续开!”
明明只是个青涩的少年,可无论是话语或者动作,让狭小的出租车车厢里充斥着让人难以喘息的压迫感。
让人不由自主的随着他的话行动。
“行行行,小同学,别急。”
“开快点!”
“行行行,你能先把这玩意拿开不?”
“开快点!”
“……”
司机没敢吭声了。
红灯闪亮,瓢泼的大雨中,这辆车视若无睹的飞驰越过。
从后视镜里,司机看到那少年抓着枪,脸色阴沉,不知在想着什么。嘴唇紧紧抿着,眼角依稀挂着点点泪痕。整个人好象下一秒就要颤抖起来,却极力的忍耐着……他的手在连通所有出租车的专用频道上晃了一下,最终却没有按下去报警。
昏暗的天色逐渐被大雨下得亮了一下,又立即湮没在如墨般的夜色里,世界上的一切都好似在一团浓重的粘稠里挣扎。
东景大厦的庞大身躯总算出现在视野里,尹沛随手扔了两张一百,没等车停稳就跌跌撞撞地跳了下去。
“阿泽!”
四周只有哗啦哗啦的雨声,北风卷过的咆哮声,偶尔驶过的车轮滚滚声,但属于此刻唯一想听到的那个人的声音,一点也没有。
这座大楼原本是海外某位投资商斥资兴建的,底下三层面积相当,四楼是一圈平台,上面十多层比楼下要狭窄许多。开始说要将这片建为开发区时很是热闹过一阵,后来却由于种种原因,里面的商户大都搬进市区,东景大厦便几乎算是被弃置一旁。
到了晚上周边的人烟更稀少,也显得更加荒凉。到了大楼里面,这种荒凉感也没有轻易减弱,四面八方,沉寂的静默将尹沛包围得严严实实。
“阿泽……回答我……”
焦急中的尹沛浑然未觉,他的声音早已带上了哭腔。
“回答我啊阿泽!”
回答他的却只有在空旷楼道里自己的回声。
大楼的四层以上到了晚上都会被锁住,尹沛寻思着那些人应该不会这么多此一举,那么白泽可能的位置应该是在楼下四层里。
一楼的灯照不到上面来,光线越来越暗。一边不停的呼喊着,尹沛一边想找出点蛛丝马迹。
“阿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