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我疑惑的打量着眼前整洁清爽的房间以及宁静圣洁的宛如圣母在世的女孩。
好像天堂一样的地方,没有死亡,没有伤害,即使只有床头那一星摇曳的微光也如同最明亮的太阳一样温暖。
“犹太人的村庄,这里离佛罗伦萨不到一百里了,你们是要去那儿吗?”她一边扶我起来一边回答我。
我摇了摇头:“我们想回北方。”
“北方?!”她显然是吓了一跳,“现在王已经下令封锁全国的交通了,佛罗伦萨几乎已成空城,只剩下肮脏的老鼠和不吉的乌鸦!“
止不住的悲伤从她的双眼流淌出来。我错了,在黑色的太阳下,根本就没有天堂的存在。
“苏,他醒了啊!”
洪亮的声音随着轻快的步伐如风般出现,大步流星走进来的是一个典型犹太中年妇人。
她径直走到我的面前,低下头仔细打量着我说:“不错,气色恢复了一点,不过还要调养一阵子才行。”
我感激的看着这个在人人只求自保的时候仍然无私的救了我和蒙内的女人,她眼中的慈爱与善良让我想起了远在家乡的母亲。
“谢谢您夫人,”我真挚的说道,“如果不是您的勇敢与善良,我和我的弟弟已经是荒郊野外的孤魂野鬼了。”
她笑了笑,毫不在乎的挥了挥手说:“先别谢我,说句实话,我并没有做什么,最多也就是把你们捡回来而已。你弟弟能活下来真是一个奇迹,他的求生欲太强了,也许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一直在支持着他吧。至于你,我必须告诉你实话,你的时间不多了。“
“母亲!”那个被唤作苏的女孩出言阻止道。
我微微的笑了,“没关系的,小姐。我知道自己身体的状况,谢谢您实言相告。”
看见我如此平静,做母亲的反而皱了皱眉头说:“不,我想你有件事还不知道!由于你长期使用你们的教会提供的药物,这种药虽然可以减少发病的次数,却让你总是生活在幻觉、臆想中,它让你夜不能寐,让你食不知味,让你整天生活在不知名的抑郁与狂躁中。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一定会马上停止使用这种药物!”
我仍然平静的回答道:“谢谢您的关心,可是我却不能停药!”
她惊讶的看着我:“你早就知道了?!”
“是,”我点了点头,“我原本在教会中任职,所以也略同一些医术。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我想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可是我却是宁愿死,也不想这样随时发病倒在前行的路上。”
“你是在拿自己的生命作赌,可是你不会赢的!”
“不,”我看着她,固执,又或是坚定的,“我是在和时间赛跑,没有输赢之分。”
她笑了起来:“你真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只可惜上帝从不喜欢特别。”
“上帝喜不喜欢特别都没有关系,我总是相信他相信我的信仰的。所谓信仰,本就只是构筑自己灵魂的场所。”
她若有所思的笑了。
我也笑了起来,我知道,她和我是同一种人,也许只有她会明白这一番我一直藏在心底的话。
十九
废话一点先:居然扯了这么久,连偶自己都佩服自己!看回帖里有大人问另一个男主角好像很久都没有出场了,然后惊觉好像自己根本没有写另一个男主角的打算。说实话,这篇文里主角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人,其他所有人都将围绕他来展开自己的故事。所以这里会有很多很多人出场,我却不能确定谁会是pippo的真命天子。又由于功力有限,此文很有成为陨石坑的可能,虽然偶是绝对想做事有始有终的,可是要是此事没有什么意义的话……呵呵,早死早投胎啦!
隔着纯白的帘,我欣喜若狂的看着蒙内恢复许些红润的脸。他睡得那么安静那么安心,突然间好像回到了二十几年前的那个清晨,三岁的我趴在小小的摇篮边,也是这样怀着惊讶惊喜的心情凝视着那个如天使一般的小生命。
“放心,他会没事的!”史彼尔曼夫人在我身后轻轻的说,“他知道有人在等着他!”
我微笑着转过身,向着这位伟大的女性低头致意:“谢谢您,夫人,再次向您致以我最真挚的感激!”
她含着笑慢慢的说道:“我说过我并没有做什么,是你的爱救回了他,在这个连上帝都放弃了的世界里,只有爱可以拯救我们!”
我看着她澄明坚定的眼睛,如同黑暗里暗淡的火烛,只是微弱的燃烧着,却是唯一的光明。
“请让我留下来,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有限的医学知识能不能帮上您的忙,可是请让我也献上自己微薄的力量吧!”
她毫不惊奇的看着我:“欢迎加入我们,我的孩子!”
这个小小的犹太村庄聚集着许多和史彼尔曼夫人一样善良的医生,面对着死神的肆虐,他们并没有逃开而是不分阶级民族的救助着每一个患病的人。比起所有人顶礼膜拜的圣罗克和圣塞巴斯泰安,我更尊重这些伟大的异教徒。
我从没有想过去拯救别人,即使在我还身为上帝仆人的时候。我一向认为想要去拯救别人,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其出发点就是傲慢的。我只是想自救,想在黑暗里为自己点亮一盏灯,想证明自己的能力以免被绝望吞噬。所以我选择留下来,即使本质上是自私的,可仍然是我的选择。
我们用芦荟丸畅通患者的大便,用放血来减少血液,用焚火来消毒空气,用番泻叶和一些馨香之物舒畅心胸,用杏仁丸剂来安神和气,用酸物来抵御腐败。对于身体外部的肿胀,我们用去皮的无花果与熟蒜混入酵母和乳油涂敷以使之变软。对于已成痈的,我们只能用杯吸法、划痕法、烧灼法来治疗。没有人知道这些方法到底有没有效,没有人敢打保票,我们只是在黑暗中摸索着。有时候我们触到了窗,我们打开它,于是光明降临了,然而更多的时候,我们却只是撞得头破血流。
对于这场可怕的疾病,我们没有任何认识,我们不知道它从何而来更不知道它还会持续多久。但我们相信它能直接传染,任何与病人或是死者的接触都会带来疾病,甚至连触摸到他们的衣服都是危险的。所以我们用烟熏病人住过的房子,焚烧有传染可能的衣物被单,深埋死尸,尽一切可能避免传染。为了自卫,我们在进入病室的时候都穿着一种可以遮盖全身的奇特长袍,手上戴一幅大手套,鼻前系上一块海绵,海绵吸满溶有丁香和肉桂粉的醋。即使如此,我们中还是有很多人被感染,而我们却是无可奈何。
这其中包括了救了我和蒙内的苏。
下葬的那天竟然是个美丽的晴天,蔚蓝的天空映出的只是我们的悲伤。史彼尔曼夫人没有流泪,可是她坚定的目光却第一次动摇了。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因为心中的绝望也压得我喘不过气。可是我知道我们无法逃避。
“你曾说过你相信上帝……”
葬礼结束后她仍站在墓前久久不肯离去,我默默的陪着她,看着她安静恍惚的脸,直到她终于开口说出自苏离去后的第一句话。
“是的。”
“所以你也认为这是上帝的惩罚吗?”她突然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愤怒。
“不,这决不是惩罚!”我走进她搂住她的肩膀,“她去了更好的地方,你知道的,上帝是爱她的!”
“爱她所以夺走她?!”她在我怀里僵硬的发问。
“不,不……”我紧紧地拥抱她,“上帝并不是想夺走她,他只是带她到一个更美好的地方去了。那里没有疾病,没有死亡,没有痛苦,没有悲哀。天使在她身边歌唱,圣母玛丽亚也会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像你那样爱她保护她。她现在得到了永恒的安息,她是幸福的,你知道她是幸福的!”
“我爱她……”她的声音终于哽咽了。
“我知道,她也知道。可是让她走吧,不要牵绊她的灵魂,不要让她在那边担心,让她安安心心地走吧!她也是如此爱你啊!”
她在我怀里静静地流着泪,可是我知道她已经接受了它。尽管作为苏的朋友,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的无能为力。但此刻我只想尽力的安慰她,于是我做回了抚慰人心牧师。
我竭尽全力去相信着,相信着上帝的仁慈,相信着永恒的安息,也许此刻我安慰的并不只是她,而是那个慢慢接近着死亡的自己。
二十
人心的黑暗,我原以为我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当整个世界都支离破碎时,人可以做得比神还疯狂。也许人真的不找样东西来恨就敌不过绝望,只是一旦这种莫须有的恨意如洪水一般四处泛滥,留下的只有悲剧,只有时时刻刻都在上演的人性的悲剧。
“对不起,连累了你。” 史彼尔曼夫人温柔的声音在黑暗的地牢中响起,竟没有一丝的怨恨和悲哀。
我慢慢地笑了起来,一切就如同一场噩梦,前一天还对着我们微笑的人,第二天就往我们身上投掷石头;前一天还接受过我们帮助的人,第二天就将我们投入监狱;前一天还握着我们的手真诚致谢的人,第二天就挥鞭将我们打得遍体鳞伤。当排犹的巨浪席卷欧洲时,脆弱的人心又如何抵抗得了整个世界的狂热?
“我的这一条命也是你救回来的。”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心爱的弟弟早已动身返回米兰,让他不用亲眼目睹黑暗的疯狂。
“可是你并没有必要陪我们送死,你的命,应该留着做更重要的事。”她轻轻的叹了口气,“你不是万恶的犹太人,只要你认罪,他们不会把你送上火刑台的。”
犹太人,对,一切的根源只是因为这些善良的人是犹太人!因为他们是犹太人,所以他们就是魔鬼的信徒;因为他们是犹太人,所以他们就是带来死亡的罪魁祸首;因为他们是犹太人,所以他们上至八旬老人下至七岁小童都该被火烧死,而那些未满七岁的孩子也要被迫接受洗礼改变自己的信仰忘记自己的民族!他们是犹太人,无论他们曾经拯救过多少人的生命,只要他们还是犹太人,只要他们还是将耶稣送上十字架的犹太人,他们就是有罪的!
我应该嘲笑和怨恨,嘲笑偏见和狭隘,怨恨忘恩和负意。可我竟已疲倦到生不出一丝狠意了,并不是看透后的超然,而是看多后的麻木。本已是如此脆弱的灵魂,何必非要人为的增加那么多的重荷,难道苟活的只能是腐烂的躯体,难道活在黑暗的时代就非要成为黑暗的一部分?
“你们没有罪!”我的声音在黑暗里回荡着,突兀,却是坚定的。“我要告诉所有人,我们都没有罪!”
是的,我们是没有罪的。
站在阳光下,对着那些几近歇斯底里的鞭笞会教士,我依然毫不退缩的重复着这句话。
阴霾许久的天空难得的万里无云,如明镜一般映出狰狞得人心。高高的柴堆早已堆起,焦木特殊的气味散布在晚春的微风里,在围观的人群中鼓动起阵阵兴奋与期待的呼喊。
史彼尔曼夫人和其他犹太人都被架上了柴堆,只有我被一个黑袍教士缠住非要我在死前向上帝忏悔自己的罪孽。
我冷淡的笑着向他展示自己胸前那个倒刻的十字架,那是我早已被逐出教会的证明,那是我早已被神抛弃的证明。
众人一片哗然,我听见人群爆发出一阵“烧死他!”的怒吼。唇边还挂着冷淡嘲讽的微笑,我头一次在心底可怜起那些愚昧盲从的人们。上帝?他们的上帝不过是教堂里的雕塑,他们的上帝不过是让他们狭隘的心灵逃离绝望的借口,他们真的知道上帝是什么嘛,他们真的能聆听到上帝的声音吗?
平生第一次,我如此平静得面对着将临的死亡。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失望,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下去,那么辛苦的活下去。那个人牺牲自己来为我争取的时间,只是让我目睹了更多的悲剧而已。如果当初死的是我就好了,他是比我坚强的人,他应该会比我幸福。
昂首阔步走上了刑台,我并不是真的能做到视死如归,只是心中有一种慷慨激昂的力量支持着我,让我几乎忽视了内心深处的恐惧。我不想露出一丝胆怯,我不能露出一丝胆怯,我不能丢我犹太朋友的脸,我不能让等在这里看热闹的人心满意足!
史彼尔曼夫人怜爱的注视着我,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充满了慈悲的爱意。我知道她已经宽恕了,宽恕了自己的罪,宽恕了他人的罪。如同神的儿子一半,她献出了她纯白的灵魂,再没有什么可以动摇她的信念了。
我猛然合上眼睛,我做不到,对不起,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像她那样看透,我还在挣扎,所以我还在痛,我的心还在流血。
至死,我还是不能放下一切吧!
二十一
后来我常常想,为什么我总是会在刑场被救下,为什么救我的人都是些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人?这或许就叫做命,或许就像救了我的这个年轻教士说的一样,我这样的人,是不适合死在那种场合的。
像我这样的人,本就该一个人躲在阴暗的角落舔拭死亡的伤口,做不了那种视死如归慷慨就义的大英雄。
我默默地跟着这个自称舍普琴科的教士走进佛罗伦萨城郊一座巨大的城堡。一路上他一直毫无表情,直到缓缓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时,他才轻轻皱了一下眉头,用半生不熟的意大利语对我说:“他在等你!”
我不知道到底是谁在等着我,可在踏进空旷的大厅的那一刹那,我就敏锐的察觉到空气中漫溢的死亡的气息。
回头看了看留在门口的舍普琴科,还是一脸的漠然,只有许些担忧的目光泄漏了他其实单纯的本性。
正当我有些困惑的时候,一个苍老却不失威严的声音从盘旋的楼梯上传下来:“因扎吉先生,感谢您的光临,很高兴能再次和您相见,虽然这并非最好的时机!”
我疑惑的向烛光望去,惊讶的发现摇曳的烛光下那个白发苍苍形如枯槁的老人竟然是我们的教皇陛下!
竟然是他!竟然是他授权舍普琴科将我救下!
我努力挤出了一个苦笑,微微朝他行了一个礼:“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与您相见,更没有想到您还记得我这样一个早被逐出教会的人。”
他颤颤巍巍的走下了楼梯,不长的时间里,他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干了生命一般,苍老的我几乎认不出来。舍普琴科默默走过来扶住他,搀着他坐到只有冰冷的炉灰的壁炉旁。
我轻轻打了个寒颤,连这样一个站在权力荣耀顶峰的人在时间面前都是如此不堪一击,让我再次清楚地了解到冥冥中那股力量的强大。
他看出了我的畏惧,倒是很超然的笑了起来:“你也看出来了吧,我时日不多了!”
我无言的点了点头。
“我听说了你和你那些犹太朋友的事,说实话,”他狡猾的顿了顿,“我很佩服你们的努力!可是上帝决定了的事,凡人是无法改变的。就好像我现在一样,即使是欧洲最好的医生也是袖手无策吧!”
“我只知道尽力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我只求问心无愧,这也是罪过吗?这就是懦弱无能的你们迁怒犹太人的原因吗?”
舍普琴科惊讶得瞪大了眼睛,阿涅利却没有怪罪我的出言不逊,再次大笑起来:“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不平凡的人,即使你我只有一面之缘,可当时站在众人当中只不过是一个随从的你,却仍然给我了极深的印象。怎么说呢,你身上有一种坚韧的气质,当你的眼睛望向某处时就绝不会动摇,可同时命运或是其他什么东西又在你身上刻上了太多不安定的印记,让你总是背负着沉重的负担上路,这也是你眼底痛苦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