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承之微微一笑,道:〃承之有好消息要禀告父王.〃
韦昌辉立即竖起了耳朵,道:〃什麽好消息?〃现在他最缺的就是好消息.
韦承之看看厅里的几个高级将领,微笑不语.
韦昌辉急不可待地挥手屏退了部下,追问道:〃到底是什麽好消息?〃
韦承之压低了声音道:〃是您最想听到的---石达开死了!〃
韦昌辉听得一阵天旋地转,急忙扶住了义子的手才没倒下去,道:〃真的吗?〃
韦承之点头道:〃那日承之被他们劫出翼王府,却在城门口碰到了李秀成的军队,混乱中打了起来,石达开那厮已经是筋疲力尽,没几下就倒地不起了,儿子怕他不死,还多砍了两剑.只可惜走脱了陈玉成那贼头!〃
韦昌辉缓缓点头道:〃秀成这孩子,倒也颇识大体,我素日看他就挺好.只是陈玉成怎麽会去帮石达开那莽夫,可真是想不通,平常看他和秀成来往得密,可没见他和那臭石头有什麽联系啊!〃
韦承之淡然道:〃父王,这些人的心思,咱们且不去管他,更好的消息在後头呢!您看!〃从怀里抖出一匹黄丝绢书.
韦昌辉一见,呼吸立刻急促起来.他认出了天王的字迹和国玺.
韦承之在他贪婪地一遍遍看著天王封他为总掌率,统领全太平军的信件时,俯在他耳边道:〃如何?承之一早就说过,石达开一除,天国除了您还有谁能担当军国大任?〃
韦昌辉把一封诏书看了又看,终於疑云全消,畅怀大笑起来.韦承之在旁边看著他的义父,目光闪烁不定.
走出偏厅,韦承之遇见了他的三哥韦承君.他是由韦承君引入韦家的,如今韦家大祸在即,别人他都无所谓,惟独对这三哥有些抱愧,想要扭头走开,却被韦承君拉住了衣袖,只好笑道:〃三哥.〃
韦承君看著义弟,满眼的忧虑,轻声道:〃这几天吓死我了,你没事就好!可你怎麽还回来?北王府被抄只是迟早的事,你离得越远越好!〃
韦承之笑道:〃那也未必!要躲的话,也要带上哥哥你一起啊!〃
韦承君摇头道:〃我和你不同,我是父王的亲生骨肉,这个时候脱逃,难免背上不孝的罪名,将来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想起自己的生父因自己而死,韦承之的脊背上一阵冰凉.
他还没想出如何劝导韦承君,後者却已经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道:〃这是李秀成的信物,他曾经欠我一个人情,你拿了它去求他收容,天王看在他的面子上,或许能放过你.〃
韦承之对这个名义上的哥哥一向只有利用没有感情,没想到他却是动了真心的,不由有些感动,推却道:〃我不用,哥哥你还是自己留著吧.〃
韦承君将那块铁牌硬塞入义弟手中,道:〃我是不可能离开北王府的,你不必要陪著我们去死.走吧!〃
韦承之咬了咬嘴唇,几乎就要将天王的诱杀计划全盘托出,却还是忍住了.现在若一时冲动,除了徒增杀戮,什麽好处都没有.就算带了韦承君一人逃出天京,以他的性子,在得知父王与兄长们都已丧命後,也决不肯独活.
攥紧了铁牌,韦承之的手从哥哥的脸上轻轻滑过,轻声道:〃哥,你多保重.〃脚步移动,走出了北王府.
在他的身後,整个北王府寂静如一座死城,毫无生气.
40
1856年9月太平天国领导集团发生内讧,东王杨秀清合府被北王韦昌辉屠杀,受牵连被杀者达二万余人,史称〃天京事变〃.
事变中,翼王石达开虽失去了全部家人,但始终以大局为重,未参与内战,只吁请天王主持公道.
天王洪秀全後以计诱杀北王韦昌辉和燕王秦日纲及其部下近万人,至此,金田起义中成长起来的天国军事精英几乎凋零殆尽.
这时,本应得到重用的石达开却因为洪秀全片面汲取天京事变的教训,从此不信异姓,而遭猜忌.
洪秀全的两个昏庸无能的哥哥洪仁发、洪仁达被快速提拔到很高的位置,以钳制位高权重的石达开.
已成惊弓之鸟的石达开见势不妙,竟痛下决心,带领自己的人马脱离太平天国出走.
天国局势,岌岌可危.
迫不得已,洪秀全只得将李秀成与陈玉成这两位素有能战之名的青年将领分别提拔为副掌率和又副掌率,代替自己两个徒有虚名的哥哥执掌军权.
与李秀成共同统领天国百万大军的陈玉成,这一年,才刚刚二十一岁.
容天宏走进大帐,已是掌灯时分.帐内烛火通明,陈玉成已经换下战衣,只著一袭白色长袍,正独坐在案前看著军事地图.杜芬静静坐在他身後,为他梳理著那头沈甸甸的乌黑长发.
〃玉成,这样打法,我们的损失是不是太大了?〃
尽管陈玉成的职位已达到不容逼视的高度,容天宏还是习惯沿用一直以来的称呼.
陈玉成抬头看了他一眼,烛影中,点漆般的双睛深不可测.
见陈玉成不想回答,容天宏还待追问,被杜芬截断了话头道:〃容将军也是来吁请暂缓出兵的罢?我劝你还是不要多说的好,这场战再不打,只一味的避让,太平军的军威就要全部断送掉了!〃
容天宏怒道:〃军情事大,哪里就轮到你插嘴了!〃
陈玉成放下手中地图,摇头道:〃你别拿他撒气.其实,他说的话,又有哪一点不对?〃
容天宏一时语塞,赌气道:〃你是决意要打,谁的劝也不听的了?好,要打你打去,我的人可不愿陪著送死!〃他的手下有两万余人,是陈部的精锐,上不上战场虽由不得他,威胁一下总可以.
陈玉成笑了笑,拉过杜芬让他坐到自己怀里,道:〃不劳你容大将军亲自出征,我自有大刀队员们以一当十,带队的人麽,就是他.〃
容天宏看著笑容甜美稚气的杜芬,眼珠子好玄没掉下来!结结巴巴道:〃你,你让他带队?〃
杜芬把玩著案上一把雪亮的裁纸刀,刀光反射到他的眼里,一片碧青.那一刻,容天宏突然觉得也许所有人都看错了他.他身上的杀气,比容天宏见过的任何人都更盛.
41
果然,这一场硬仗打下来,令杜芬在众将士心目中的形象为之一新。过分漂亮的容貌使人很难将他与沙场悍将联系起来,他却用事实证明了人确实是不可貌相。
因为调度得当,人马损失比想象的要小,也堵了容天宏等一干人的嘴。
接下来,是与李秀成部汇合,夹击趁著天京事变东占镇江、西占九江的湘军部队,以解天京之困。
“来来来,玉成,愚兄为你介绍,这位就是捻军的首领赖文光赖大哥。”
一见面,李秀成就满面笑容地拉了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汉子与他们相见。
陈玉成淡淡一笑,施礼道:“久仰赖大哥擅於游击战术,清妖闻风丧胆,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捻是西北人常用的一种火折,赖文光的部队以之为名,寓意其与火捻一般扑之可灭,却不久复燃,无法斩草除根。他所得意的正是自己令清军头疼的忽来忽去,听陈玉成开门见山地称赞,大起知己之感,笑道:“陈兄弟少年英雄,赖某也是很佩服的!”
那边李秀成的人已经将酒宴开了上来。
众人分宾主入了座,寒喧已毕,正要进入军事正题,却听得席上一人嗷地一声怪叫!
赖文光转头一看,皱眉问道:“苗副统,怎麽啦?在这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那苗副统二十几岁年纪,长得颇为英俊,只是眉梢眼角带著邪气,一望而知平日是个花花公子。
但见他兀自苦皱著脸,连连吸气,却不敢抱怨,只一迭连声地道歉。
坐在他上首的杜芬哼了一声,顾自喝著酒。
众人不明所以,只索混著喝酒布菜,继续刚才的话题。
不到一刻锺,就听那苗副统又一声怪叫,夹杂著杯碗落地粉碎的声音。
众人讶异的目光中,杜芬手里的匕首已照准苗副统的胸口扎下!
隔了两个座位,坐在李秀成和赖文光中间的陈玉成推开案几,飞身而上。
眼花缭乱中,只听锵的一声,匕首已经落地,陈玉成紧紧攥著杜芬的手腕,而後者兀自气得直喘,狠狠瞪著脸色煞白的苗副统领。
一片尴尬的静默中,李秀成先开口道:“一场误会、误会!大家落座,咱们继续、继续!”
赖文光却爽朗笑道:“李将军,你不必给打掩护,我可是知道小苗的脾气,肯定是见这位小兄弟生得俊,老毛病又犯了,该著他挨些教训!”
杜芬还想使脚踢那姓苗的,被陈玉成制住了不得动弹,直气得混身打颤,突然一低头,朝陈玉成的胳膊上咬去!
座上诸人皆发出轻声惊呼,苗副统也吓得呆若木鸡。
陈玉成却浑若不觉,拍拍杜芬的肩背道:“行了,你过来跟我坐一起。”
杜芬看看陈玉成胳膊上被咬得青紫一圈的痕迹,也有些抱愧,低了头跟他走到另一边。
赖文光脸色一沈,扬声道:“苗沛霖,你还在等什麽?还不快给陈大将军和这位小兄弟赔罪!”
先前陈玉成并没有跟杜芬一起进退,赖文光的部众事先又并不知道他们有这一层关系,此时见了这般情状,才反应过来。
苗沛霖的眼睛兀自盯在杜芬脸上,只觉得他连生气的样子都美若天人。
听了赖文光的话,他漫不经心地站起身,竟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里喃喃道:“求陈大将军把他让给我,不然我情愿死!”
只听砰啷砰啷连声,在座竟有一半以上的人打碎了酒杯!这个苗沛霖,也太过荒唐了!
唯有杜芬因为听不见,只是一脸迷茫地看著陈玉成。若他能听见,只怕陈玉成也拦不住他动手杀那姓苗的了。
赖文光怒道:“你这叫什麽话?有你这麽不知廉耻的吗?还不快点给我滚下去,别在这儿给我丢人!”
他表面是在训斥苗沛霖,实际上却是想庇护於他,否则陈玉成一怒之下,真的把他给杀了也没话可说。
李秀成怕事情闹大,也在旁陪笑道:“是啊,你这混小子,快滚了开去,玉成兄弟一代豪杰,还会跟你计较吗?”
陈玉成冷冷一笑,道:“好!今天看在赖大哥和李大哥的面子上,我就饶了你的狗命!今後不许在芬儿身畔五尺内出现,否则---”
他的手一扬,一只白瓷酒杯被捏成细细的粉末,纷纷扬扬落在案几上。
苗沛霖的脸色越发煞白,一躬到地,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赖文光难堪地咳嗽一声,想说什麽,却被李秀成抢过了话头道:“来来来,不要为这混小子扫了大家的兴致,喝、喝!”
陈玉成的脸色稍稍转霁,摸了摸杜芬柔若水滑的长发,轻叹一声。
42
“大哥,江北!江北大营被长毛军破了!”
曾国藩眯了眼看著激动不已的幼弟,不动声色道:“我已经知道了,是陈玉成和李秀成这俩贼首干的,我方损失了一万余人。”
国荃哀叫一声:“你怎麽不著急的呀,大哥!这一场大败仗吃下来,你如何向朝廷交代啊!”
曾国藩微笑著,牵了国荃的手拉他坐下,道:“我知道你是为我担心。大哥自有安排,你不用著急,嗯?”
国荃满腹狐疑道:“什麽安排?”
曾国藩想了想,低声道:“你可不准外传。趁著长毛在浦口不得脱身,你五哥和李续宾正准备夹击三河镇呢!这个要塞之地拿下来,那可是比什麽江北江西大营紧要得多的事!”
国荃听得眉头舒展开来,正要开口,却被他大哥一声厉喝吓了一跳。“什麽人,鬼鬼祟祟的?给我滚出来!”
门帘後跌进一个人来,被曾国藩的亲兵一个窝心脚踢得半天爬不起身来。
“小--榛?你、你怎麽跟来了?”
王榛强撑著跪坐起来,小声道:“我不是---我只是看到你跑得那麽急---不知道出了什麽事---”
“你---”国荃看著他那副忍痛皱著眉却还勉强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责备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了。
曾国藩在一旁语气温和地劝道:“好了,九弟,你就别怪他了,他也是好意,想关心你。你们都去吧,早点休息。”
国荃看了王榛一眼,道:“我还有事跟大哥商量,你先出去。”
王榛反应迟钝地呆望著他,直到亲兵们来拉他的衣袖才反应过来,低头顺从地走开了。
也许,是对自己开始腻烦了?一念及此,心底一阵冰凉,除了悲哀竟还有些轻松。
策马出了军营的大门,他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茫然地回首望了一眼刚才出来的地方,显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了自己的消失。在这里,自己原本就是一个多余的存在。
如果不是国荃的坚持,那些人早就把自己给赶出营门了。任谁都能看出曾国藩表面的客套下对自己满心的厌恶。
顺著大车道走了几个时辰,日头已经西斜了,国荃还是没有出现。
这一次,他是不会再追来了吧?或许,他是早已开始後悔当初的所作所为。
这样也好,自己早就想要不被约束地漫游一番。
如果能够---可是怎麽可能会有那麽碰巧的事!王榛甩头想摆脱自己可笑的念头,眼前却已经浮现出那个人完美到不象真人、永远带著一丝傲气的脸。
座下的马蹄一个抖闪,差点把王榛颠下马背。
想是累了。王榛抱愧地轻拍了一下马颈,翻身下马,找了一处水草丰美的地方将马缰松了,放它去吃食,自己在旁边一棵树底下坐了下来。
“芬儿,你现在在做什麽呢?”
随手拣了根草棍,在潮湿的泥地上写下了“杜芬”两个字,自失地笑了笑,又用手指抹去了,想起刚才听到的国荃和他大哥的话,又在地上写下“三河镇”三个字,细细端详起来。
“隶儿,小心著点儿,这儿离长毛的地盘还不到三里地了,听说经常有长毛跑过来打野食呢!”
身後突然传来的话声让王榛微微一惊,回头望时,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提了袍角大步朝他这边走来,身後的大车道上,停了两辆马车。显然,那少年是下车小解来的,说话的应该是他的长辈。
少年也看到了王榛,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口里嘟喃道:“嘿嘿,打野食---”一边毫不避讳地就在王榛面前掏出家夥尿了起来。以他的年纪,他的那玩意委实大了些。
王榛微微皱了皱眉,想著看那马车的气派,这少年家非富即贵,却为何如此的不懂礼数。
嫌恶地转过身想要避开,却听呼呼风响,身後竟似有人在扑上前来!
王榛本能地一闪,那少年扑了个空。他也并不著恼,半趴在地上看著王榛,笑嘻嘻道:“有意思!这才叫有点野味!”
王榛从未单独遇见过这种情形,有点著慌,退到自己的马旁,想要上马逃离,被那少年一个虎扑,抓住了双腕压在地上。
“放、放手!”
那少年有著和年龄不相称的巨大力气,怎麽挣扎也无济於事,王榛急得大叫起来。
“嘻嘻,你再怎麽叫也没用的,我爷爷的耳朵不好使,听不到的。这地方,再没别的人会来了。”
那少年一边说著一边将一张大脸贴了上来。
“谁说这地方没人来?”
有人在那少年身後冷冷地说,没等那少年回头,就已经瘫软在王榛身上。
自始至终,他连袭击他的人面都没看到。
王榛从那死猪般沈重的躯体下挣脱出来,微微喘著气道了声谢。
“不用谢,既然没本事,以後就不要一个人在这种地方乱跑。”
王榛低著头听後来的那人责备著自己,也想不出辩驳的话来,只是默不作声地站起身,牵过自己的马来,一心只想早点脱离这是非之地。
“小榛!”一个惊喜的声音在耳畔蓦然响起,令王榛浑身一震。
是在做梦吗?一定是了!不然怎麽会在此时此地听到他的声音?
有人从身後环抱住了自己。
王榛苦笑了一声,就算是梦吧,能够梦见他,也是个美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