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伸出柔软的指头,戳着他心口道:我看得见,你这里有一个人,你对他很用心。
韦成方按住他的手,无论如何仔细地想要感觉得更清楚都是徒劳,少年的声音越来越轻:
我是妾生,爹不喜欢我,大哥不喜欢我,从来没有人喜欢我,我想成为你这样的男人,长剑在手,笑傲疆场。
韦成方紧张地看着他,他自怀中渐渐淡去,第一次以自己的面目出现在面前,眉目秀丽,很清秀可人的一个孩子,可是他还没有看够,一切都化为无形,只剩声音在缓缓诉说
我成不了你这样的人,我现在虽然能走了,可是却只能走在荒山野岭,钟山的那些鬼魂也可以欺负我,阳世阴间,其实是一样的
瞿杉、瞿杉!瞿杉
梦醒,韦成方从床上滚下来,匆忙扑到铜镜边脱去衣服,背上的掌印已淡得几乎要消失,就如莫哲说的,掌印消失,一切都会过去。
窗外一声铜锣响,打更的声音唱着:小心火烛!
立在铜镜前的韦成方好像被惊醒了,他换了衣服急步出门,让店小二备马,等他手下的人赶来,只见他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三更到,莫哲推醒身旁的毕宿。
到时辰了。
嗯?
毕宿晚上睡得极浅,一叫就醒,且精神百倍。
莫哲笑道:去放火吧!
阴煞
一大早,邹仓就脸色铁青地接到好几个急报,安居、观桥、断石等乡镇都报说夜里有房屋起火,查问是否有人纵火,却又没有任何百姓见到,幸亏没有伤亡,跟州府来的王大人比,邹仓的脸色算好的了,原因无他。
邹仓昨日回来已经告诉他,那鸟是毕方,毕方这种鸟,《山海经》上有提,其状如鹤,赤文青质而白喙,名曰毕方,其鸣自叫,见则其邑有怪火。邹仓说要小心防范,王大人不信,等到天亮,这些起火的事情一一报来,王大人的脸色就糟糕下去了。
若真是毕方鸟,知情不报可走不脱关系,即使是碰巧,防范总好过发生了事情被朝廷问罪,如此一想,问邹仓:邹大人只问到是毕方?可找了其他术士询问?
邹仓知道莫哲最怕惹到官府,打着虚招说:怎么可能只问一个,他们七嘴八舌没个定论,有说是毕方的,也有猜测是别种的,只是那一种要兴师动众,故不敢告知。
但说无妨。
商羊。
王大人傻眼了,商羊是什么东西?不是鸟吗?怎么成羊了?
这个下官不清楚。
那商羊又是何征兆?
邹仓故作惶恐道:大雨!术士说,要是商羊,就要修堤筑坝,防止江水突涨,山洪爆发。
王大人沉吟一会,暗道:果然兴师动众!
邹仓察言观色,已经知道事成,心里又是对莫哲一阵钦佩。
且不说王大人回了成都府如何奏报,不出几日,到处都是镇西军士兵在堆石沙修筑堤坝,这是后话。
这一晚毕宿放了一晚上火,放火放得高兴,回到家里被莫哲看到他额前头发烧去了一些,辛苦卖力一晚上,只惹来莫哲一通笑。
过了几天,司马相如来说,墓室凿好了,依照莫哲说的,在墓室上面山崖上种下爬山虎一类攀藤植物,不用雨季过完,这些东西就会把墓室入口挡得严严实实,现在缺的,只有梁王棺椁了。
莫哲看出司马相如心中有事,可是既然他不主动说又何必问。
梁王棺椁到,莫哲选定了吉日说是吉日,其实是故意推敲的一天,时辰不对,梁王没那么容易落土,这样,韦仲的母亲和其他梁王嫔妃或有生还可能,若要细了说,莫哲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毕竟,他还没学出师
到了凿好的石壁下,单等韦成方带领众人简单行礼祭拜,便要将这些活着的人也一起封进去,可是韦成方没到,司马相如到了莫哲面前,语带迟疑
韦成方不见了多日,他手下的人到处寻找,可是镇西将军就像平地消失了一般,不仅踪迹全无,连书信也没留下一封,司马相如和韦夫人商量来商量去,拿不定主意。
今日方说,不必问,这其中必定包含了对莫哲的怀疑,说不定还疑心他对韦成方做了什么。
韦成方的副将,一个叫徐谐的,到此时才对莫哲亮出身份,他们带来的术士用了无数方法,都找不到韦成方,但他也说,即使韦成方在,也必定不愿耽误梁王下葬,葬仪从简,不能拖延。
莫哲一直不发一语,要说众人相信他的本事,也许还没有相信己方术士的多,己方的人多天都找不到将军,他区区一个少年,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法子找到人,徐谐派人监视了莫家多日,不见异动毕宿夜里出来放火,他的人目力不及毕宿,哪里看得到他。
虽然排除莫哲加害将军嫌疑,倒也不会因此相信莫哲能力。
原本驾车的老汉,韦成方带来的术士用了一个早上测算棺椁应该对着的方向,又长长地念了几百个神的名号,一一祭拜,直到下午,才把棺椁放定,然后又依照次序让嫔妃们哭拜,眼看要把这些活人关进墓室,莫哲忽然道:韦大人生死未明,杀气暴虐,此一凶兆将促成大人身亡。
司马相如叹道:他多日未回,恐已遭遇不测。
若有一线生机?莫哲反问,是否因猜疑而断送?
这话一出,连住持了大局的那位术士也不能再坚持,一群人左右望,只有徐谐能勉强做主,一边是将军死令,一边是将军性命,该怎么办?
莫哲看着棺椁道:我初时以为梁王遗体在,现在看来,不过是衣冠冢,两年时日,梁王魂魄早已远离,几件衣服葬入龙穴又有何用,你们若真要葬,还是去把梁王遗体找来才行,今日做的,不过走个样子。
说完拂袖就走,徐谐等人又惊又气,惊的是汉白玉棺椁未曾打开,莫哲如何知道里边是衣冠而非尸体,气的是他如此不敬,待要冲去留人,毕宿回头一扫,目光如电,极具震慑力,竟然把这些军中大大小小的官兵都震了一震。
自己这边的术士呆若木鸡,徐谐无法,只得扬声道:公子有办法找到将军吗?
莫哲步子放缓,徐谐知机地追了上去。
梁王遗体已移葬往先帝陵寝,这是太后决定的,故而只有衣冠,下官以为将军已经告诉公子了。哪些可说,哪些不可说,韦成方其实早就和他商量过,此刻只是想套莫哲的话。
莫哲道:汉白玉虽质凉,比不得冰,梁王去逝已过二载,尸体非朽不可,汉白玉染污不褪,可是棺椁洁白无瑕,里边根本没有尸体,只要不是尸体葬入,龙穴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徐谐问:那公子意思现在该如何办?
哼!莫哲嗤笑一声,你们样子都做足了,还是把棺椁入葬封室,韦大人若是活着,你们也好交代。
公子有办法找到大人吗?
虽不知生死,但找到却不难。
徐谐听莫哲语气肯定,心底暗自后悔,都是韦夫人和司马相如迟疑的错,早知如此,不如早早问莫哲,早早找回将军,此时下了决心,回头大声喊道:封室!为求将军平安,嫔妃娘娘们暂不随葬,等找回将军再行决定!
等到封闭墓室,徐谐带了几个人跟随莫哲、毕宿寻找韦成方,莫哲既没有问这些人情况,也没有用什么占测工具,带着他们直直往钟山去,到了石桥处,甘离已经等候在此,毕宿要徐谐等人完全按莫哲说的做,这些人自然信服点头。
其实甘离也只比他们早到一步,那时候莫哲吩咐他来此,这些人还在忙着拜大神,所以没看见。
毕宿探迹寻踪十分厉害,打头走着,不时停下观察,莫哲虽然推算不出韦成方人在哪里,不过只要不说出来,他那样子也够唬人了,几个官兵一路跟着走,大气也不敢出,看毕宿停下,便也装模作样四下观看,看的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终于,在一处狭窄的山谷地里找到了韦成方。
乍一见,就十分奇怪。
韦成方盘腿端坐在地,背靠一块巨石,长剑置于膝上,双手握剑,眼睛紧闭。
徐谐等人微一迟疑,过去下拜道:将军!将军怎么在此?
韦成方毫无反应。
莫哲道:来晚了,韦大人已经死了。
韦成方面目如生,根本看不出来已经死去,徐谐不信地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肩,他立即向后靠倒在石头上,确实已经死了。
莫哲才露出不忍的表情,徐谐几个人跳起来,刀剑在手,把莫哲、毕宿和甘离三人围起来,狠狠道:你们害死了将军,还装样子带我们来找!
毕宿失笑:你们这些人一天在我家附近转,看到我们害他了吗?
徐谐咬牙:没看到也知道一定是你们做的!使什么妖法害了将军!今日绝不叫你们走脱!都给将军陪葬去!说着刀剑招呼上来,毕宿长腿一扫,踢开了扑向莫哲的两人,矮身抄了莫哲腰,两下就把莫哲从缺口处送了出去,留下甘离在人圈里怪叫。
他不过是个随从样人,那些人见他乱扑乱滚,全无章法,自然不把他放在眼里,毕宿身形快捷,已经吸引去了注意,何况,徐谐等人认定的,是莫哲,立即向两人这边攻过来,莫哲背靠树,起先担忧,看毕宿应付几个人,虽然对方人多,倒也不见吃力,脱身只是早晚,便注意到了其他。
他们一路找到这里,走走停停耽误了很多时间,不知不觉中天已擦黑,阴气大盛,山谷里风速渐急,只能听见树木枝叶作响,却听不到任何走兽虫子的声音。
毕宿。
毕宿陷身战团,耳力好,莫哲一叫他就听见了,怎么了?
我们要速速离开此地,阴煞天昏,恐怕不好。
想走!给我家将军陪葬吧!徐谐大叫,手里长剑绕过毕宿,直直刺向莫哲。
山神庙
毕宿横肘倒撞,本来时间算得正好,应该撞在徐谐手腕上,可是甘离在外圈看见师父危险,忽然发疯,冲过来一把抱住徐谐,徐谐身子一缓,毕宿待要缩手已经来不及,只稍微偏了一偏,胳膊上已经拉出了条口子!
莫哲失声叫了出来,毕宿匆忙看他有什么事,只避开右边踢来的一脚,左边那个人的一刀却是避无可避,幸亏瞬息间反应过人,躲开要害,可是腰间也吃了狠狠一下。
这次,莫哲咬住牙没有叫出来毕宿此刻不能分神。
他虽然没有毕宿的眼力,可是从小观察入微,已经看出毕宿和这些人的差距,他跟在自己身边不过一年左右,跟人拼杀的经验远远输于这些从战场上摸爬滚打下来的官兵,先前还可以仗着身体条件优越略占上风,此时一下子受了两处伤,动作不免迟缓下来。
徐谐等人看出他的弱点所在,全部避开了他攻向莫哲。
莫哲眼见毕宿左支右绌,手心急得冷汗尽出,天色越来越晚,视线越发不清晰了,乘着偶然和甘离视线相撞,莫哲向他示意,甘离会意得快,多亏了平时小心观察师父眼色,这时候反应才跟得上。
没人注意他,他一溜小跑窜到韦成方尸体跟前,忙活起来,随即往来路逃去。
就在此时,莫哲忽然双眼圆睁,极其惊恐地瞪着众人身后大叫:韦大人!你不是死了吗!?
他表情做足,声音又惊得发颤,更别说在这种荒山野地渺无人烟的地方,众人向他一望,脊背上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和毕宿感知相通,毕宿当然不会回头去看假象,乘机飞身窜起,拦腰抄了莫哲就追甘离去了。
徐谐等人匆促回头,果然看到韦成方以一种怪异姿态斜站在石头前,一只脚还拖着,顿时大惊!不过他们跟随韦成方多年,竟然不怕,转身拜倒,可是这一拜,叫徐谐看见了插在韦成方身后,支撑他尸体的树枝。
上当了!追!
甘离逃得像只兔子,毕宿带伤,又带着莫哲,竟然快不过他,三人匆匆在高低茂密的灌木林中狂跑,幸亏天黑看不远,渐渐地甩开了背后的脚步声。
越过一座山脊,毕宿低声道:甘离向左,前面山沟里有房顶,去那里避一避。
甘离拐向左边,虽然看不清,可也知道此时紧急,不管不顾地跑,摔倒再起来,只听见身后毕宿的脚步声,便拼尽力气跑。
莫哲紧紧按住毕宿胳膊上的伤处,放我下来,我自己跑。
毕宿笑道:你不重,衣服太麻烦,下来倒拖累。他声音虽然喘息急促,可是露出宽慰的意思,莫哲稍稍平静了点,不再坚持。
不多时,他们闯进那处破败的山神庙,终于可以坐下来喘口气。
甘离四下找来枯草,毕宿动手折了几块供桌腿,用甘离带的火石在神像后角落里点了堆火,莫哲这才瞧见染红了他腰带的血。
幸好有阳蟸,要不然追我们的就不止是这几个人了。还有心说笑,毕宿靠墙坐下后就一直看着莫哲,看他狠狠咬住下唇,却不像上次在家里那样流泪,一言不发地解开他的腰带,双手平稳地检查伤处。火光下,沾了点血迹的脸非但不可怕,倒更俊俏了,一双眼睛更加清亮剔透。
胳膊上的伤还好,没有伤及筋骨,可是腰上的却十分狰狞,而且出血不止,扯开衣服后看得莫哲心惊胆跳,甘离正不知道该怎么办,莫哲忽然拔下发上木簪,握在手里定定看着毕宿双眼。
要止血,没有银针。
毕宿从容一笑,抓起血泡透的腰带咬在嘴里,目光却不转开,依旧专注地凝视莫哲。
莫哲摸了他腰上几寸地方,猛然抬手一下把木簪扎向那里。
甘离被吓了一大跳,失声捂口。
木簪扎下去约半寸,莫哲眼也不眨,手一抬,簪子又拔了出来,留下一个洞,却没有出血,连腰上那条纵深的伤口也立即止住了血,这中间,毕宿只抖了一下眉尖。
莫哲手上不停,咬着撕开了自己衣摆,扯成条状,捞开毕宿衣服包扎起来。
甘离一直坐在旁边看,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到莫哲如此麻利的动作,不禁目瞪口呆这还是往日那个安静少动只知道看书的师父吗?
直到把胳膊上的伤口也包扎稳妥,莫哲才抬手将头发随意束回去,用簪子固定,他手上沾了毕宿的血,捞头发时也弄到了脸上,毕宿取笑道:啊呀呀!满脸血迹啊!真可怕的大夫,下手好狠!
不狠的话,再让你流一会血你就该跟韦成方作伴去了。莫哲抬眼瞪他,忽然失笑:还说我,你满嘴鲜血,只比我恐怖!
毕宿擦擦嘴巴,看到血才明白过来,刚刚咬了带血的腰带,难怪满嘴血了,他抬手把莫哲拉过来,莫哲差点撞到他伤处,正要抱怨,双唇已经被狠狠吻住,急得要推,又怕碰到他受伤的地方,只好放软了身体,小心地靠在他胸前。
察觉到莫哲的顺从,毕宿更进一步,撬开两列贝齿,舌头侵入进去,甘甜中混杂着淡淡腥味,让人欲罢不能,直到吻得莫哲呼吸不能,毕宿才意犹未尽地放开,自己也微微喘息地说:这下好了,你也喝血了,我的血。口气里满足非常,好像得到了多么了不起的东西。
莫哲躲开他嗜血的目光,慌忙看向甘离,那里哪还有人,他探头看外面,才发觉甘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躲了出去,站在庙门口。
往毕宿没受伤的肩上打了一下,莫哲轻声道:被他看见了
毕宿失笑:他早就知道了。
怎么会?
甘离不笨。
你什么意思?莫哲有点心慌。
毕宿只笑,不回答。
莫哲猜度着说:四郎、五郎他们也不笨,你的意思难道莫瑶和少雨也知道!?
或许吧!毕宿点头:只有你以为大家不知道,我早就说过,都是一家人,谁也不会反对的。
莫哲又羞又恼,想到只有自己还在以为大家不知情,窘得恨不能打翻面前厚颜无耻的家伙,可现在打又打不了,只好一把推开,站了起来。
甘离听到动静折身进来,周围很安静,应该找不到我们了。
莫哲刚刚松一口气,就见一个人跟着甘离进来,跳动火光下定睛一看,不是苏鸿离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