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妈看了周骥一眼,又看了看林小齐,没有来得及说接下来的劝解的话,垂头出门去了。
周骥也知道自己马上离开会让林小齐伤心,但是,他也不得不走,而且,在他心里,他一直是觉得,儿子以后什么时候陪都可以,可有些事情是等不得或是不能耽误的,所以,他总是撂下儿子,去处理自己认为不能耽误或是必须去做的事情,并认为这才是男人该有的处事方式,不然,他哪里能有现在的成就。
林小齐躺在床上没有动,看到周骥进来,赌气地钻进被子里,将整个人都躲在里面,甚至连呼吸都不想呼吸,只觉得此时闷死自己也好。他其实是在看到周骥那一霎那,眼里就浮上了泪水,他讨厌爸爸总是这样,给了他希望,又将这希望随意打破,让他伤心失望,心里的伤心和烦闷让他不想见到爸爸,而且,也不想让爸爸看到自己蓄满泪水的软弱的眼。
周骥坐到床沿上,伸手要将林小齐的被子掀起来一些,“小齐,这样不会闷着么?”
林小齐将被子抓得紧紧地不让周骥抽动,咬着牙不发出声音。
“小齐,爸爸有重要事情要回去处理,今天不能陪你去爬山了,你原来不是定的和班上同学一起去的吗,那今天和他们一起去也是一样的。”周骥想到头天晚上林小齐欣喜雀跃安排今天行程的脸,也颇愧疚,于是,放柔了声音安慰。
林小齐心里难受,勉强忍住哭泣,在被子里带着怒气地嗡嗡说道,“你要走走你的,我不要你管。”
周骥知道林小齐生气了,但是,孩子就是这样的,怒气来得快也会去得快,而且,他这样的生气多是一种使性子的赌气,周骥并不特别在意,在林小齐拱起的被子上拍了拍,说道,“你们过不了多久就放寒假了,我派司机来接你到S城里过寒假吧!到时候,爸爸一定陪你,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爸爸都陪着,这样可以么?”
就知道爸爸又是在开空头支票,但是,拥有这样的空头支票总比没有的好,林小齐一边伤心赌气,一边愤愤然地在心里责怪总是不信守诺言的爸爸,但也只好妥协。
林小齐在被子里憋得难受,将头露了出来。
周骥看林小齐一双红通通的眼,里面含着委屈责怪,清亮的泪水在眼睛里蒙上了一层却没有掉出来,看起来更加楚楚可怜。
周骥俯下身在儿子额头上亲吻了一下,心里充满疼惜,他甚至想,要不今天就留这里好了,但是,性格刚毅,处事果断的他,想到不能因为陪孩子爬山这种事情就耽误了其他大事,不能犹犹豫豫下不了决心,于是,就狠下心将那要留下来的心思压下去了。
爸爸走出房门的时候,林小齐只能眼巴巴看着,心中苦涩,也只能在嘴里一再强调,“寒假的时候,你不要忘了刚才的话。”
林小齐没有穿衣服去送周骥,但他还是睡不着了,在床上呆呆地躺了会儿,打个滚趴在枕上的时候,便看到了床头柜上那一个晶莹洁白的千层佛手螺,伸出手去将那海螺拿到手里来,海螺带着空气的冰冷的气息,触手冰凉,也不管那海螺是多么冷,他将它贴到耳朵上,倾听里面的声音,“呼呼呼”“轰隆隆”地是海风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地方,从海底深处传过来一般。
这个海螺是他小时候,爸爸带来给他的礼物,他喜欢将这个海螺贴到耳朵上听声音,他还记得第一次听的时候,那时候,他还那么小,里面的声音那般巨大,轰隆隆像是惊涛巨浪,他被惊到了,赶紧跑到爸爸面前去,硬要贴在他耳朵上,让他也来感受一番这个小小海螺里的神奇,爸爸那时候说的是,海螺是从海里来的,死的时候留下了眷恋,所以,就将海的声音装在了自己的肚子里,当时的林小齐信以为真,觉得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啊。
当然,现在已经长大的林小齐知道海螺里面的声音并不是它因为眷恋装下的海的声音,凑在耳朵上面听到的是人体内自己的气息通过海螺的反射和扩大,变成了海一般的悠远深邃的声音。
林小齐听着海螺里面的声音,想到以前和爸爸相处的一点一滴,眼里的伤痛渐渐越聚越多。小小年纪,已经轻蹙着眉头,仿佛是历经世事的苍凉般的寂寞而忧郁。
他轻轻呢喃:小海螺啊,要是你里面真的能够装得下眷恋,那么,你就装我的吧,然后爸爸听到了,下次是不是就会留下来了。
楼上的老师家里已经在迅速起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林小齐翻身望着天花板上的星空,那星空没有夜晚里的美丽,显得空洞而沉郁。林小齐突然想到,他这样总是在等着盼着爸爸的到来,就像是读过的宫怨诗里的怨怼忧郁的女子,唉,他可真是一个可怜的人啊!
自怨自艾的林小齐心情好些了,这才起了床,本来赌气不愿意出门的他,后来还是在同班同学来电话的催促下和他们一起去爬山唱歌去了。
虽然不是和爸爸一起,心里总有些不如意,到下午回来,想想,还是玩得颇好,也没有辜负这个新年第一天。
第十四章
期末考试完的当天,周骥就让人将林小齐接到S市他自己的别墅里来了。
他能这么快地让人去接儿子,倒不是林小齐打电话提醒催促他,而是自从那天去林小齐学校看他后,他就觉得自己有些变化,变得更在乎儿子一些了,以前虽然也会想想儿子,但这一个月里却比以前想得更多,想到他离开那天早上,林小齐眼巴巴望着他的样子,眼里蒙着层水汽却硬是没有哭出来,估计本来是要和他吵上两句的,最后却只说了让他不要忘了承诺这句话。
周骥还记得很多年前,那时候,林小齐才几岁,小小的一团,每次他离开的时候,车已经开出老远了,林小齐还在奶妈怀里撕心裂肺地哭叫,他现在脑子里仿佛还能绕起那时候林小齐的声音,他的哭叫,他叫着“爸爸不要走”。
渐渐地,林小齐长大了,不再像以前那样爱哭,每次,只是站在前庭里,看着他的车开走,然后转身回屋里去。
想到这些,周骥不自觉叹了口气。
他居然觉得他对待林小齐是不公平的,他应该更加爱他一些。想着这些的他,明明对待他的别的孩子更加漠不关心,只是付钱养人而已。
周骥在S城里有好些处房产,除了情人们住的,他有仅供自己住的空间。
林小齐这还是第一次被接到S城里来过寒假,以前寒假,他都是待在长夏山庄里,过年的时候,爸爸会来和他一起过两天,于是,在别的孩子喜爱过年,是因为会有压岁钱有新衣的时候,林小齐是喜爱过年的时候爸爸有两天是专属于他的。
林小齐住的地方,他小的时候就呆过,是周骥刚从周家主宅搬出去时置的别墅,那时候,正是林小齐母亲离世,懵懂的他最伤心的时候,在这里过了半年,十几年过去了,他对这里已经没有了记忆,只是朦胧记得那时候是爸爸对他最好的时候,时常将他抱在怀里哄着,可是,人越长越大,他却和爸爸的关系越来越浅淡了,时间过去了,很多东西都产生了变化,那些美好的东西渐渐不复存在,这些让从车里出来看着庭院里景致的林小齐觉得伤感。
周骥在公司里办事,并没有在别墅里,但是已经给别墅中的人吩咐了林小齐到来的事项。
随着林小齐一起来的还有要照顾他一应生活的奶妈。
别墅里的管家亲自来为林小齐开了车门,十分恭敬有礼,躬身问候,“小少爷,你来了,你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我带你上去,你看看有什么不习惯的,我让人按你的喜好改。”
林小齐被他这恭敬的态度给弄得有些不好意思,露出腼腆一笑,“麻烦你了!”
奶妈从另一边下车来,早有仆人提了他们的行礼送进屋里去。长夏山庄并不算小,说起来,感觉还比这栋别墅大些,但是,毕竟是乡下和城里的区别,这里仆人的素质,恭敬有礼的态度,井井有条丝毫不乱的办事方式,每个人都非常有规矩,这些都让奶妈感叹,并且觉得,十几年没有来这里了,这里变化挺大,至少,她被请进别墅的时候,是有些诚惶诚恐的。
从下车,林小齐就转着眼珠子四处打量,看到庭院里的花草要比长夏山庄里的修剪得好,长得茂盛一些,即使在冬季,感觉也是精神奕奕的,全然没有长夏山庄里的花草被霜打成蔫蔫的痕迹;那座喷泉池子里的雕塑倒水女神像也非常干净,不像长夏山庄里喷水池子长久不用,里面的撒尿的小娃儿都脏乎乎了;别墅正面的两根汉白玉柱子感觉也要雪白干净挺直一些,而长夏山庄里的已经有磨损的痕迹……
林小齐觉得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感觉不错,但是,这些东西却都是陌生的,让他热爱亲切不起来,他还是觉得自己住的长夏山庄好,至少,那里的空气好,那里的泥土都是香的。
进了大门,里面也不是特别富丽堂皇,欧式简单的设计,客厅里有一个大的壁炉,紧挨壁炉的墙上面挂着一副油画,不过,根据林小齐专业的眼光来看,他觉得不应该将一副真品挂在那里,因为不利于画的保养,显然是他爸爸那个没有艺术细胞又暴殄天物的人装风雅的做出来的事情。
地板上是暗红色绣着繁复富贵牡丹图案的地毯,一圈沙发半围着壁炉,壁炉对着一边的落地大窗户,管家带着林小齐和奶妈上楼,从一边的白色扶栏实木半旋转楼梯可以上到楼上,林小齐看到楼梯下另一边有开向后面的门,他没有过多注意,跟着管家到了二楼,从二楼要绕到另一边才有楼梯上三楼,里面修得繁复,林小齐隐隐约约记得小时候在这里的楼梯上腿短爬上爬下的情景,但是,那时候楼梯上是没有地毯的,他被磕到过,现在却已经铺上了地毯。
看着这一切,他觉得恍惚,好像可以回到当年一般,回到那时候的肆意哭闹顽劣。但是,人长大了,无论怎样,都是回不去的。
林小齐的房间被安排在三楼,挺大的一个房间,甚至,临着窗户,还放有一架钢琴。
房间按照他的喜好布置成天蓝色,大大的床,大大的书桌,书桌上放着一台黑色的手提电脑,一边的台灯小圆桌上花瓶里还插着他喜欢的白玫瑰。
“小少爷,你觉得怎样,可有哪里不满意?”管家恭敬问道。他这是第一次见到林小齐,却不是第一次了解林小齐,在周骥让他准备礼物,或是,周骥吩咐他让安排去长夏山庄时,管家就了解了周骥这个养在长夏茶园的儿子。
林小齐正趴在窗户上看窗户的视野如何,看到院子里的草木,还有佣人从院子里走过,然后远一点有围墙,上面有监视器,更远一些就是别人家的房子,也是差不多这样的格局。听到管家的问话,林小齐回过头来朝他笑了笑,大大的桃花眼笑成弯弯的一弯月牙儿,里面黑黑的眼瞳凝着快乐的光亮,潋滟着水光,可爱非常,“很好啊,我很喜欢,没有哪里不满意。”
说完,又问道,“伯伯姓什么,我应该怎么称呼您?”
周骥的这栋房子是周骥当成家的地方,只带过几个好友回来,或是有手下来报告事情,有时候周延会来,但是,最近也来得少了,这里还是第一次有林小齐这样的开朗可爱懂礼貌的小小少年住进来,管家也被他的笑脸感染了,笑着说道,“鄙姓严,小少爷称呼我严管家就行。”
“啊!你用鄙姓这种谦称哦!我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听到。”林小齐笑着道,好象是遇到了多么惊奇的事情一样。
管家不和他啰嗦这些,道,“一路坐车过来,应该颇劳顿,小少爷休息一下,就要准备用晚餐了。”
林小齐抿着唇看他,眼睛闪了闪,问道,“怎么没有见到爸爸,他什么时候回来,会回来一起吃晚饭吗?”
管家答道,“老爷没有说要回来吃晚饭,怕是不会回来用,小少爷有事吗,有事可以打电话询问询问!”
林小齐露出失望的表情,原来闪闪发亮的眼睛一下子黯淡不少,张了张嘴,迟疑了一下,又问道,“那爸爸会回来睡觉吗?”
他害怕管家回答的又是“不回来了”,那样,他被接到这里来,还这般兴奋雀跃到底是为哪般,明明依然是和在长夏山庄一样见不到人啊,仅仅是离爸爸近了一些而已。
不过,管家这次倒没有让他失望,而是笑着答道,“老爷是要回来的。”像是看穿了林小齐的心思,他又加了一句让林小齐开心放心的话,“你的房间就是老爷吩咐按照这个样子布置的,他还强调说要插上白玫瑰,他说你喜欢。他还说,这几天加紧将事情干完,空出一两天来陪你。”
果真如管家所想,林小齐脸上瞬间阴转晴,原来还是一脸黯淡伤心,此时就一脸明媚快乐了,虽然高兴地想大笑,依然收敛了神情,只是弯着眉眼勾着嘴角,说了一句,“爸爸是这样说的啊!”
奶妈住在林小齐隔壁是为了照顾他,而周骥的房间却在楼下。
林小齐晚饭是一个人吃的,偌大的长餐桌,仅有自己一个人坐着,虽然是他喜欢的菜色,吃得也不是很尽兴,用了几口就放下了。
林小齐想等爸爸回来,但是,看书看得打瞌睡,又找了一本专门提神的恐怖小说来看,依然昏昏欲睡的时候,爸爸还没有回来。
一颗期待的心都要等凉了,林小齐终于在奶妈的催促和抱怨下上了床。
梦里面,林小齐梦见自己做了爸爸,老婆俨然是自己心仪的秦学姐,生了个儿子却长成爸爸的样子,一家人住在长夏山庄里,林小齐知道是在做梦,他毫无顾忌,心底长久集聚的那些怨念一下子爆发,他也要爸爸尝尝这种等也等不到人的苦,把其实是爸爸的儿子扔在林小齐以前时常玩的那个小游乐园里,然后自己走了,他要让爸爸在那黑漆漆的地方等他,而他才不会去接他,要让他在黑暗里等一晚上,看他以后还不守信用,还要让他不断等待。
林小齐做着这个报复成功的美梦,居然给笑醒了。
睁开眼睛,从窗帘透进来点点外面的灯光,房间里笼罩上一层朦胧的光晕,他好好看了看房间,记起这里是S城,爸爸接他来这里过寒假。
翻个身想继续睡,隐隐听到楼下有声音。他心一跳,莫非是爸爸回来了。
开了台灯,起身穿上睡衣,林小齐开门下楼。
第十五章
房子的隔音效果很好,林小齐不一定是听到了爸爸回来的声音,但他就是相信,是爸爸回来了,他的感觉那么强烈,以至于让他心情莫名激动,只快速穿了冬天的厚厚的睡衣,地上是长毛地毯,他也来不及在昏暗的台灯光下到处去摸索拖鞋,赤脚踏在地毯上,并不觉得冷,于是就这样一副样子往外面跑。
没有看时钟,但是,从房子外面的黑沉和寂静的夜色中可以知道,此时一定很晚了。出了房门,果真听到楼下有声音,那是皮鞋踏在地毯上的轻微摩擦声,还有说话声,这些声音本被压得很低,但是,在这样的夜里,在精神亢奋的林小齐的耳朵里,那些声音却这样清晰。
“爸爸!爸爸!”林小齐从楼上跑下来,下到二楼,站在楼梯口,走道里的壁灯温柔而沉默地照着这块地方,林小齐望着从走道另一边走过来的周骥,周骥原本正在和管家说话,听到林小齐的声音,便看过来,看到林小齐站在上三楼的楼梯口,灯光柔软,照在他的身上,从走道照过去的灯光要比楼梯上的明亮一些,于是,能够在他身上看到明显的光与暗的变化,那种光影形成的映像就这样沉积在他的身上,仿佛,那光已经在他身上照了很长很长时间,并且还将继续照下去,以至于让看着他的周骥脑子里形成了一种林小齐就是凝结在时间里永不会变化的错觉,他一直站在那儿,身形修长瘦削,带着少年的单薄与明亮,头发有些微凌乱,脸上是刚睡醒的晕红,在光的映衬下,皮肤光洁地就像上好的薄胎瓷器,他的眼睛里带着光亮,盈盈笑意盛在里面,那么明亮与美好,周骥觉得,好像他的眼睛永远都是那般亮,不是因为灯光,不是因为别的任何东西,他本身就是一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