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瞳孔袭上了一丝迷惑。
这是什麽表情?
难道自己看起来真的还像个小孩子吗?
他睁大眼怒视著他。
「我大你两岁!」有点可悲的,自己居然只能在这一点上逞能,不过他也管不了这麽多了,如果能有一个特点能压倒他,就算有些难看,他也要出口闷气。
怕自己会忍不住一拳揍上那张精致的五官。雅德在抒发完他的怒意後,才将视线从他略显吃惊的脸庞移开。
耸耸肩,他转过身扭紧了水龙头。
为什麽自己在他面前就是无法保持心情平静?明明自己不是个这麽容易动气的人,为什麽他总是能够轻易的撩拨起他的怒火?
带著困惑,他决定漠视身旁那道令人生气的怀疑目光。
雅德筋疲力尽的收起缠绕在脚边的水管,低头不语走入屋内。
※ ※ ※
真累……
虽然雅德想倒在沙发上喘口气,不过他现在是个佣人,所以他只能望著那张,看起来非常柔软的沙发椅叹息。
这间房子真是大得不像话,环视了一圈,周围尽是华丽的家具摆饰。
不论是特地订做的古典烛台、瓷器、浮雕壁面……都能造成视觉上的强烈感受。
挑高的天花板崁著光亮夺目的义大利水晶吊灯,细碎的水晶在光线折射下,闪出炫丽的七彩。
还有壁炉上方的壁画,一看就知道是出於名家之手。
这家人真是极尽奢侈之能事,光是外面的庭院就可以再盖间屋子给他和劳格住了。
没去细想自己是嫉妒还是羡慕。雅德只是撇起唇瞟视这间所谓的豪宅。
就算心里忍不住犯嘀咕,他还是没忘了本份,拿起撢子开始打扫。
自他懂事起家里的打扫几乎都是他在作。毕竟劳格的妻子很早就过世了,而劳格总是在工作,家中自然就由他打理,所以这些工作对他来说不但不陌生,还相当得心应手;否则在这里他只要随便弄坏一样东西,就可能足以让他多打几年工才够赔偿。
接近中午时就没再看见毕维斯,著实让他松了口气,要不然自己现在的精神肯定会更加疲累!想到这……
他愕然的僵在原地──
将手抵在额头上,他发现自己的身分正确来说并不是『佣人』!而自己居然还在这庆幸目标物失去去向!?
随著这份认知回到了自己的脑袋,雅德的神经也一根根绷紧。
「请问毕维斯…少爷到哪去了?」看见一个年轻侍女端著茶盘从他前方走来,雅德忙不迭的上前询问。
「少爷去工作了!」侍女充满善意的回应,一双带著灵气的大眼透出异彩。
「这样啊……谢谢!」发现到她奇异的笑容後,雅德马上就有了一股不好的预感,因此向她道完谢後,他迫不及待的转过身想马上离开现场。
「等一下!」在雅德还来不及消失在她眼前,她紧张的叫住他。「你是少爷的朋友吧?」
他僵硬的停下脚步,微旋过身。
「朋友…也不算是啦!」看她的脸上出现一遍潮红,雅德大概也猜得到她那昭然若揭的意图。
侍女全身扭捏的姿态只让他感到困扰。
千万别叫他为他们牵线!雅德在心里祈祷著。
他们的关系根本连朋友的边都沾不上。
完全只是主人与仆人;监视者与被监视者的关系罢了。无论是这两种关系中的哪一个,自己都没能力插手这档事。
等工作结束後,他马上就会拍拍屁股走人。其他多馀的事情他实在不想再多费心。
何况,像毕维斯那种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想也知道决不是眼前这个单纯的小姑娘能够招架的!
万一反而被玩弄,他岂不是又将罪过揽在自己身上!?
雅德怎麽想都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好事,自己还是该劝她放弃才是最明智的决定!纵使这麽做可能会遭到冷眼相待。
「你的头发很漂亮!」在雅德决定启口之际,女侍抢先发声。
「呃?」不知所云的一句赞美令雅德怔了一下。
「很柔软的感觉……」女侍将空茶盘,竖放在腹部,微弯下身端倪著他的脸:「你的眼睛也像黑珠子一样闪闪发亮耶!」娇颜笑得腼腆,不过却和她此时大胆观察他的动作形成两极。
这个状况造成雅德的混乱。
不知道该说什麽,但是什麽也不说似乎更奇怪。
雅德稍偏了一下头。
「谢谢!」这是他目前唯一想得出的回答。
女侍站直身体,漾出微笑:「我是桑妮·贝·思瑞那。请多指教!」
「叫我雅德就可以了。」他朝她点点头:「请多指教!」
「嗯!」桑妮也回应他的颔首:「如果有什麽问题,你可以来问我。我在这待很久了!」
「好,就麻烦你了。」
对於桑妮所释出的善意,雅德不禁为自己刚开始认为她别有用心,而感到歉意。
是不是自己这阵子监视毕维斯的副作用?在这个充满猜疑的行业里,自己也渐渐受到影响!?
虽说这份工作,对他人存有戒心是最基本的,对四周的微小变化能更加敏锐也该值得高兴;但是对他来说,这可不是他的毕生志愿,毕维斯的案子结束後,他也不打算再继续做下去。
所以他更没必要让自己变得像劳格一样!因为,总是带著怀疑过生活也未免太辛苦了,他还是宁愿单纯一点。
毕竟现在对他来讲,一切的出发点只是为了一份作业,没别的,就是如此简单!
「那我去工作了!」桑妮对他投出一抹笑後,即踏著轻盈的脚步离去。
望著她远去的背影,雅德呼了口气。
反正这样也不错,至少多了一个可以打听的对象。
第四章
「吃光它!」认真的语气自毕维斯头上发出。
所有人顿时都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将目光全投射在雅德身上。
被命令的人停止擦嘴的动作,斜眼看向身著男侍服,臂上挂著白色毛巾,明显是个侍者的男子。
雅德以为毕维斯没听清楚自己的话。
他又抬起手,指了指毕维斯面前的盘子,重述一次:「不要剩下!」
丝毫没感受到周围投来的异样眼光──也许,该说他现在并不在乎!
雅德就是受不了有人这般糟蹋食物!当他和劳格终日只能啃食乾硬面包果腹的同时,居然还有人能将珍贵的餐点剩下甚至是丢弃?
难道没匮乏过食物的人,就不会知道没有食物会让人饿死吗!?
这使他升起怒火!
「这种事应该还轮不到你来管!」引起不悦的,并不是受到命令的人。凯伯放下餐具,朝他扫来严厉的目光。
雅德感受到这股汹涌的怒意而抬起脸,却又被底下传来的餐具轻击声引去注意力。
只见毕维斯又将盘中的食物一口一口的往嘴里送,引起众人瞠目相对。
半晌後,毕维斯在重重目光下将盘中的馀食吃完,他面无表情的将空盘拾起让雅德看清楚光亮的盘底。
斜倪著视线,视察到略显怯懦的首肯後,他才再次拿起餐巾拭去唇角的汤渍,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餐厅。
「你怎麽办到的?」艾薇见毕维斯离开後,忍不住望著雅德掩嘴惊呼:「连我这个生育他十九年的妈,都没见过他这麽听话!」
雅德张口却回答不出来。这个原因也令他不解,他只是不喜欢恣意浪费的行为,而会遭到什麽样的对待,他压根儿就没多想。
现在听到了艾薇的提问,自己也才满腹疑团。
和在邻座沉著脸的凯伯形成反差,艾薇看著雅德露出温柔的笑容。
「我本来还很操心这个孩子。现在你能帮著盯住他,我就放心不少了!」
雅德回望著那张年轻得不像已为人母的美丽脸庞,他只能尴尬的陪笑。
※ ※ ※
靠在长廊的墙边,雅德的肩头也随著叹息松弛垮下。
不过才第一天就能让他感受到这一身的疲累,好似跑了一场百米的马拉松;就只差他奔驣的汗水不是温热的。
毕维斯对他违反常理的态度,也连带著凯伯因此对他摆出明显的厌恶脸色。
看看自己还真是做什麽都四不像!失败的徵信人员、以下犯上的仆人……自以为是法国人的东方人……
他咬咬嘴唇、抓抓头发!遏止自己再想下去。
望了一眼长廊的尽头,想起刚才毕维斯爲他平息了窘境。
突然觉得,说不定他根本没自己想的糟糕……
低头沉思中雅德突地钻起眉心,想起一件早已被他的脑袋抛得远远的事。
自己怎麽会忘了?
毕维斯昨天才因急性肠胃炎昏倒,胃口不好这也是难免的;而自己居然还严厉的硬要他吃下食物?!
察觉到自己做了一件相当差劲的事情,雅德开始责备自己的鲁莽行为。
他在心里打定主意,自己非得为这件事向他道歉不可!
一个旋踵,他大步朝长廊的那一头走去。
※ ※ ※
「叩,叩!」清脆的敲门声,让雅德心里不由得出现一阵压迫感。
「谁?」房门里头传出低沉的回应。
「……是我!」迟疑了一下他才应声。
在雅德还在纳闷自己究竟是在紧张些什麽时,镶著金边充满古典气息的房门,即被快速的扯开。
一阵风拂过雅德的脸,令他脑子顿时空白,随後自己就被措手不及的一把拉进房内。
还摸不著头脑的雅德,只是直愣愣的盯著正在关门的侧身。
「你……」终於他才想到要开口说话:「在做什麽?」
毕维斯捏捏颈後,缓步朝房里走去。「因为你刚才做了个不得了的事!」
听毕维斯这麽说,他更加一头雾水。
他想不通,刚才那件事和他鬼祟的将他拉进房间有什麽关系?
见他疑惑不解的样子,毕维斯也不打算再多作解释。「你找我有什麽事?」他直接切入主题。
雅德皱皱眉心:「说有什麽事…其实也没什麽。我只是想……」
「谢谢我宽宏大量!」看他吱吱唔唔的,毕维斯环著胸,目光泛著意兴阑珊。
「啊?」
虽然也是没错啦!可是见他把自己形容得这麽伟大,还是让雅德有点想辩驳。
「不是吗?」望著他傻愣的表情,毕维斯又眯起眼:「难道是来向我示爱的?」
黑色的瞳孔覆上一抹更大的呆愕。
「别开这种奇怪的玩笑!」语气中掺杂了一些怒意。
听他越说越离谱,自己若再不出言制止,恐怕会让他听见更羞耻的话。
毕维斯站在和窗子比邻的桧木桌前,并舒适的将身体倚在桌缘。
「那你大方承认是前者不就好了!」
既然他是来感谢他的,有什麽不好承认?难道东方人就是这样别扭的人种吗?还是本身个性使然?他还真是不了解这是什麽心态。
雅德低著头。他认为真正驱使他前来的目的应该是道歉才对。
即使这个人总爱摆出自以为是的态度,自己也该展现点君子风度。
他抿抿嘴後又将头抬起,认真的看著他:「对不起!」既然做错了事,雅德认为自己理应是要坦白向他表示歉意。
毕维斯愣了一下,尔後像是明白了些什麽,而露出促狭的浅笑。
「终於明白自己的身分了吗?」
望著他那副存心捉弄的表情,雅德不悦的撇撇嘴。
自己脾气再好也是有个极限的!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是抱著诚心来到这里的吗?面对自己的道歉,他居然还出言嘲谑?
「那就这样!我出去了!」他不悦的转向房门。
反正本意也传达了,跟他也无话好说,自己还是赶快离开,免得被他那个自负的态度气厥过去!
「小心凯伯!」在雅德伸出手去握住门把时,毕维斯语调低沉的提醒他。
雅德疑惑的转过身,不解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是什麽意思。
毕维斯勾勾唇角,「那个人不是善类,你尽可能离他远一点就对了!」
听完他的话後雅德像想起了什麽,他沉吟了一会儿才问道:「你和你父亲好像处得不好?」
经过这两天的相处,雅德明显就能感受到他们之间,似乎总不免带著烟硝气味。只要他们一面对面,那种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气氛就会围绕著他们,让周遭的人丝毫无法漠视,而跟著紧张。
昨天在医院时,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双方都不像是处於客观的态度讨论一件事情;就如同只是为反对对方而展开激战,而自己不过是他们拿来压倒对方,好宣扬自己权威的工具而已。
但是既然如此,他们应该是很讨厌彼此;不过,好像也不全然是这样……刚才自己要毕维斯将食物吃光时,凯伯却因此而动怒了。
这又是为什麽?
雅德看著对方变了色的表情,惊觉自己似乎踩到了地雷,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
这也没错!就算自己是在监视他,不过工作内容并不包括他的家务事,他所受负的只是些毕维斯平时的生活探查。
即使他们之间处得再不好,也是人家父子的事,如果当事人不肯说,自己的确也没有多插嘴的馀地。
领会到这一点,雅德耸耸肩打算旋身离开,却发现对方的薄唇缓缓敞启。
「他只是我继父。」毕维斯脸上的表情相当淡薄,令人感受不到一点起伏。
「这样啊。」雅德偏头想了一下:「其实我看他对你还蛮关心的,也许你该放下心里的成见,对你们来说也许会比较好!」
既然毕维斯都愿意回答他了,雅德认为自己应该也能给他一些建议。
看他们对彼此的心结不轻,就算他淡然回应,还是难免看的出他的用语带著对凯伯的距离感,这样还必须同处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光是想,他就为他们感到辛苦。如果光只要动动嘴皮子,一个小小的建言他也还不至於吝於给予。
彷佛是听到了一个无聊的笑话,毕维斯冷漠的看向一旁,噤嘴发出一阵冷笑。
这让雅德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说了什麽不该说的话。他抬起眉直视著他。
颤笑中毕维斯原先抵在桌上的手不自觉的移动了一下,指头也因而触碰到了置於桌缘上一本黑褐色、厚实的精装书籍。
「知道『巴比伦的哀愁』吗?」止住脸上不合常理的弧度,他慢慢转过脸。
「你是说海涅的诗?」雅德不确定的问。
这首诗所指的是像巴比伦般的巴黎,只是他不能理解,为什麽他会突然提起这首充满嘲讽的诗?
习惯了自己总是跟不上他的思维,雅德决定还是把心思放回他身上,耐著性子听他说。
毕维斯赞赏的朝他点头,而後他垂下长睫,将目光投视在火红的地毯上。「我觉得这首诗和我的家庭相当贴切。」
看来一切是光鲜亮丽的,其实都是虚假的欢乐。夫与妻、母与子,彷佛都能禁得起考验,施予彼此的爱是无悔、无私的付出,它们总是最神圣的情感代表,不会有冷漠也不该有背叛;但是他比谁都明白,这只是一些人将自己的想望赋予合理、不切实际的理想化……
他所知道的是:再亲近的人也可能会伤害自己,即便是血肉至亲……
毕维斯转身望著窗户外的点点灯火,伸出手推开窗子,让外头的风灌入窒闷的室内。
本来打算藉著风醒醒脑,不过他发现效果有限,低下头,眼底的湛蓝显得黯淡。
一头银线随风牵动,这景像止住了原先想朝他走来的步伐。
雅德还是紧盯著那道近在咫呎的背影,而中间恍如出现了一道鸿沟般,让他无法跃近。
他伫在原地,思索著自己是该提问或是等待。
「叩!」
清亮的敲门声自他们身後响起,使他们都不约而同的望向那道门。
「什麽事?」毕维斯张开喉咙问。
门的彼端没有给予回应,只是又诡异的轻敲了一下门。
迟疑了一会儿,毕维斯转身关上窗户,他回过头看一眼雅德,露出了一个使他难以言喻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