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我从果子狸变成人的时候被他发现了。他居然没有害怕,还收我做徒弟,拿小和尚的衣服给我穿,教我读书写字,教我怎样像人一样过日子。结果我就跟他一样,一直吃素。而且,在他死了很久以后,我还一直把他住的那个山谷当成是家,无论走了多远,到最后总是会跑回去。
他死后我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也会像他一样死掉,谁知居然糊里糊涂地过了几百年。这时我才知道,人类的寿命……真的太短了,短到你一眨眼睛,他们就已经衰老死去。
我说这些的时候崔叔闻一直默默地听着,到最后嘿嘿一笑:“喏,你明知道这样,就该对我好一点啊,不要动不动就扔下我一个人自己跑掉——反正我也会很短命的,缠不了你多久啦!”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浑身一抖。
我抬头看他,他低头看我。
突然眼前一黑,我的脸靠上了一片暖暖的胸膛,身后被两条手臂紧紧抱住。崔叔闻的声音就像是从空旷的远方传来的:“你看上去很孤独……我想我陪不了你太久,但是一辈子,是可以的。”
我真有点被吓到了。这样一上来就要定终身,我就是再多活几百年也吃不消啊。
我挣扎开他的手臂:“永敬呢?”
他两眼中全是茫然。
可怜的永敬。
我吸吸鼻子:“快走吧,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大和尚好像很厉害呢。”
周围仍旧是一片什么都没有的空白,无论走多远都找不到边际。我凭着感觉找永敬的方向,崔叔闻喋喋不休地跟在后面,一会儿唱歌,一会儿说笑话——这家伙,明明说不记得从前的事情,却又记了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要是永敬,非气死不可!
还好这周围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声音却是能听到的。再往前,渐渐地就听到了一阵一阵风声呼啸似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灌满了耳朵,几乎能把人震聋。然后我才看到了永敬正在前面和大和尚斗得正痛快——
永敬举着他的小棍子,大和尚挥着他的佛珠,两个人站得远远的,中间仿佛挡着一道风墙;那呼呼的风声,就是从那里出来的。再看他们两个,只见永敬一脸的淡然,那大和尚却有些沉不住气了。那玄石呢,瑟瑟缩缩地藏在他身后,从耳朵尖到尾巴尖——浑身都在发抖!
我真想过去跺它几脚……
永敬一步步地往前走,大和尚一步步地往后退。永敬大声说:“禅师,听我一句劝,早些罢手吧,免得我伤你太重!”
大和尚咬着嘴唇顶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阿弥陀佛!”
永敬转动手腕,手中的棍子舞了个圈圈,又平推出去;大和尚举起两手顶住,分神看了看我和崔叔闻,突然两手用力一扯他那串佛珠。那些珠子瞬间散开,全都朝我和崔叔闻飞了过来。大和尚大吼一声:“妖孽——纳命来!”
那些珠子在半空变成了一粒粒的水珠,然后又迅速膨胀成一个个庞大的水球,扑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大和尚突然惨叫一声:“啊——”仿佛受了极重的伤!
我反应过来,应该是永敬趁着大和尚佛珠脱手,击中了他!
崔叔闻一把抱住我。水球在半空膨胀到极大,又铺天盖地地砸了下来。崔叔闻紧紧抱着我,那些水大概是全砸在了他背上,我没被砸到。我们两个都瞬间被浸没在这片大水里面了,我用力挣扎着,突然发觉崔叔闻的手松开了。
我抬头看他,隔着透明的水,只见他两只眼睛紧紧地闭着,微张的嘴角有一个个的小泡泡在往上冒。
糟了……该不是被砸晕了……这样他会淹死的……
我两腿一蹬浮上去,捧住了他的脸,然后对准他的嘴唇,往里面渡了口气。周身的水竟然开始流动起来,而且越流越快。我拖着崔叔闻的身子拼命往上划,可是无论怎么用力划,都浮不到水面上!
终于我憋不住气,水瞬间从我嘴巴鼻子里涌了进去。
我再也划不动了,手上也再也没有半点力气。崔叔闻的手臂从我指尖溜走,然后他整个人就从我前面沉了下去,沉到很深很黑的地方。
然后彻底从视野中消失不见。
我想追下去,然而自己已经无法动弹。
突然我听到永敬的声音说:“怀真,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对叔闻好一点……”
(古装世界,遍地美人)
第十一章 古装剧外景队?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很惊奇。
先是,天已经亮了,而我还泡在水里——谢天谢地,不是整个都泡在里面,而是露了半个脑袋在水面上。周围的水是清的,清得我能数清楚水里往来的鱼虾。
而头顶的天是蓝的。阳光斜斜地从枝叶间落到这河边的浅滩上,我那一小片露出水面的肚皮给晒得有些热辣辣的。呵,这场雨还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啊。
还有,这河水清得也好快啊。
然后我就蹦了起来,不等水面平静,就看到了自己的水中倒影。
——全身的毛都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只有肚皮上的几挫毛像刺猬的毛一样,黏在一起直挺挺地竖着,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又变回果子狸了!
我踮起脚转了几个圈——哗,果然还是这个身体用起来比较舒服啊。
想到人,我立刻就想到了崔叔闻,不由得一阵……担心。
不知道他被冲到哪里去了呢?
既然我还活着,他也应该没事吧?如果拿人的身体来比较的话……他可比我强壮多了。
我自己安慰着自己,一个猛地扎进水里,沿着清清的小河往下游游去。他是先被冲走的,应该会比我冲得远。
我一边浮着往下游,一边在水下挫洗自己的皮毛。奇怪得很,我明明在泥水里面泡了半天,身上居然是干干净净的。难道是泡在水里的时候,就被水冲干净了?
也有可能。
既然不用洗澡,我可以多花点功夫仔细看着周围。记得崔叔闻今天穿的是一件深蓝色的T恤,好认得很……
整整往下游了几公里的水路,没有。
我用爪子抓着自己的脑袋——没准他醒过来已经上岸去了呢,这小子怎么看都不像是短命的,一定会没事的。
水里有点冷,我还是上岸再找好了。几下划到岸边那些光溜溜的鹅卵石上,出了水,狠狠地甩几下身体把水珠子都甩掉,然后再沿着河岸继续往下走。
午后的阳光很暖,带着草木香气的清风拂过,很快就把我的毛都吹干了。
想到崔叔闻可能已经上岸了,这回我不但看河里,也往岸边的树林子里看。
仔细看过,才发觉有些不对劲。
虽然这条河看起来还挺眼熟,但是那林子里有些树……我绝对没在这森林公园的地盘里见过。不但在森林公园里面没见过,就是在森林公园外面都没见过。
难道说……我被冲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不对啊,森林公园里的小溪小河什么的一出山就汇到大河里面去,大河又汇到大江里……如果我这是被冲到公园外面了,那么应该是在河里才对……
眼前这条山里的小河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会被冲到这么个……不知所谓的地方?!
我彻底迷糊了。我伸爪子揉揉眼睛,再敲敲脑袋——幻觉,那些树绝对是幻觉!
还没睁开眼,头顶啪的一下,有个什么不轻不重的东西掉到了我头上。我用爪子用力一抓,放到眼前——原来是片树叶。
一片我绝对没见过的树——的树叶。
我立刻看看头顶,然后再顺着那树冠一路看下来,只见是棵高大修长的树。它那么在河边站着,微风拂过,也算是玉树临风了——可是临风的玉树老弟,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还有,为什么我会被冲到这里?
我蹲在岸边,用嘴叼着那片树叶,望着河里缓缓的流水,百思不得其解。
糟了。
既然我被冲到了这么奇怪的地方,那么,崔叔闻呢?他又被冲到哪去了呢?
——他,是不是还活着?
我狠狠地把脑袋扎到水里去。额头撞上水底的卵石,一阵剧痛。然而我又狠狠撞了一下。
有种不祥的感觉告诉我,是因为我,他才会出事的。
是我拖累他。
我猛地把脑袋扎到水里。崔叔闻,你可千万不要出事……
耳朵不知不觉地被水灌满了,身边的一切声响,听起来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比如那声狗叫声,一声声地听起来像是隔了层玻璃……
狗!
我惊得跳了起来,一边用力甩着耳朵里面的水,一边到处找那个声音的来源。
别嫌我大惊小怪——我毕竟是猫科动物,看到犬类多多少少都会有点不舒服。
何况突然出现在眼前是那么一只大狼犬——块头足有三四个我那么大,黄色的毛,黑色的背,竖直的耳朵,硕大的眼珠……还有两排闪闪发亮的,尖利的牙齿!
现在它正张着那足以一下把我的脑袋咬碎的一口大牙,朝我声声狂吠。
我只觉自己浑身的毛都炸开了,支撑着身体的两条后腿开始有些发抖。毕竟这么大只的猛兽我足有百来年没见过了啊——
逞英雄是人类那群傻蛋才会干的事情,我镇定住,想都没想,回头撒腿就跑!
下水是不行的。因为我的印象里……狗也会游泳,而且速度决不会比我慢。
但是有一样,我会,而眼前这条大狗绝对不会!
我撒开四爪朝一棵树没命地飞蹿,然后沿着树根一鼓作气蹿了上去,蹿到了最高的枝丫上。在离开地面的那一刹那,我觉得自己尾巴上的毛好象掉了几根。
你祖宗的——知不知道我尾巴上的毛要长多久才能长好?把你全身的毛都拔了也赔不起!
我在树枝上站稳了,才敢往下看去。只见那大狼犬还在冲我不要命地狂吠,两只前爪不住地扬起,一副要追上来把我碎尸万段的凶样。
我把尾巴垂下去,像钓鱼那样朝它摇了摇。你上来啊,有种你上来,老子伸脖子给你咬!
哼!
我极尽搔首弄姿之能事,激那大狼犬疯了一样的狂吠。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它突然不叫了。不但不叫了,还收了趴在树干上,猛抓猛刨的前抓,站得有模有样的,侧着耳朵不知道在听什么。
然后我也听见了。那是一声穿透整个林子的清啸。
大狼犬又大声吠了起来,不是向着我,而是向着啸声传来的方向。啸声之后,传来的是一阵马蹄声。
我一阵激动。这声音我可是有几十年没听过了啊——话说从前出去玩的时候,变了人以后最喜欢的事情之一就是骑马——天啊这里竟然有马——
我正激动,听到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远远传来:“威猛!威猛!”
只见地上那大狼犬彻底收了爪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绝对原版正宗的狗见了主人的模样。不久我便透过重重的枝叶看到有十几条人影——都骑在马背上。
我一看那些人的打扮,立刻就懵了。
话说……虽然我不常出去,但外面的世界我还是知道的,二十一世纪了嘛!全世界的年轻人都穿T恤牛仔裤了,哪还有把自己整成这样的?
身上穿着几百年前就已经绝迹的,宽袍广袖的汉人衣衫也就算了,就连头发也都是长的——尤其是排在第三的那个,头发都长到腰际了,水亮油滑的,有风吹过的时候还有几绺随风拂动。拿个相机拍下来,立刻就可以上杂志做洗发水广告了——
顺着那头发,我看到了一张顶顶好看的脸。
脸型有些长,线条柔和,没什么棱角。眉眼鼻唇都像是用工笔刻画的,清清楚楚,一见难忘。只是嘴唇有些薄,唇角微陷,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像雨过天晴时明丽的山光水色,又像是黄昏时拂过树梢的清风。
——我只觉一阵凉,盛夏在大汗淋漓时突然全身浸没在溪水中的那种凉。
我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了。可现在视线却像被胶水粘在了那人身上,怎么扯都扯不下来。就在那一瞬间,他身上流动着墨绿色华彩的衣衫,胯下纯黑色的骏马,还有身边那些人,统统都被我的眼睛自动从视野里面剪掉了。
只剩下他一个。
不是我吹牛,我好歹活了几百年,见过的人比见过的果子狸还多,可是这样的人物——当真是没见过啊。
一个冷冷的声音把我从近似花痴的状态中拉了回来:“威猛,找到什么猎物了?”
跟着地上那狼犬又一阵狂吠。对不住,我刚刚光顾着看帅哥,把真正的敌人给忘了。再看那条狗,只见它又扬起了两只前爪,一边对着我狂叫一边刨树上的皮。
大哥,你再刨下去这棵树还不给你刨死了——
刚才那个冷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哼,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只花面狸。”
——花面狸这名号,我倒很多年没听过了。
我这才看清楚了,说话的那人长着普普通通的一张路人脸,只比方头阔耳那一类好看点,也是一头长发一身长袍,只不过那袍子是黄色的,腰间还系了一根明黄色的腰带。瞧他整个人就是一暴发户——话说他头上那簪子,应该是镀金的吧?闪闪发亮的,倒挺像那么回事。
骑的马却是枣红色的,看上去神骏非常。
俩字从我的脑子里冒了出来:恶俗。
然后是另外俩字:可惜。可惜了他那匹马。
所以我非常不爽他那句话。花面狸咋了?你那条威风凛凛的威猛还不是拿我没辙?哼!
我特地跳到一个枝叶比较稀少的树枝上,故意来回转了几个圈,好让他们好好瞻仰下老子这只花面狸。
当然……也是因为我想多看那个人几眼。
毕竟好看的东西,总是令人心情愉快的。
而他正好也看了上来,然后,唇角一勾,绽出一个浅浅的笑。
我于是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在对我笑。奇怪哩,话说崔叔闻长得也顶顶好看,还整天对我笑——可是我怎么就没有现在这样,想欢呼雀跃的感觉?
他身边有个声音说:“花面狸是常见,不过这只毛色纯黑,倒挺稀奇。”
顺着那声音看过去,原来也是个长发长袍的年轻人。不过这位长相就比满身黄灿灿的那个要好看多了,仿佛镌刻出来的一张脸英俊非凡,甚至……比顶顶好看的那一位,多了些飞扬的神采。他身上穿的是一身白袍,腰间却和暴发户一样,系了根金黄色的腰带。
就一根腰带,把我的好印象全都毁了。
因为我讨厌白天明晃晃的太阳,所以连带着讨厌所有金色明黄色……的东西。所以这位帅哥,抱歉,我不喜欢你。
除了我先看到的这三个,其他的人呢,全都一色的黑袍——手里都拿着乌鞘的刀。还有一个手里拿弓背上背着箭筒,倒挺像那么回事。
可惜都不好看。
不好看的人,嘿嘿,大爷从来不看第二眼。
居高临下这么一扫视,我才发现了一件很好玩的事。
那就是,除了顶顶好看的那位长发苏美人他自己,其余所有的人都在朝他看。
——但是眼神各有不同。白袍子黄腰带帅哥是光明正大理所当然地看,目光所及的范围从未离开过苏美人;金光闪闪的暴发户呢,是看几眼就闪开,然后又再转回去看几眼,仿佛有些心虚;其余那些应该算是随从的,压根就不敢正眼看他,只敢拿眼角的余光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