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中间的帘子又拉开了,素羽冷冷地问:“一本什么?”
我一怕,低头小声说:“一个蓝色的……硬壳本子……”
素羽脸一拉,手里的书又飞到了崔叔闻身上:“原来是你偷的!”倚风捂嘴笑:“我早说了吧,一定是他!绝世孤本啊,值很多钱的,小鬼果然有眼光!”说完一阵白烟四散,倚风就不见了。
素羽瞪着睡眼惺忪的崔叔闻,脸色很是难看。但是瞪了片刻,似乎又消气了,什么都不说。崔叔闻一醒,揉揉眼睛蹭上去,口气半点都不像是刚睡醒的人:“少爷,要喝水么?”
素羽长叹一声:“是时辰背书了。”
于是我释然了。这样也挺好的,他再揩我油的时候,我终于可以里直气壮地跟他打架了。打架的后果就是两个人的衣服都破了不少,就连苏青溪叫人送来的那两套都开线了。经过素羽的亲眼鉴定,这不是因为那衣服出了质量问题,而是——
我们长个子了!
那天下午我和崔叔闻几乎没把马车顶掀翻。
长高的后果就是,我和崔叔闻穿着仅剩的几件没有开线的衣服的时候,站着坐着躺着都得小心翼翼。偏偏那些衣服就像犯了开线传染病似的,一件跟着一件开。云嘉的城门还没半点影子呢,我们两个都没一件衣服是好的。
亏了素羽那时还整天念叨着云嘉的夕阳有多好看,结果真到了云嘉,他老人家只叫马车在城门口打了个转就直奔这山里来了。我只从那车窗里瞟了一眼城门上“云嘉”两个大字,传说中的十里繁华,连个影子都不见。
那时候崔叔闻仍旧在呼呼大睡。这家伙不知道是不是瞌睡虫上身了,一路没命地睡,害得我也跟着不住犯困。马车走了几里路开到山里,他才猛地醒过来。知道我们不住云嘉城里,一张脸顿时拉得比驴脸还长:“少爷,咱们不进城么?”
素羽说:“你不是说过想住在山清水秀的地方么?城里哪来山清水秀的地方?”
他的脸干的像寒冬腊月放在灶上烤过的桔子:“可是跑到这荒山野岭里去,哪里还有……可以看……”
素羽一本书甩过去:“你想看什么?”
他叹口气:“少爷,叔闻住哪里都没关系,只求能和少爷朝夕相对,叔闻便心满意足了……”
我捏起拳头砸过去:“我让你对少爷不敬!”
等到站在了那传说中的“栖云别院”外,他就傻眼了。
咳咳,那个,老实说,我也傻眼了。
话说这到底是堂堂大奚国的丞相曾经住的地方,还是最会享受生活的素羽少爷千里迢迢跑来要住的地方,怎么着也得是个几进几重的庄院,围墙围成大迷宫,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样也不能少——
怎么可能是这样的几间茅草房?
墙壁是竹子和木头支起来的,上面盖的是货真价实的茅草。中间一间大的,算是主屋;旁边还有零零散散的几间,应该是卧房柴房厨房马房之类。茅草房前一口水井,井上倒是还有个轱辘,绳子却不见了。再往前是一片菜地——里面长着半个人那么高的杂草,之所以能看出来是菜地,是因为我看到周围的篱笆上还攀着几根细细的丝瓜藤,上面居然还挂着几朵发育不良的小黄花。
对了,那篱笆还是用杂树枝围的,歪歪扭扭,都不成直线。
亏了素羽居然一点吃惊的样子都没有,扒开杂草大步走了进去。我抱着倚风的水囊跟在后面,突然眼前一阵白烟,里面的柳枝不见了,那茅草屋前的井边上出现了棵碧绿碧绿的柳树。我叹口气,把里面剩下的水都倒在了一棵狗尾巴草上。
崔叔闻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身后,一只手颤抖着抓住了我的衣袖,两只眼珠子滴溜溜地看着周围:“怀真哪,我怎么觉得这个地方……阴风阵阵哪……”
我挺直了腰杆走在前面,终于找到一个耻笑他的机会:“连这都怕,你还是不是男人啊你?”我话没说完,突然他猛地扑到我身上来:“啊——蛇——蛇——”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条绿油油的小青蛇,正卷在那棵狗尾巴草上,伸出又红又长的信子在吸溜吸溜地舔草叶子上滴的水。
再看身上,只见崔叔闻两条胳膊死死抱住了我的脖子,整张脸都埋到了我肩窝里——最夸张的,两条腿都缠到了我腰上!
难怪我说怎么身上这么重了——他大爷的,平时威风得跟山大王似的,原来见了条小蛇都会吓成这副屁滚尿流的怂样!
我用手推,身子用力甩,想把他弄下来,谁知他就是死活不肯放手,嘴里还在哇哇大叫:“蛇啊——蛇啊——”就这样两个人扭成一团,我一个站不稳,终于两个人都扑倒在了那片杂草里!
崔叔闻爆出一声空前绝后的吼声:“啊——”
然后就没声音了。
我好容易抬起头来,只见那条小青蛇的脑袋就在他鼻子前面一晃一晃的,他两眼紧闭,脸色白得能剥下来冒充素羽专用的宣纸——原来是晕过去了。
那条青蛇呢,只见它两只微型绿豆一样的眼珠子却盯着我手里的皮囊不住地看。我想都没想就把那皮囊扔到半仗开外,它果然一下子转了脑袋游过去了,脑袋探到皮囊里面去,还露了大半个身子在外面一扭一扭地。没多久它就把脑袋退了出来,跟喝醉了似的,摇摇摆摆地消失在草丛里了。
奇怪哩,这里明明就有一口井,犯得着这样抢水喝么。
我拍拍崔叔闻的脸:“喂,醒醒,醒醒啊,蛇已经走了——醒醒啊——”
他不出声,也不动,很显然是不打算醒过来了。我无可奈何,只得挣扎着爬起来,把他连抱带拖地弄到那茅草屋里去。进门的时候吓了一跳,只见里面的家具虽然都是简单的竹桌竹椅竹帘竹塌竹屏风,可是上面干干净净的,没有半点灰尘——至少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破败脏乱。素羽正在一边的书架旁,把他的书从书箧里面掏出来摆在上面,一边摆着,还一边用手抚摸着书架上的竹子,看上去好像……很是留恋这个地方。
我顿了顿,才把崔叔闻扔在身边的一张竹椅里面,然后俯身去狠命掐他人中。素羽问:“怎么了?”我说:“被蛇吓晕了。”素羽哼了一声笑问:“可是一条青蛇?”
我气呼呼地说:“是啊,比一根筷子粗不了多少,居然就把他吓晕过去了!”
素羽微笑着看了一眼崔叔闻,又微仰着头看外面的一片杂草,不知道在想什么:“原来还在啊……呵,当年也有人被它吓晕过呢。
我脱口而出:“谁这么胆小?”说完了就反应过来了——这里既然是当年那位崔丞相住的地方,那么被蛇吓晕的除了他还会有谁?我有些心虚,转身再用力按崔叔闻的人中:“喂,醒醒啊——叔闻——醒醒——”
心里想的却是——
当时卫修仪曾说,素羽在一个崔丞相死后便只穿白衣服弹琴;后来又听倚风说,崔叔闻三岁的时候就会偷看他爹和素羽一起洗澡……
所以,那个崔丞相,其实就是崔叔闻的父亲么?难怪素羽到哪都带着他,可是崔叔闻揩他油的时候,他会那么生气……
不知道崔叔闻长得和那位崔丞相像不像呢?素羽一定很想念崔丞相……换了是我,每天对着一个长得很像自己想的那个人的人,非发疯不可。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脸一下子热热的。
那边素羽拍拍手:“明天你们两个去把前面的杂草除干净。”
我有些心虚地拍着崔叔闻的脸:“哦。”
“然后……再种些蔬果。你爱吃什么就种什么吧!”
我猛地站直:“是,少爷!”
瞬间有一堆绿油油的蔬果从脑海中冒了出来——丝瓜南瓜东瓜萝卜小葱大蒜大白菜……然后是我坐在当中东啃一口西啃一口,快活似神仙——
我哪里等得到明天。崔叔闻一醒过来,我立刻扔了把从杂物房里翻出来的锄头给他:“出去!除草!大爷明天要种蔬果——”
崔叔闻显然还没有从惊吓中清醒过来,还在一个劲地喊“蛇——蛇——”
我用积了厚厚一层灰的斗笠拍他一下:“你眼花了吧?哪来的蛇?我怎么没看见?”
他一个跟斗从那椅子上翻下来,闪身藏在门后面,然后才偷偷摸摸地探出半个脑袋来往外看:“那里啊——一丛狗尾巴草上面——”
我拎起锄头大步走出去,一把把那丛狗尾巴草连根锄了起来,然后提起来给他看:“是这一丛么?”
他两眼瞪得鸡蛋大:“哇——怀真你真不怕啊——”
我把那狗尾巴草甩到一旁:“大爷我老虎豺狼鳄鱼蟒蛇什么没见过——我会怕一条蛇?哪,现在看到没有蛇了吧?可以出来干活了么,叔闻少爷?”
崔叔闻踌躇了半天,终于磨磨蹭蹭地戴上斗笠出来了,走一步看三看,就跟眼前爬了满满一地的蛇似的。我在草丛中抡着锄头飞锄着,他只敢站在空地上小心翼翼地弄着最旁边的草,那锄头在他手里起的作用估计跟一根牙签差不多。
还好那条蛇没有再出现,院子里倒是莫名其妙地多了个瘦瘦的小少年。个头比我和崔叔闻都矮,整天穿一身草绿色的衣服,嫩得能掐出水来——不知道是不是跟素羽倚风他们呆久了,还是因为那小子一看到我就吓得到处乱躲,反正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家伙就是那条小蛇!要不是的话,好好的为什么要叫“青儿”?
素羽宣布,因为我和崔叔闻越来越笨手笨脚,今后他的生活起居由那个小青儿伺候。我暗笑,他是终于受够了崔叔闻那两只整天到处乱伸的手了吧?
话说崔叔闻那双手……真的是人人头疼。他就好比是一只长了七八只色爪的章鱼,原本他的爪子被素羽用一根丝拴在我身上了,所以只祸害我一个。现在那根丝被拿掉了,于是大家都被他祸害了——而我这边受的祸害一点也没少!
有时候我恶狠狠地想——亏了素羽没教我怎么再把那根丝缠上去,否则我非到山上拔根野猪毛给他拴上不可,到时候就让他追着野猪满山跑去吧!
当然……有了青儿,好处还是有的。那就是我和崔叔闻终于摆脱了小厮的身份——咳咳,至少不用干小厮的活了。
小厮的活是不用干了,可每天仍旧给按排的满满的——早上我和崔叔闻一起读书练字,嗯,在素羽少爷那双迷离的眼睛的监视下;下午我和崔叔闻就去照料菜地,拔草,捉虫——偶尔会有那么几只“不小心”飞到倚风身上,然后他就会一阵烟冒出来哇哇大叫,我们就顺便威胁他一起来浇水。
但是几次三番之后倚风找到了报仇的机会——青儿又爬到他身上喝露水去了。他老实不客气地揪住青儿下来,把青儿的脑袋举在崔叔闻跟前。崔叔闻再被吓晕过去三次之后,他求我:“别找倚风了……该干的活让我来吧
……”
也好。反正倚风那家伙眼高手低,什么都不会,叫他拔草他拔瓜苗,叫他浇水他直接来个水淹菜地——真想把他从回心桥扔下去,把他扔回“那边”的六十年代,看他不饿死才怪!
——啊,不行,他是个妖,餐风饮露的,半夜晒个月光都能恢复元气,此路不通。
那就算了吧。反正素羽晚上教我怎么使用自己的力量的时候,他也能帮上一点点的小忙。
——素羽他法术实在高深,说出来的话我多半是听不懂的。倚风在旁边偶尔用鄙夷的口吻“翻译”给我听,我就明白了。不知道是不是素羽教上了瘾,总之他教了变化术之后又教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是教之前都要先让我发誓——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用。
我都老实发誓了。反正,嘿嘿,什么叫万不得以,到时候还不是我说了算!
最神奇的事情就是,在我种下去的丝瓜苗沿着竹架节节爬高的时候,我……还有崔叔闻的身子,也在飞快地长高。住了没几天,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好几套。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比高!
素羽心情好的时候会乐呵呵地给我们做裁判,用一把小刀刻下当天的高度。然后又在我们两个大叫大跳的时候冷冷地扔一句:“都是十八九岁的人了还那么小个……也不害臊!”
十八九……哼,老子还八百岁了呢。看看那个青儿,好歹也有三百来岁了,变成人的样子有没有十岁还是个问题呢。但是我们这一屋子人不人妖不妖的东西,只有崔叔闻是个血统纯正的凡人,他再不长大就不正常了——所以他最着急。
急到后来,素羽看不过了,每天安慰他:“这个地方灵气十足,最适合修炼养生。咱们在这里住上一两年,你少掉的功夫就都能长回来了!”
崔叔闻哭丧着脸:“两年……天啊,什么时候才能过这两年……”
素羽微笑,转身不语。
我也觉得两年太长。虽然这副小小的身体已经用了几百年,长不长都习惯了,但是如果能长成成人的模样,也许用起来会更方便。所以我的着急,一点都不比崔叔闻少。
知道这焦急有多可笑,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那时候江山寂静,岁月无声,远的没有什么好期待,近的也没有什么好牵挂;往后是模糊得只剩一抹残影的记忆,往前是漫长得能让人窒息岁月;周身是流水一般的风流云散,伸手一握,两手空空;放眼望去,千山无人——沧海桑田都变作一瞬,我才知道什么叫“漫长”。
然而当时是不知道的。那时每一天都过得像打仗——当然敌人只有崔叔闻一个。
饭要吃得比崔叔闻多,个子要长得比崔叔闻高,字要写得比崔叔闻好,背书要背得比崔叔闻流利,讲策论要讲得比崔叔闻好,种的瓜果要比崔叔闻种的壮……半夜挤到的地方要比崔叔闻的大,抢被子要抢得比崔叔闻多。
——没错,我们一直都挤在一个房间里,挤在一张床上,挤在一个被窝里。
素羽他大方得很,我们衣服小了,他立刻就差人去买新的——偏偏就是不肯多打扫个房间出来给我们分开住!
我真怀疑是崔叔闻搞的鬼。
因为他自从慢慢变大之后,就开始变本加厉地揩我……还有别人的油。素羽是不用说了,倚风给他调戏得都不敢变人了,就是青儿,每天都被他捏得哇哇大哭。
开始的时候我也懒得睬他——不就是揩个油么,又不会缺胳膊少腿。
再到后来,我不得不以骚扰制骚扰。
——他耍赖的时候我加倍耍赖,他耍流氓的时候,我就加倍地耍流氓!
他摸我一次,我就压住他上下左右摸个遍;他偷亲我的时候,我就把他按到墙上去啃个干净!
他干活的时候总是偷懒,还转挑些不费力的事情做,我劈了两年柴提了两年水之后才猛然发觉,我浑身的筋骨比崔叔闻的强壮多了。到后来我不费什么力气就可以把他制住,让他爬都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