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杯被司徒昭蕴发泄似地狠狠摔到地上,虞烨扫了一眼零落的细白瓷碎片,看向司徒昭蕴闭目深拧起的眉头,只是坦然言道:"五个月,希望三师兄能在五个月之内凯旋回朝。
"原来陛下还记得,我们是师兄弟。"
"我怎会不记得......"虞烨艰难地笑道。
同门师兄,如今还在他身边的也只有司徒昭蕴了。但若司徒昭蕴真是那个男人,卫仲光、尹默、瞿君瑞的遭遇皆缘由此人而来,这份无法弥补的创痛,必须由司徒昭蕴来偿还。
"我以为,我们两人在所有师兄弟中也算最亲近。"
虞烨一时哑然。
的确,司徒昭蕴不谛是所有师兄中与他走得最近的人,总需小心谨慎不能泄露丝毫心思的自己,与从不掩藏到口无遮拦的司徒昭蕴,长久的相处,居然出离的默契。
这么多年,能够在他的怒火炽燃时犹不知死活地添上把柴,还能全身而退的人,大概唯有司徒昭蕴罢了,所以才会有人认为他对天下人都残忍,独独对司徒昭蕴宽容。仅有一次例外,是司徒昭蕴在寝宫外阻扰,被他刺了一剑。而那一剑,他最终,也没能狠得下手。
是他错了吗......不,他是暗朝独一无二的帝王,怎可能会错,错的,一定是司徒昭蕴。
"期限是五个月,陛下的良苦用心,臣明白了。"司徒昭蕴怆然说完后谑地转身,这才睁开眼大步迈向战马,等跨上马背,到底还是忍不住回眸。
虞烨笔直地站在人群中央,让同门师兄饮下慢性毒酒,虞烨连表情都没有改变过那怕轻微的一瞬。在虞烨心中自己究竟算是什么?难道时至今日虞烨依然不明白,就算全天下的人要对他不利,自己,也绝对不会想要伤害到他。
司徒昭蕴差点连缰绳也握不稳妥,用力挥动马鞭,催促战马疾行,也掩不去从心底深处连绵不断涌出的哀伤。
目送司徒昭蕴远去,直至队伍的最后一名士兵也走得望不见背影,虞烨方命令众臣班师回朝。独自走在最前方,身后紧随着张藻,虞烨突然感觉一阵从没有过的疲累,亟须由什么来抹平消散。
"陛下,余侍从伤得很重,短时日内恐怕不能再服侍陛下,陛下是否招另外的人侍寝?宫里还有许多模样俊俏,讨人喜欢的侍从......"
张藻跪在虞烨脚下,怀着大义凛然为国为民的心思冒死进言。君王对折磨余庆委实太过沉迷,或许应该试着转移君王的注意,君王不过一时贪欢罢了,没必要为一名侍从搞得整个国家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见君王对自己的建议只是沉吟不语,难得没有发火,张藻也大着胆子看到希望。这样的建议,张藻并非头一回提出,但每每总以君王的雷霆震怒宣告结束。
"其中有一名模样真是俊朗的紧......"张藻忆起上回去侍从宿处看见的那名跪着向自己哭诉要为家里传宗接代的年青小伙子,叫什么来着?
"不如今晚就宣召他来?"张藻试探地问道,怎么都感觉自己像妓院老鸨,伏在地上偷偷举袖抹拭额际冷汗。
或许是做得过火了些,每夜搂着余庆入眠,余庆在梦中也会呼痛,带累他同样不得安枕。对于余庆这样脾气倔强的人来说,除非痛到极至,又怎可能如此。
沉默半晌,虞烨吩咐张藻安排宫人送余庆回去。
虞烨没有带一名宫人,路上碰到好几拔巡逻守夜的侍卫,乌云蔽月瞧不真切,居然误会他是刺客,弄得虞烨更加心烦意乱。诚惶诚恐跪了一地的侍卫,来不及处置,只随口问明路途,径直闯入余庆所在的侍从宿处。
进去后,发现房中竟无旁人,唯有余庆独自躺在一张极长的床上。
虞烨打量房间,见这屋子倒还宽敞,但十分杂乱,男性用过的衣物扔
了满地,散发着令他反感的臭味。并且还是十数人挤在一块儿的大通铺,虞烨不禁蹙紧了眉。
勉强避开那些脏物走到床边,看着正沉沉入睡的余庆。
曾经被他不止一次凌虐过的身体严实包裹于棉褥,面容有些苍白,散乱枕间的长发,辉映在从窗纸透入的浅淡月色中,耀出光晕。
为什么别人就不行?今夜奉召侍寝的侍从,论容貌都不比余庆逊色。不仅半点没挑起他的兴致,现在想来,甚至有些作呕。是因为他们并非余庆,并非他选中的共犯?
原来并不是谁都可以,这种事情,经过比较才会清楚。就如司徒昭蕴,当真背叛了他,也依然是他身边无法取代的存在。
虞烨什么都没做,只是慢慢坐到床沿,静静想着,原来乌云散了。
33
心内压抑着的灼热,滚腾翻涌,自行宫那夜后就再没停止。
像找不到宣泄的出口,逼迫他变得不再像他自己。他在改变,这种改变既迅速又令他惧怕,曾将所有愤怒转嫁到这个胆敢顶撞冒犯他的余庆身上,获得平衡,但还是有哪里不对......他的心情,仍旧没能得到平复。
怎么也想不明白,虞烨陷入沉思,在他目光凝视下的余庆,也同样睡不安枕。
以冷酷暴戾着称的君王,深夜闯入,绝对不会怀着好的心思。而等待自己的又将是怎样凄惨的下场?表面装出平静睡容,实际棉被下的身体已在微微战栗。
可为何没在第一次被打发回侍从宿处时抽身逃离,究竟是出于触动了心底最深处什么样的隐秘?
天色将亮的时候,余庆还是跟随虞烨回去寝宫。
余庆假寐一夜,虞烨在床前坐守一夜,那些与余庆同屋害怕君王又来宣召别人而躲避出去的侍从,那一夜后,再没有出现。
虽然仍是朝夕相处,他们的情形却有一些不同。虞烨没有再急着折腾余庆,仿佛在等待什么。余庆既没再提宠幸之类字眼,也不再对虞烨调笑献媚,仿佛也在等待什么。
日子终又恢复平静,这一点,令张藻倍感欣慰。
张藻并不担心君王会爱上余庆,既为君王,又怎可能有心?只是君王的宠幸实在太过恐怖,以前虽也暴戾到动不动就杀人,但至少,还没到拿杀人来取乐的地步。他从井里救回来那个奄奄一息可怜模样,苏醒后也未曾抱怨过半句乖巧万分的孩子,究竟何时,变成了这般冷血无情?
前线捷报频频传来,虞烨一边心不在焉听着,一边捏着粒药丸反复地看。
戴着金色面具的男人一直没有出现,或许并非司徒昭蕴的原因,而是他故意带回了余庆。那日黎明余庆随他回去,就未曾离开过寝宫,即使那个男人不是司徒昭蕴,也同样不会出现。不过既然战况良好取胜在际,递个捷报而已,司徒昭蕴犯得着专程派遣王旬前来。难道,还是司徒昭蕴有所怀疑?
王旬此人虞烨倒还记得,没有显赫的官职,却是司徒昭蕴最得力的属下。从他们当年举事就跟随司徒昭蕴,也是司徒昭蕴最信任的人。
正举棋不定,王旬禀报完后跪地不起,言道:"公事已了,三王爷还有一件私事差微臣代办,还望陛下恩准。"
"有何事,言明再论。"来了罢,司徒昭蕴,果然还是不能轻瞧了你,捏住药丸的手,不禁紧了一紧。
"王爷要微臣替他好生看一眼陛下,回去说与他听。"王旬直言不讳,唇红齿白得像个长不大的少年,胆子倒是蛮大。
原来如此......他早该知道,司徒昭蕴对他的心思,这么多年了,怎可能全无察觉。他不是不知,只是不懂罢了,若非行宫那夜的遭遇,他至今也不会懂得。
其实就算猜测正确,这样的事实,也并非难以接受。
要说还有什么恼恨,只是恼恨司徒昭蕴太过拘束以往的关系,甚至当他把剑递到司徒昭蕴手中,司徒昭蕴连刺他一剑的勇气也没有。明明对他做出那种事来,又何必藏头缩尾怕叫他知道,而不敢承认。
"拿着罢,切记紧快交予王三爷,无论如何赶在四个月以前。"尽管仍有犹豫,虞烨还是将手中的药丸递给了王旬。
王旬疑惑地望住君王,不安问道:"这是......"
"三王爷见了,自会明白。"轻微一笑,心底霍然开朗,曾经萦绕不去的沉重焦躁仿佛从未发生过。原来乌云,真的散了。
王旬捷报之功,虞烨诰赏王旬一匹马,一匹日行千里的好马。
从御书房回到寝宫,虞烨没有见到余庆。
宫人跪说余庆是到侍从宿处去料理一些事务,虞烨也没多问,闷闷坐到桌前。可一直坐到用午膳的时辰,余庆仍不见回来。
当张藻询问是否要传膳,虞烨没头没脑冲张藻发了一通脾气,走到龙床前,身子用力抛上去。
又过良久,余庆还是没有回来。张藻小心翼翼询问:"陛下,要么奴才这就派人去找余侍从?"
"不用。"虞烨面朝里方,一动不动冷声道。
张藻不敢再言,退开一旁垂手恭立。
过了一会儿,张藻听到门外传来动静,急步而出,终于看见余庆浑身酒气笑嘻嘻地要进门来。张藻忙拉住余庆,慌里慌张朝里走,同时低声责备:"你怎么去了那么久,赶快进去。"
"没办法,同宿的几个兄弟硬拉着要饮酒,说是庆贺我居然还活着,呵呵,真是值得庆贺......干杯......"说到这里,刚好走到龙床前,余庆打了个酒噎,脚下一踉跄,竟软软瘫倒。
那间屋,理应已经空了,余庆明显是在撒谎。
没心思追究余庆的去向,虞烨坐起来,冷眼瞧着身边醉得一塌糊涂的余庆,原本想与共犯分享的喜悦,却无法对这样的余庆说得出口。
张藻惊慌失措跪到地上连连叩首道:"余侍从醉得糊涂了才会无礼,恳请陛下原谅。"
虞烨忿忿咒骂:"狗奴才,怎么没有醉死!"
撩起脚嫌恶地踢了余庆两下,因为没有贯注内力,余庆只是不适地扭了扭身子,依然没有清醒。
不理睬替余庆求情的张藻,也不愿再多瞧余庆一眼,虞烨从龙床一跃而下,径直行到偌大一张云脚雕龙桌前坐下,漫不经心道:"快传膳吧,朕已经饿了。"
用过膳后,虞烨去御书房议事,临行前瞄见余庆仍旧如烂泥般曲着身子缩在龙床上。
"今后没有朕的吩咐,不许让他踏出寝宫一步。"
他才是天地的主宰,既然已经确定的真相,就不允许再出现任何变改。那个至今没有出现的男人,以后更不能给予丝毫出现的机会,直到,司徒昭蕴凯旋归来。
像要抛弃掉所有的疑惑,虞烨快步疾走,跟随后面的张藻立马应是,同时偷偷心道好险。看来这种事倘再发生一次,余庆倒没什么,他们这些奴才反而要受责罚。
34
再次回到寝宫,皇宫内院已到处灯火通明。
余庆清清爽爽坐在桌前品茗,是难得的好精神,健健康康完好无损。虞烨是难得的好心情,走到桌前相陪坐下。
余庆稍稍抬首瞧了虞烨一眼,又低头专注地品尝茶水。
虞烨枯坐半晌,也没发火,等到余庆终于赞了声:"好茶!"这才接口问道:"什么茶?"
"陛下自己亲口尝了不就知道。"余庆说完,吊儿啷当将用过的玉质青瓷茶盅递到虞烨面前。
不敬的举动,引得恭立后方的张藻直为余庆担心,暗呼余庆大胆。
没料到虞烨全没发作,反倒饶有兴趣地接过茶盅,就着余庆碰过的位置浅啜一口。然后不解问道:"不就是常喝的碧罗春,有什么好?"
余庆带着嘲讽地笑了笑道:"陛下不懂。"
虞烨皱眉,拿着手中茶水左看右看,又连饮好几口,真没察觉出跟平常时时用来解渴的茶水有什么区别。
看到虞烨的举动,余庆实在忍不住嗤嗤地笑,笑了一阵后摇头晃脑叹息。
虞烨心中憋火,方要发作,张藻慌忙请示:"陛下,该用晚膳了。"
忍下愤怒,虞烨寒着脸点头。
二人坐到餐桌两端,各自默默无言,就算点菜,也只举起玉箸示意宫人服侍,谁也不愿搭理谁,瞧得张藻又是胆战心惊。不过没用多久,虞烨虽仍不言语,脸色似乎缓和不少,这才终让张藻落下心来。
用完膳后,二人一前一后转移到之前品茶的桌前,依然谁也不开腔。
余庆枯坐一会儿,无聊地把玩起搁在桌上的茶盅,把玩良久,实在腻味,站起来又打呵欠又伸懒腰道:"不玩了,没事做的话还不如睡觉好。"
不等虞烨许可,擅自走到龙床前,三两下扒了外衣,拉开锦被钻进去。
余庆向来放肆,但还未曾放肆到这种地步,虽觉不解,不过今日虞烨心情出奇地好,也没功夫去猜忌一番。虞烨也站起来,让宫人伺候褪去外衣,坐到龙床边,看张藻领着众宫人一边退走,一边放下层层纱幕。
这一夜,虞烨没有唤醒余庆。听闻身边人平稳呼吸,虞烨牵过余庆的手放至自己咽喉,收紧,直至感觉窒息的痛苦,才稍稍松开,沉入梦乡。
四个月,捷报传来,敌军已全线溃败,三王爷不日班师回朝。整个京城沉浸在一片欢歌笑语,君王颁布旨意准备盛宴款待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士,大臣们也开始四处奔波挑选到时候进献的礼物。
皇城内到处是匆匆忙忙的人影,身为皇宫总管的张藻,原就已忙碌到焦头烂额,君王偏还来添乱,许多本不该过问的事由都要亲自操心指点指点。
"张藻,宴上的酒,须得是花梦楼的梨花春雨。"
被急宣到御书房的张藻,闻听君王手执奏折心不在焉的嘱咐,却不知该不该应。
梨花春雨乃花梦楼自酿的酒,三王爷每每在君王处受了憋屈,就会跑去花梦楼买醉,梨花春雨自然成为三王爷最喜饮之酒。君王一道圣旨,梨花春雨成为贡酒倒没什么,可花梦楼此种烟花之地,委实没资格接这道旨。
不过君王的命令谁敢违抗,张藻最终踌躇地遵旨应喏。
方告退起身,君王突如其来问道:"张藻,花梦楼是青楼罢?"不待张藻回禀,接下去道:"不用那酒,你可以退下了。"
张藻再次俯跪到地,恭接圣意,刚躬身退至门前,待要迈出御书房,君王又是幽幽低叹,听得张藻汗毛直竖,赶紧收脚肃然而立。
"罢了,还是用梨花春雨,你速速去办。"
同样的情形改换内容反复上演,张藻这把老骨头没劳累到病瘫已算万幸。倒是君王常常在拿定主意后喜形于色,没再胡乱动怒责罚臣子宫人,总算值得安慰。
所有的人,都在翘首期盼,此次不负圣望一举歼敌的三王爷率领得胜之师荣耀归来。
紧接着,却是令全国震撼的噩耗,凯旋而归的司徒昭蕴于半途毒发不治身亡。
司徒昭蕴的毒乃何人所下,全朝廷上下,没人不在心中猜疑难安。残忍的帝王,铲除异已的行动,怕是终于轮到了司徒昭蕴?
手里的夜光杯盛满鲜红美酒,晶莹剔透的杯壁折射幻化出的琉璃光彩,刺痛了眼。但还是凝眸看着,无法自拔地溺入神思恍惚。
"你是朕的师兄,是朕的臣子,仅此而已,休要妄想从朕这里得到什么。"这句话,还是说得重了些罢,若非当日的决绝,今时的结局会否有所不同?
"我明白了,我只是你的师兄,你的臣子,仅此而已。"司徒昭蕴为何又要如此言道,在他给予机会之后?相处了这么久,可笑他还是不够了解司徒昭蕴。
"喂,在想什么?"坐在旁边百无聊赖翻书的余庆,突然扭过头来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