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公子(卷一)————紫陌
紫陌  发于:2010年03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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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一时只是无话,待上菜之后程净昼便倒了一杯酒,移到口边,待要一饮而尽,却被屈恬鸿伸手拦住,说道:“小饮则行气活血,大饮则气逆伤身,今日程兄弟已经喝了不少,再喝下去也是无味,不如行个酒令如何?”
      程净昼眉间忧郁之色稍减,说道:“不知如何行令?”屈恬鸿说道:“同数大为不雅,若是联句吟诗,我自是不如,最多只能凑出几句芝麻诗出来,贻笑大方。可是射箭投壶,这又是武技,大非你所长,自然也是不公。不如就猜猜铜钱如何?”
      程净昼奇道:“芝麻诗?不知何为芝麻诗?可是短句辞章么?我可真是孤陋寡闻了。”屈恬鸿微微一笑道:“芝麻还没有炼油,自然是连打油也是不成的。这芝麻诗自然比打油诗更逊一筹了。”程净昼不由得发笑,只道:“那便猜铜钱好了,不知如何猜法?”
      屈恬鸿拿了一个空碗,取出几枚铜钱扔进去,说道:“猜单双,猜错者罚一杯。”这酒令虽然十分普通,程净昼见惯吟诗的雅令,倒也兴趣盎然,但猜了几次,都是猜对,偏偏只是屈恬鸿猜错,程净昼才恍然想起,江湖上有一门武功叫做听声辨器的,屈恬鸿自然练过,莫说是猜中几枚,便是正面反面,只怕也能一一辨识,心里暗暗一叹,低声说道:“不猜啦,酒都让你喝了去了。屈大哥,你这般照顾我,我于心总是难安。”
      屈恬鸿目光微微一敛,说道:“程兄弟,是我不对,不该做此手脚,不如我命人再拿一壶酒,咱们重新猜过便是。”程净昼道:“不用了,屈大哥。你既怕我伤身,又怕我难过,这也罢了,为何不肯直说,偏要这么……唉……你这样做,我才真是难受。屈大哥,你为何对我这般好?”
      屈恬鸿登时微微一顿,此时他手执一杯酒,那酒中便仿佛有万千色相,使他沉醉其中,只顾凝视杯中清波,默然不语。
      程净昼心里一阵尖锐痛楚,连呼吸也是不能,他不想看到屈恬鸿如此,只觉得此情此景入他眼中,如同万针直刺一般,难以面对,但又忍不住不看。低声道:“屈大哥,你待我这般好,我对你又岂止是朋友之义?在我心里,早已视你如同亲生兄长一般。不如我们义结金兰罢,我爹娘看见你,一定好生喜欢。”
      屈恬鸿手中酒杯忽然“当”一声碎在地上,酒溅四处,他衣衫本来洁净,沾染少许,却是浑然不见,赫然站起,冷冷道:“正邪殊途,我只是一魔教中人,程公子却是江南名士,高攀不上。”他嘴唇发白,脸色如何,却为面具所覆,但见他身体摇摇晃晃,似乎已经站立不稳。程净昼不明所以,呆在当地,作声不得,屈恬鸿冷冷一笑,手掌一按桌沿,白衣人影飘然而出门外,登时已在远处。
      程净昼起身便要追出,却被店小二拦住,情急之下他将怀中丝囊取出,看也不看,一把塞在店小二手里,冲出门外。此时外面明月如霜,疏桐幢幢,却渺无踪迹。程净昼焦急万分,沿来时路拔足便追,只奔了一里有余,便上气不接下气,只见极目尽处,约略一片衫影,他咬着牙继续追,一步步都是气血翻涌。
      过了盏茶时分,方见那人依稀背影,程净昼登时力竭,颓然坐在地上,再无一丝力气。夜静人阑,那人倚在枯木之旁,月光也似不及他衫袖清冷,凄凄迷迷的如水一般,自他衣裳拂落,流泻一地。
      程净昼心中只道:恬鸿,恬鸿,鸿之一字,莫非是为他取名的父母早已洞烛先机,知道他如同那只宁愿寂寞睡在沙洲的鸿雁一般,孤独缥缈?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既然注定寂寞,又怎能恬然自适?也未免太为难于他。
      程净昼气息甫定,心中适有些怜意升起,慢慢走到那人身后四五丈远处,又有些迟疑。那人席间拂袖而出,也不知怎会让他如此生气,此时他若是余怒未消,自己也想不出应当如何道歉。
      程净昼还在犹疑间,屈恬鸿已缓缓转过身来,说道:“程兄弟见笑,我失态了。你当真视我为兄长么?”声音却是一贯的温柔,程净昼微微疑惑,已然答道:“我对屈大哥万分敬重,方才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屈恬鸿点了点头,说道:“我在金陵办完事之后,就要回星宿海去了。以后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是魔教中人,和我结拜只会害了你。既然你有此意,你心中敬我为兄,我心中爱你如弟,结拜不结拜,也都是一样。”
      程净昼吃了一惊,说道:“屈大哥要走了么?”
      屈恬鸿说道:“正是。星云教远涉江南,日后只怕难得相见。假若程兄弟远游到星宿海,为兄或可一尽地主之谊。”程净昼恍恍惚惚,只觉得心里一片惘然,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道:“屈大哥,你不是曾说要我陪你游览金陵的么?多盘桓几日如何?何必急着要走?”
      屈恬鸿说道:“教中还有些事不能耽搁,明天你不要再到画舫来了,我不会再去那里的。”程净昼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只见屈恬鸿振了振衣裳,缓缓向前而行。程净昼随于身侧,垂头不语,屈恬鸿说得如此决绝,想必是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不会多留一日。此刻竟然已是相逢的最后一刻,茫然间,程净昼只愿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
      正当此时,前面疾步行来一个男子,潇洒俊美,未言已带三分笑意,正是屈恬鸿的属下风凌玉。风凌玉朝屈恬鸿行了一礼,说道:“公子,事情已经办妥,还有何吩咐?”屈恬鸿微微颔首,说道:“程公子已经知道我们身份,不必再瞒他。你若无事,便送他回家吧,我已有些倦了。”
      程净昼一惊哑然,屈恬鸿已缓缓说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程兄弟,咱们今日就此别过。”程净昼胸口间盈塞漫溢,却是无法宣泄,热泪登时夺眶而出,再也说不出一字,屈恬鸿抬了抬手,似要抚他长发,却收回手,转身去了。
      程净昼看他身影渐渐消失不见,脸已湿了一片。风凌玉笑道:“这么大个人了,还哭成这样,也不害臊。”他料定程净昼定然出口反驳,谁知程净昼擦了擦通红的眼睛,说一句:“你不明白。”便低头不语。风凌玉笑道:“我怎么不明白?堂堂七尺男儿,短暂分离,何必如此难过?岂不闻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程净昼说道:“风大哥你胡说什么啊?”风凌玉大笑道:“在风大哥面前还要装做害羞么?教主他这么喜欢你,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还有谁敢欺负你?”程净昼脸色微变,说道:“我们都是男人,风大哥,你怎么……”风凌玉浑不在意,摆手说道:“我星云教中,只要两相情悦,便是永不分离。男子与男子又算得了什么。”
      程净昼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听得风凌玉笑道:“程兄弟不必担心,若是害怕你爹娘不允,我会为你们去说项。”程净昼颤声道:“你……你说他……他是喜欢我?”
      风凌玉奇道:“你不知道么?”程净昼如遭雷击,说道:“不可能,不可能……”风凌玉摇头说道:“教主难得对一个人这么好,你居然这么说,要是被他知道,可要大大伤他的心。”程净昼蓦然一惊,风凌玉再说些什么,他已听不大清,脑中混乱不堪,来来去去,只是恍惚想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时之间,屈恬鸿的言笑举止仿佛清晰现于眼前。若是当真如此,也难怪他会如此对他。程净昼蓦然醒觉,觉得自己先前的举动实在是可笑之极。但屈恬鸿毕竟是个男子,如此荒唐之事,着实教人难以置信。程净昼思来想去,只是震惊,人走在路上,恍同行尸,连腿脚都一般僵硬麻木。也不知如何到了家门外,风凌玉抱住他的腰,双足轻轻一点,便从墙外掠进了程家府邸。

      风凌玉说道:“好啦,我要走了,晚上风凉,程公子还是早些进房歇息,要是害了风寒,教主可要责怪属下了。”程净昼看了看他,似乎没听到他说什么,风凌玉又交代几句,程净昼只是维维,脑中一片混乱,却是不知风凌玉说了什么。

      第五章 倾一剑
      也不知怎生与风凌玉道的别,程净昼茫茫然回到房内,呆坐了半晌,心里源源不断想起那人款款而行,微微一笑,自己便再也坐不下去,起身在屋内徘徊良久,越发心烦意乱,想见到那人,但又怕相见时自己期期艾艾,无言以对,徒然让他痛苦。他心里三分愁苦,三分羞涩,三分害怕,偏偏还有一分说不清的甜蜜。怅然而立片刻,又是默默叹息,忽然想到:“他曾说过从此不再见,我那般伤了他的心,他是不愿意再见到我了!”

      若从今而成永别,他此生负他良多,那是再也不能补过的了。程净昼心中猛地一阵刺痛,酸楚难当,泪水便忽然流出来。
      程净昼哭了一阵,又想起屈恬鸿曾说明日便不在舟中,今晚说不定还在,他无论如何,总要再见到他一面不可。
      此时已是四更,天色未明,程净昼拭了泪,推门出去,有些料峭寒意,他瑟缩一下,瞧见小僮明月往此处行来,正要避开,明月已经迎上来,说道:“公子,你去哪儿了,昨晚府里上上下下都在找你,整整找了一个晚上。”
      程净昼愕然,张了张口,声音已然微带嘶哑,说道:“我不是留有书信么?”明月说道:“你还不知道,现在整个金陵都是人心惶惶,家家闭户,好像是因为明天阳庄主寿宴,会有魔教的妖人要来捣乱,那魔教的妖人向来杀人不眨眼,你一晚上没回来,大家都着急死啦,全都跑出去寻人,我还以为……以为……”明月呼了一口气,拍拍胸口说道,“谢天谢地,还好少爷你没事。”
      “魔教的妖人?”程净昼愣了半晌,忽然明白是说什么,于是说道,“胡说八道,星云教里大多是好人,哪有什么妖人。”明月说道;“我才不管什么妖人好人,只要少爷回来就好啦,我去禀告老爷。”程净昼连忙拦住他,说道:“别去,我现在又要出门一趟,你要是看见我爹,就说没看见我。”明月大吃一惊,说道:“少爷,你不怕被老爷责罚么?”程净昼呆了一呆,说道:“责罚……那也顾不得了。”明月哭丧着脸,说道:“可是公子,我……我不敢说谎。”程净昼叹了口气,说道:“你要是不会说谎就别说话,这总不会错。”

      忽听得有人冷冷说道:“你越来越长进了,连夜不归,还唆使下人蒙骗于我。”程净昼吃了一惊,回头望去,数丈外站着一个儒衫中年男子,正是自己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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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盏茶过后,程净昼被父亲罚跪在程家祠堂上,聆听家法教诲。
      此时天色大明,要向赶到垂舫处已是不能。虽然据明月所言,或许会在出云山庄见到他,但他若是不愿相见,也是惘然。
      他心底一簇极暗之火慢慢熄灭,想着那人寂寂的笑意,便渐渐心如刀绞,连双膝发麻也似不觉。与君生别离,各在天一涯。许是今生再也不能相见。
      程老爷说道:“你都忘了平日里我是怎么教你的么?”程净昼说道:“我没有忘记爹爹的教诲,但更不能忘记丈夫处世应当顶天立地,不可有负他人。”程老爷脸色大变,说道:“你到底做了什么事?”程净昼低声道:“爹爹,如果一个人愿意为你受尽苦楚侮辱,又是……又是倾心爱着你,你当如何?”程老爷年轻时颇为俊雅,也曾有过一段风流韵事,程净昼如此询问,他登时吃了一惊,问道:“你是不是坏了人家冰清玉洁的身子?”

      程净昼点头说道:“这么说也算得上。”那人既然从未对别人这般好过,冰清玉洁自然也是没错。
      程老爷勃然大怒,说道:“坏就是坏了,没坏就是没坏,什么叫做算得上?”程净昼低头说道:“爹爹教训得是。虽然我是因为被药物所制,不得不如此,但我毕竟是强……强了他。后来他为我解毒,我们又多次有了同榻之情。”

      程老爷沉默半晌,说道:“事已至此,也不可坏了人家名节不认。你既然肯与她同寝,她也不致让你太过厌恶,应娶人家过门才是。”程净昼愕然抬头,说道:“娶他?”程老爷说道:“怎么了?难道她的家世不如咱们么?那也没什么打紧,娶妻娶贤。”程净昼呆了半晌,说道:“只怕……只怕高攀不上。”

      程老爷说道:“高攀不上?难道竟是当今公主还是郡主?”程净昼不敢回答,垂头说道:“爹,我今天要是不出去,就再也见不到他了,要是见不到他,我一世也对不起他。”若给父亲知道不是郡主不是公主,而是教主,只怕这一辈子都不能离开程家一步。
      程老爷说道:“现在金陵城太过险恶,你不能出去,真想见她,就派人用轿子去请,她定会体谅你。”程净昼说道:“不行,我惹恼了他,他决计不肯来的。”程老爷大怒道:“我说不准出去就不准出去,要是真有这样器量狭小的女子,你也不用娶她了!”程净昼刚想解释,程老爷已经拂袖而去。
      § § §
      清晨时暴雨如注,雨后不久,枝凝新绿,尚还呵手生寒,水流漫漫,拜寿的人已络绎不绝。
      今天是出云山庄庄主阳云天五十大寿,出云山庄十余年前现于武林,庄主阳云天武功高强,偏又礼敬于人,自然交游广阔,出云山庄名震天下,本来五十寿辰是少有人做的,今日也来了不少客人。管家张景松站在门外,一面喜气洋洋地迎客,一面叫仆役将寿礼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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