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意把陈玉琼关进戒毒所里时,尹伯崇竟无比镇定,眼睁睁看着一向宠爱的妻子被几个彪形大汉强制地拖走。然后他告诉自己的儿子:“我知道你恨我入骨。如果你不想看见我的话,就像对她一样,把我送的远远的。”
尹丞没有说一个字,只是沉默了很久。两天之后,尹伯崇却是自己走了。
临走前,他留下了财产移交的全部手续。他这一生的所有东西,在比他意料中早上许多的时刻,转让给了自己的儿子。
他走了之后,反而和尹丞的关系缓和很多。时不时通个电话互问寒暖……那些无谓的爱恨,已经在不知名的时候软化掉妥协掉了。
有时他也会想劝劝尹丞——同性之间的路太难走,他不想看着儿子耗费全部的人生也没有成家的机会。但这个话题每每都是不欢而散。尹丞依旧每日去医院探望,亲手帮那个昏迷的男人按摩;把错乱的记忆整理成故事,然后对着男人慢慢叙说……久而久之,他也就懒得去管了——年轻人喜欢,那么便随他去吧。
再怎么说,他尹伯崇也就剩下这么一个可以通通电话的儿子了。
看着窗外飘扬的飞雪,他只是想,国内是不是也下过这么大的雪?尹丞去医院探望的时候,有没有记得穿上他送的那双防滑皮靴?
事实上,尹丞倒是很听话地穿了。只是冬季的夜色来得总是过早,温暖的路灯下,他甚至看不清脚底踩着的雪。
病房里一如既往地静谧和干净。
尹丞摸黑按下墙壁上的开关,屋内顿时大放光明。暖气充足的氛围让刚刚寒冻的睫毛上沾水,他往手心里呵一口气,将手中的鲜花插入花瓶,然后熟稔地拖过凳子来,在病床边默默坐下。
男人苍白的面容上,双眼一直祥和地闭着。熟睡了太久的表情,让尹丞忍不住伸出冰冷的手心,抚过他舒展的眉心。
“今天比昨天更冷了。”淡淡地这么说着,他收回修长的指尖:“国际画展再过二十天就要开办了。如果你来得及醒过来,我就替你买机票。”
没有人理会他,空荡室内是一片静寂。他却似乎很习惯这样的自语,握住男人从被窝下伸出的手,继续说:“反正你现在已经不是尹家的管家了。你想要自由的生活,我就给你。旅游也好,作画也好……你喜欢什么就去做什么……”
顿了顿,他似乎很艰难地道:“要离开我,也不是不能商量……”
男人安静沉睡的眉心似乎有微微的波动。只一下,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我总想着绑住你,觉得你不离开我,那就好了。但是……你可能根本就……对我……”他突然说不下去,重重叹了口气,方才轻轻说:“对我只有害怕而已。”
窗户猛然被一阵冷风吹开,尹丞微微一惊,随后站起身去关窗。
几缕凉风拂过脸颊,回来的时候他的情绪已然看不出波澜,话语也比刚刚平静得多。
“我知道,因为爸爸的关系,你才会一直跟着我。但现在你已经完全不属于尹家了。如果你想走……想脱离这种压抑的生活……”青年垂眼看着床上的男人,膝上双手倏忽紧握成拳:“那么你从我面前消失,我也不会怪责你的。”
这显然不是他真心想说的话,因为他的脸容,充斥了骄傲的哀痛。
他从来都是认准了就死也不想放手的人,哪怕那样会伤害对方良多,他也没有在乎过。但是此时此刻,他却宁愿放手,只要这个他没有能够保护好的男人睁开眼睛,说一句话。
什么都好,他想听到他久违的声音。
哪怕只是叫他那个他最不屑的称呼——少爷。
尾声
那年的冬天特别寒冷
整个城市笼罩在阴湿的雨里
灰蒙蒙的天空,迟迟不见的阳光
让人感到莫名沮丧
常常走在街上就有一股落泪的冲动……
但是冬天总是会过去,春天总是会来。
——几米《向左走,向右走》
枝头的叶子悄悄泛起了新绿。
连绵的雪下了几天之后,终于让放晴的天空重现。哪怕不用刻意提醒,春天的气息也开始逼近。
距离莫衍第一天昏睡不醒,已经过了整整一年。
尹丞关于“自由”的许诺并没有让男人的病情有多大起色,好像从头到尾,他就习惯性把尹丞的话当成童话来听。但即使如此,简单的反应却也渐渐地开始有——触碰他的手掌时,偶尔手指会动;说到些特定的话语时,时不时能看到睫毛微颤……好几次尹丞都以为他有醒来的迹象,匆匆跑去叫医生,结果却总是失望。
画展被错过,梦想在路的尽头遗失。无数个守望天明的夜晚里,他俯身亲吻熟睡的男人向其道别……就这样日复一日,他的心早已磨砺得密不透风,且不起一丝波澜。
那天去医院的路上他照例买了一束鲜花。一身米白色的风衣,王子般英俊的侧脸……惹得看店的小姑娘忍不住笑嘻嘻地问:“你女朋友是谁啊?运气真好摊上了你。”
平日里天天来买花,跟她也算熟识。尹丞淡淡一笑接过花束:“是……一个其实和我并没有关系的人。”
“啊?”小姑娘莫名其妙。
“只是我一直缠着他而已。”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倒是小姑娘长吁短叹地倚在柜台前,惋惜了一下午那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女人。
“谁也来缠着我吧……我肯定比那个一年都追不到的人好缠多了……”
店长正巧进门,闻言恶狠狠给她一个爆栗:“靠,你他 妈给我少怀春,认真工作!”
“今天给你买了风信子。”一如既往地拖张凳子坐下,尹丞把花插进瓶子里:“我跟看店的人说,你被我一直缠着……一年为止从没间断过,你觉得是不是很烦?”
“……”
“我也不想缠着你的,只要你醒过来,不想看到我的话……我就立刻走远。”
“……”
“所以,你赶快醒过来吧,好不好?”
用哄骗的语气持续说着,类似这种的诱惑他已用了不下百次。虽然没有一次奏效,却还是乐此不疲地继续。
窗外的斜阳稍微刺眼,他走过去拉窗帘,边拉边语气轻松地道:“莫柠从美国打来电话问你的情况,我一直都说很好很好……她马上要放春假了,你一定很想看到她吧?”
“……”
“她选填专科的时候,还拿不准是学商科还是学社科……本想跟你商量的,但你是不可能给她建议的,是吧?”勉强笑了一下,尹丞怔怔看着窗帘放下手,整个人都有些茫然。
“……”背后是理所应当的沉默无声。
“……我建议她报了商科。但如果是你的话,肯定会说……女孩子还是学社科比较好……”
“……不会的。”
猛然横贯而入的声音,让尹丞的手指尖猛然一颤,不可置信地站在原处睁大眼,却根本不敢回头。
如果一回头,发现只是镜花水月……
“不会的。”那个声音淡淡地继续,因为太久没开口,有些沙哑和迟钝:“我……会劝她读商科……因为那是你读过的专业,而且……很优秀地毕业了。”
这么长的一段便不再会是幻觉了,呼吸在胸腔滞涩得疼痛,连眼睛也忘记眨动……
窗边发愣的尹丞几近于怆然地缓缓回过头。
“医生!医生!”他双腿发软地冲到门边,对着走廊放声大喊:“他醒了!”
****
挡住的夕阳在窗口跳跃,好不容易结束了一系列检查。医生只是说明了还要留院查看一段时间,接下来便啧啧称奇。
——这是奇迹。他们这样告诉尹丞。
而到现在都不敢相信的尹丞,只是不发一言地坐在床边上。
雪白的床单覆盖住整个修长的身躯,那个男人的笑容虽然无比虚弱,但是真实可见。
那是一段很长、很黑的梦境。
每一天都有人陪着他。那个人在梦醒来的时候站在他身边,在他鼓起勇气开口回答之后开始仓皇失措,直到当前都一直在确认般地死死盯住他,五官熟悉,依稀是曾经看惯了的那张亲爱的脸。
他伸出一只打着点滴的手,说话却依然有些费力,只是少爷这个称呼,却在这不言不语的一年里省略:“你说的话,我每一句都有听到。”
“……”
“我也不想要你给我的自由。”睡梦里让他皱眉的话语犹在耳边。流失掉的光阴告诉他,他不能退缩和犹豫。
—— “跟您的父亲无关。我只想……用莫衍这个人的身份,陪伴着你。”
不是以父之名,只是单纯地想在他身边。
终于说出了压在心底的话语,莫衍觉得昏迷中的恶痛一扫而空,眼前也开阔明亮,全无任何阴霾。
他们两个不能再错过下去。只有在最深层的黑暗里,他才能感到眼前这个人深沉而激烈的感情。
那时候他不能说,不能动,整个人却为之震撼,胸腔里引起的共鸣,让脆弱的心房都隐隐作痛。
尹丞的面色柔和些许,看了他一会,猛地伸手攫住他的下巴,细细品味般吻住那苍白的嘴唇。
突如其来的碰触让他“唔”地脸上发热,却也顺从地启开牙关,生涩而配合地缠绕住对方的舌尖。多少次在尹丞向他道别时他就想安慰似的这么做……哪怕只是个形势,也想告诉他其实自己很好,不需担心。
——偏偏总是力不从心。直到现在,才有了控制自己肢体的能力,送给他一个等了太久的回吻。
“在金色海湾的那套别墅……”微微离开他润湿的唇,尹丞抵住他的额头,气息不稳地低低道:“我已经替你改成了画室。如果你喜欢,以后就搬到那里去住。”
“可是,那是老爷买在你母亲名下的……”他吃了一惊,稍稍向后仰头。
“没有什么老爷。”淡淡地说了一句,尹丞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不易察觉的温和:“你已经不是尹家的下人,自然不需要顾虑这么多……这只是我送给你的一件礼物而已。”
“……”他依然惊讶地睁着眼:“不,这也太……”
“当然,你每个月需要付给我租金。”轻轻打断他,尹丞昂起头亲吻他冰凉的鼻尖:“这样就很公平了,不是吗?”
“啊……”他还是有些糊里糊涂。
很想立刻就把他推倒在这里,做些激烈且儿童不宜的事情。但考虑到他大病初愈,毕竟也勉强忍住……尹丞耍赖似的把自己的下巴搁到他的肩膀上——和以往一样讨要温柔般的姿势:“叫我的名字。”
“咦?”
“现在你还要叫我少爷吗?解雇都被解雇了。”
“……”莫衍苦笑着推了推他的脑袋:“但……有点怪。”
“哪里怪?!”没好气地抬头,尹丞半虚起眼:“你是说我的名字很怪?小心我在这里就侵 犯你。”
“…………”
那大型犬一般漫长且刁难般的注视里,莫衍终于无可奈何地笑出声来。
“……尹丞。”
“不对。”男人有些闷闷地反驳。
“咦?”再一次被难住,莫衍奇异地睁大眼:“那要怎么叫?”
“你自己想。”恶狠狠的眼神里颇有些“想不出来就要你好看”的威胁性因子。
“……呃……”
“要再亲昵一点。”实在受不了他的木讷和迟钝,尹丞厚着脸皮提醒。
“……”男人的脸刷地红到耳根去。
“叫啊。”不依不饶地在他后颈处蹭蹭,尹丞的手也开始不老实,掀开病服,有意无意地流连在冰凉的肌肤上。
“别……不要摸了……”吓了一跳地恳求,他的声音还没有完全恢复元气:“不可以在这里……”
“那你叫嘛。”青年很恶劣又理所应当地盯着他。
“……小,小丞……”
话没说完他的脸就又一次红起来,熟透的苹果似的,丢人得快要下床去找地洞。尹丞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还是微微蹙着冷冽的眉毛,脸颊上的淡淡害羞痕迹却已经足够明显了,根本掩饰不掉。
咳嗽两声,该装拽的时候却还是要装拽:“叫的太生硬了。”
“……”莫衍根本不敢抬头看他。
“听好,要像我这样……”
一根温柔的手指绕上那因病变得细瘦的颈项,安抚般地轻轻触摸着,而后他不自禁地抬眼,刹那掉落进男人被柔和软化了太多的漂亮瞳孔。
一闪而逝的流光,和太多言语难以表述的深情——
“莫衍。”
他顿了一顿:“我爱你。”
——从罗马到北京要经过八千公里的路程;沿途看过的所有风景耗费了三百六十张胶片;喝一杯咖啡,看一部文艺电影;一夜星光中渡过的,也不过是五十颗烟蒂的等候……
但是“我爱你”这句话,尽此一生,他只说一次。
******Happy Ending^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