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胃袋 + 番外————beck
beck  发于:2010年04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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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注意通风,宿舍里早上不会太热。王惟翰平躺在床上,电风扇在头顶上嗡嗡地旋转着,手腕眼眶和喉头又在这无事可做的时刻隐隐作痛,不断地提醒着昨晚发生的事。

 


但奇迹似的,不过才隔了几个小时的时间,现在回想起来,却好像在看戏一样。

 

那个可怜的家伙哭了一个晚上,现在应该要好好睡一觉才对……王惟翰打了个哈欠,一边想着失恋也不过就是这样,一边闭上眼睛,缓缓地睡去。

 

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当手机铃声响起时,房里已经相当闷热了。

 

王惟翰接起电话,口齿不清的「喂」了一声,听见话机里传来凉得像水一样的嗓音。

 

「我是王书妤。」

 

「呣……」王惟翰抓了抓头。「书妤啊,什么事……」

 

「你这几天有空吗?我们下礼拜微积分要小考。」

 

又需要临时家教了吗?王惟翰转头望向室友桌上的闹钟,现在是十一点半。

 

「我今天会在学校,下午可不可以?我们系上有活动,最晚到三点就会结束。」

 

王书妤沉吟了一下:「三点啊?三个小时应该够了……」

 

换王惟翰一愣。「够什么?」

 

王书妤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透过话机,传来厚重书本阖上的声音。

 

「那我们就先约三点,我会在商学院一楼的咖啡座等你。」

 

「嗯,我活动结束就去商馆找你。」

 

「谢谢。」

 

阖上手机后,王惟翰翻身下床,准备出门。先到系馆去帮忙,再到商学院去教书妤微积分,晚上不管多累都要回家,帮妈妈扫地拖地洗衣服。

 

总之必须尽量让自己忙碌。

 

    [1;33m*     *     *     *     * [m

 

系上活动结束时,已经三点二十分了。王惟翰左臂夹着玩游戏赢来的猫头鹰布偶,右手拖着背包,迈开大步从系馆跑向商学院。

 

踏进总是被学生戏称为万年冷藏柜的商学院大门,王惟翰一边搓着因为温差过大而起的鸡皮疙瘩,一边往附设的咖啡座走去,在众多座位间寻找学伴的身影。

 

啊,找到了……不过她好像睡着了。

 

大概是等得无聊,王书妤坐在靠角落的桌边,一手撑住脸颊,头颅半垂,正闭着眼睛打瞌睡,连王惟翰站到她身边都没有发现。

 

桌上摆着几本讲义和铅笔,还有一个金顶电池的纸盒。

 

怎么老是电池盒?王惟翰伸手扳开盒盖看了一下,是咖哩饺,还有点温温的。

 

所以她才会说「三个小时应该够」啊……转头望向王书妤毫无表情的睡脸,王惟翰忍不住笑了出来。

 

每次教她微积分,她都会带自己做的点心过来当谢礼,第一次是蛋黄酥,后来还吃过西米露、甜甜圈、柠檬饼干等,据她说明,这些都是高中家政课时做过的东西。虽然她说不喜欢太油的东西,但她做的点心里,那些重油重糖的却又特别好吃。

 


咖哩饺的香味隐约飘了出来,王惟翰决定先叫醒她再说,于是伸手轻拍她肩膀。

 

「书妤……」

 

「──!」

 

一被王惟翰碰到,王书妤整个人瞬间僵直,倒抽一口气之后似乎再来喘不过来,一双眼睛睁得很大,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苍白。

 

王惟翰被她的剧烈反应吓了一跳,连忙收回手。「是我……是我啦!对不起,吓到妳了?」

 

「没……」她抬头望向王惟翰,很艰困地咽了一口口水。「没关系……」

 

「对不起,妳没事吧?」

 

「我没事,你……你坐啊……这个给你吃……」

 

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王惟翰发现她被吓得不轻,不但惨白的脸色一直没有复原,连把电池盒往这边推来的那只手都抖个不停。

 

 黑色胃袋(三十八)

 

「妳真的没关系吗?」只是轻轻碰一下,怎么会吓得这么厉害?

 

「……唔……这个是老毛病。」王书妤用右手握住左腕,试图止住双手的颤抖。「我睡觉时很容易被惊醒。」

 

王惟翰反射性的问了出来。「为什么?」

 

她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你想听吗?我也是前阵子才知道为什么,老实说一直很想找人分享。」

 

「……呃?」跟她斜斜瞟过来的视线对望,王惟翰突然一阵紧张。

 

「我家以前是大家庭,一家人跟叔叔伯伯一起住,小孩子也都睡在一起……」王书妤慢慢止住了颤抖,伸手撑住脸颊,垂着眼皮继续说道:「同辈只有我一个女生,幼儿园和小学时,我都跟年纪比较相近的堂兄弟一起睡通铺……忘记是从几岁开始,睡觉的时候,我堂哥会亲我抱我,摸我的身体。」

 


亲人的性骚扰啊……果然问到不该问的了。王惟翰莫名其妙尴尬起来,但又为她感到强烈的愤怒与难过。

 

「……妳有没有跟妳爸妈说?」

 

见王惟翰问得有点艰辛,王书妤摇摇头,露出狡狯的笑容。「我那时跟男生一起养大,没有人教过我怎么保护自己,所以根本不知道女孩子不能这样任人乱摸,冬天时甚至觉得有个人抱着很暖很舒服……等到五六年级进入青春期,上课时老师对女学生耳提面命,我才知道堂哥对我做的行为叫做性骚扰。」

 


「……。」世上的妈妈们啊!请爱惜妳们家的女儿……王惟翰愈听愈难过,咬紧了嘴唇无法搭话。

 

「从那之后,我就不再跟堂哥堂弟一起睡觉。」说到这里,王书妤脸上的笑容消失,双手贴上自己凉凉的脸颊。「后来我们分开住,就没再发生类似的事了。这几年我一直很困惑,为什么我睡眠会那么浅,而且不管多热,被子也一定要从头盖到脚才睡得着。」

 


「是怕他再来碰妳?」

 

「是吗?」她歪着头思考时总是面无表情。「虽然我那时还小,可是堂哥也才大我两岁,同样是小孩子啊。就算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不记得曾经感受到威胁或恐惧。」

 


「不怕的话,又是为什么呢?」

 

「前阵子通识上普通心理学时,老师提到某种心理治疗的理论,接着要我们回家想想看自己怕什么东西,再从过去的记忆中去找出害怕这种东西的理由。」王书妤皱起了眉。「同学都写蟑螂老鼠毛毛虫什么的,我却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

 

「想到这件事情时,好像被人狠狠敲了一下,接着就觉得很难过。」

 

王书妤一向恬然的脸上出现了难得的愤恨之色,看着她皱起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王惟翰第一次为身为男性这件事情感到惭愧。

 

「……妳堂哥真是不可原谅。」这样的人当什么哥哥……

 

「我没有怪我堂哥,长大之后,我跟他感情反而还不错。」王书妤闭起眼睛。「刚才不是说过了吗?那个时候他也只是小孩子,哪个小男生不会在某个阶段对异性好奇?就算他不来摸我抱我,说不定也会去欺负班上的女同学……要说原谅什么的,我早就原谅他了,也早就不怕了。」

 


「可是,妳不是觉得很难过吗?而且到现在都还睡不安稳。」而且脸上也仍然维持着极端厌恶的表情……如果不是对加害者感到怨恨,那么这表情又从何而来?

 

王书妤睁开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王惟翰。

 

「我不能原谅的是自己。」

 

「……。」王惟翰呆住了。

 

「真的很讨厌。」她看起来有点烦闷,伸手打开了电池盒,翘着手指拿出一颗咖哩饺,塞进王惟翰嘴里。「为什么我那时不反抗呢?为什么我那时不告诉爸妈呢?为什么我那时还会觉得舒服、觉得这样也蛮好的呢?」

 


「呣咕……」把被塞进嘴里的咖哩饺咬下半个吞进肚里,剩余的半个拿到手掌上,来不及品尝它的滋味,王惟翰急忙回道:「妳那个时候还小,不懂事啊!」

 

「可是……可是我什么都记得。」王书妤秀气的嘴唇勾起上扬的弧度。「人的记忆真是种专门用来折磨自己的东西,因为我什么都记得,所以那些事都像昨晚才发生的一样;可是那些记忆再鲜明,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愈后悔,就愈不能原谅自己。」

 


没等王惟翰搭腔,她自顾自地说道:「其实真的还好,不是什么很深的阴影……可是就因为这样,反而黏得很紧,感觉我一辈子都无法摆脱。每当睡不好被吓醒时,我就要后悔一次。」

 


她百无聊赖的语调、半垂的凤眼和略带讥诮的笑意都似曾相识。

 

王惟翰本就听得郁闷,再看她这副模样,瞬间想起了某人,胸口忽然变本加厉的狂痛起来。

 

那个时候他也只是小孩子,哪个小男生不会在某个阶段对异性好奇?

 

不管哪个世代的青少年都是一个样,一样别扭一样笨拙一样蠢。

 

我没有怪我堂哥。我不能原谅的是自己。

 

过份的从来就不是他。他一用跟以前一样的那种眼神看我,我就又忍不住伤害他。

 

人的记忆真是种专门用来折磨自己的东西。

 

「所以你以后要是看到我在睡觉,走过来时记得脚步大声一点。」王书妤拿起桌上的讲义翻了一页,抬起脸,却看见王惟翰呆若木鸡的盯着虚空。「……惟翰?」

 

「……我……」我做错事了。

 

喉头又开始发痛,彷佛被人用力掐住一样,无法呼吸也无法发出声音。

 

我做错事说错话想错念头了……王惟翰双眼圆睁,突然站了起来,把活动时赢来的猫头鹰布偶往王书妤怀里塞。

 

「对不起!我临时有急事必须去处理……明天……不,星期一再教妳,好不好?」

 

王书妤瞇起眼睛瞪着王惟翰,面无表情的说道:「我不要布娃娃。」

 

「那……那个……」王惟翰急得说不出话来。

 

王书妤站起身,拿起那盒咖哩饺,连同猫头鹰布偶一起交到王惟翰手中。「星期一中午,你要请我吃意大利面。」

 

「没问题!拜拜!」

 

一手捞起背包,一手抱着咖哩饺和布偶,王惟翰还没好好道别就开始狂奔,那声「拜拜」脱口时,人已经在十几公尺外了。

 

下午的太阳还是很热,王惟翰在人行道上大步奔跑,沿着额头淌下的汗水在流经眼角时激出了无意识的泪水,沾湿了他滚烫的脸颊。

 

笨蛋,自己是个无药可救的笨蛋。

 

王惟翰拦下公交车跳了上去,抓住栏杆的手指不停地颤抖。

 

姚津云对他、对阿浩,甚至对高中时的旧情人所做的诸多荒唐行径似乎一直很能宽容,也似乎都可以原谅,以致于让他以为所有问题早在两人成为情侣那一刻起获得解决。

 


你不会想要保护牠吗?

 

一年多以前带着姚津云一直想养但又不敢养的小金鱼到他家时,王惟翰记得自己这么说过;而对方也接受了他的提议,小心翼翼地爱惜着那只金鱼。

 

太平稳太安全太温柔太顺从,他自然而然接纳一切的态度让王惟翰没有意识到也许这是经过挣扎的。

 

事实上姚津云从来没有忘记过以前的事,也从来没有原谅过他自己。

 

王惟翰咬住下唇,努力忍住懊悔的眼泪。

 

怎么可以忘记?怎么可以说「羡慕」?怎么可以要求类似的待遇?第一次看到老师腿上那三个烟疤时,那种心痛的感觉自己不是最清楚的吗?

 

就算老师不提,那也不是可以忘记的事。自己不应该跟着假装忘记的。

 

带着一段一想起来就会后悔的记忆,一边厌恶着自己,一边希望再也不要重蹈覆辙。然而那个小心保护着的对象,却反而向自己要求一样的待遇,要求自己伤害他、对他做那些会后悔的事情。

 


「难怪他……会生气……」

 

身上的汗水早被车上过强的冷气吹干,王惟翰又悔恨又焦急,打了几个喷嚏,只想立刻回到那间屋子,立刻把背包里的牙刷插回姚津云的漱口杯里,立刻把丢在姚津云皮鞋里的钥匙放回自己的口袋。

 


 黑色胃袋(三十九)

 

冲出电梯,大步跑到姚津云家门口,王惟翰忐忑地打开鞋柜,伸手往皮鞋里一摸,发现钥匙还留在原地。

 

带着侥幸的心情转动钥匙,大门一开,就被迎面扑来的烟味呛得咳了几声。王惟翰掩住鼻子走进昏暗的客厅,只见姚津云一手捏着烟,一手抱着烟灰缸坐在墙边,正转头往门口这里望过来。

 


啊啊……快一点快一点快一点!

 

王惟翰拔腿冲上前去,在姚津云变换表情之前扑到他身上,手脚并用紧紧地抱住他。

 

烟灰缸被卡在两人中间,顶得肋骨有点痛。

 

「放开。」

 

传入耳中的声音很冰冷,不过王惟翰决定不去看姚津云此刻想必已经武装完毕的表情。他深深吸着怀中男人身上的烟味,答非所问的说道:

 

「老师,来不及啦,我看到了。」

 

「……。」

 

「我看到你很颓废的靠着墙壁抽烟,也看到你刚刚的表情了。」

 

那种很茫然很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看了就跟着难过起来……王惟翰环抱着不知何时变得细瘦的肩膀腰背,手指摸到对方温暖的颈子,一年以来无数肌肤相亲的记忆被勾起,让他想也没多想,就把嘴唇印了上去。

 


然后「啪」地一声,额头上挨了一掌。

 

姚津云从他的怀抱中挣开,走到桌旁放下烟灰缸,把手上半熄的烟丢进里头,半转过身睥睨着王惟翰。

 

「王同学,什么东西忘了拿?」

 

一边搓着被打痛的额头,一边迎向姚津云冷淡的目光,王惟翰忽然发现,当自己做好某种决定时,就再也不怕他任何看似拒绝的反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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