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
「伟仔,我再拜托你件事。」足堪万人敌的贤式笑容发射。
伟仔最不能抵抗的就是压寨夫人的请托,刚进门的他倒退几步,手中的便当举起护心口,好闪哦,小贤哥你可不可以别这样笑啊……
「见勇要回老厝住几天,你老家不也在附近?云跃会最近没事,你就当休假返乡,嗯?」
语尾那个「嗯」音拖的长,虽不刻意做作的柔媚,余韵却如同微风轻刷心坎,让伟仔舒爽之余,任何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
张见贤继续:「见勇是我弟弟,一个人回老厝住我不放心,想来想去,只有伟仔你值得信赖,就拜托你照顾了。」
压寨夫人当久了,张见贤即使放软了姿态,还是有股内敛的威严存在,伟仔当下立正步,举手礼回话。
「报告小贤哥,我伟仔就是拼了命不要,也会把软脚虾、不是,是张见勇先生给保护好,有违誓言,就到小贤哥面前切腹自杀!」说的慷慨激昂,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情怀。
张见贤被逗笑了,说实在话,伟仔真要切腹,他也不敢看那画面,一想到切腹后唰啦啦的肠子跑出来,他刚刚吃过的中餐就几乎要吐出来。
「不用、不用切腹,你是笨龙第一号爱将,云跃会不能没有你。」张见贤赶紧说。
伟仔咧嘴笑,嘿嘿,被压寨夫人这么一说,好,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锅,号称「疯狂快打手」的他一定不负所托,连靠近张见勇的一只小苍蝇也会被他砍到永世不能翻生。
第二天上午,伟仔开车载着张见勇、一大堆里里扣扣的行李、还有画具颜料甚至是附带无线网卡的笔电,浩浩荡荡搬进了张氏老厝。
车停在围墙外,门楼是开着的,两人走进去,刚巧有个年轻女孩子从前堂拿着抹布水桶出来,张见勇想起哥提过,这附近有一户是张家的远亲,几十年来一直负责老厝的整理工作。
这女孩应该是上回见过的旺伯他孙女吧?不过她相貌清秀,跟满脸皱巴巴的旺伯实在是联想不到一块。
女孩子见到人来,忙放下水桶抹布,喊:「张见勇先生?你哥哥打了电话,说你回来渡假几天。我是小慈,你们如果需要任何必需品,只要交代一声,我会带过来。」
张见勇挺高兴,小慈长相还真有点宇多田的味道,刚巧是他喜欢的那种。
小慈看了看伟仔,突然高兴地问:「你不是前村的奇伟哥哥?巧女姨说你在大公司里工作,干的有模有样的,是董事长的助理哦,真厉害,不像我哥哥,到现在还是机车行黑手,存不够钱娶老婆……」
她口中的巧女姨就么伟仔他娘,大抵上,附近的村庄里头,住的都是亲朋好友,大家互通声息,根本也没什么隐私或秘密好言。
张见勇听了小慈的话,哼哼笑着瞄伟仔,这家伙脸皮太厚了,明明是黑道大哥的贴身小弟,怎么会变成董事长特助?
伟仔瞪回去,干,把云跃会当公司看,金龙老大就是董事长,他伟仔平常帮老大处理大小事物,将职务名称转换一下,不就是董事长特助?
见张见勇不以为然,伟仔又把拳头举起来,上头暴青筋,暗示张见勇如果敢多说些有的没的,就把小帅哥打成小衰哥。
张见勇会怕伟仔就不是张见勇了,拿了张木头板凳大喇喇坐着,故意的,指挥董事长特助将物品给分门别类摆放好,小慈要帮忙,张见勇挡下,说伟仔力气大,这种活儿他干就好。
小慈笑笑,拿了抹步说要擦窗户就离开了。
她一走,张见勇更加不客气,比手画脚指挥吆喝。
「喂喂喂,笔电给我轻轻放,小心点,里头的资料可都是我吃饭的家伙……厚,我那些外国进口的沐浴乳都倒出来了,很贵耶……拿去放浴室……这里有浴室吧?啊,没热水器?立刻连络店家装一个来!」
伟仔骂:「现在是夏天,不会洗冷水喔?」
「黑熊洗冷水不算什么,我身体不好,会感冒。」张见勇手叉着腰回答。
就听伟仔满嘴咒骂:「干,孬货,哪天老子把你衣服扒了,验验看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张见勇哼哼笑,他才不怕伟仔的威胁,站起身逛到前堂又往后堂,想找小慈聊天,中间遇上了旺伯。
旺伯还是跟那天一样,佝偻着身体在扫地。
「旺伯,我要在这里住一阵子,哪间房好住人啊?」张见勇问。
旺伯摆摆手,领着他往左横屋去,指着其中一间说:「少爷,我天天都打扫干净,等你回来住。」
张见勇讶异:「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住?」
旺伯没回答。
张见勇耸耸肩,住房里头看,不得了,古色古香味的阿嫂级红眠床摆正中央,雕花细致,看来是古董。床前一张长板凳,角落有欧式的梳妆台,另一边的木方桌上,居然还有桌上型留声机。
他开心了,爸爸跟两个哥哥都不识货,以为都是些旧东西,可是在张见勇眼里却是宝物,嗯,既然有留声机,附近应该可以找到黑胶唱片,改天来试玩一下。
兴冲冲要跑去喊伟仔搬自己的随身衣物来,回头看,旺伯还在,阴恻恻的眼睛盯着他看,似乎还在等自己吩咐什么。
「可以了,旺伯,我喜欢这间房。你去忙你的没关系。」张见勇说。
旺伯点点头,转身走,张见勇见他年纪那么大了,还来干清扫的活,有些个不忍心,又叫住他。
「旺伯,你年纪大了,尽量侍在家里享福啦……我不是赶你,外头的小慈你孙女是不是?事情尽量给她做,我薪水还是照付给你。」
「少爷,老爷吩咐我照顾你,不能走。你身体不好,要多加小心,别累坏了。」旺伯说了莫名其妙的话后,又往堂后走去。
旺伯提到老爷,真奇怪,难道父亲知道他要回来?摇摇头又笑,他虽然跟伟仔说自己身体不好,其实好的很,看起来干瘪,可从小到大没生过什么大病,旺伯一定是被自己瘦弱的模样给骗了。
突然之间他心念一动:以旺伯的年纪,年轻时可能见过云叔公呢,说不定现在脑筋糊涂,把自己误认为张开云,以为自己有心脏病。
嗯,改天翻找老厝,看有没有当时的老照片留下来,或者,画家常常会有自画像留世,只不过隔一代,说不定张开云跟自己很像的说。
入夜以前,浴室里已经如张见勇所愿的加装了电热式热水器,他洗了个澡,出来后,伟仔正搬了洗衣机过来,放在浴室外头。
「这洗衣机看起来比我外婆还老,你改行当捡破烂啦?」边拿毛巾擦拭湿漉漉的头发,边嘲笑伟仔。
「林杯回家去搬的,还很好用,要是没有洗衣机,你这位大尾少爷一定会连内裤也丢给林杯洗。」伟仔恨恨地说。
搞清楚,就算替人洗内裤,他伟仔也是要看对象的,金龙老大的当然没问题,如果是小贤哥的,那更好,他洗过之后还会加柔软精泡一泡,最后再薰香,保证让小贤哥爱不释手。
至于张见勇啊,他伟仔不屑洗。
张见勇脸一红,还真有那个打算,现在既然被点破就算了,回浴室拿出换下的衣物丢入洗衣机里,然后昂首阔步,傲然如孔雀的越过伟仔回房。
伟仔也快速洗了澡,等洗完衣服后,因为没有电视机,无聊之余就想早早入睡,拿了新买的棉被枕头,随便找了间房要休息,半路被站在房间外的张见勇叫住。
「过来。」交臂当胸,不客气地喊。
「干,叫林杯过去就过去,你小子谁啊?」怒目切齿,伟仔嚷。
张见勇高傲地昂视,交代:「过来我房间一起睡。这老厝就是怪,老让人毛毛的,有你在,诸恶众鬼都会退散……好好,我让一步,里头阿嬷的嫁妆床好大一张,你不用睡地板。」
伟仔只想骂,切,求人是这种态度吗?仔细看,对面小子骄傲的表情下,其实是张泛白的脸,冷汗都由额头冒下了脖子,看来是真怕……
住下瞄,见勇小子握紧手机,打算某人一反抗,立刻打电话给哥哥。
算了,当是给小贤哥面子,拽紧自己的新棉被枕头,气呼呼经过张见勇身边时,嘴巴还不甘心地嘟嘟嚷嚷。
「你小子也二十几岁了,怕鬼?怕鬼你还吵要回来老厝住?跟你说,只要你心地善良行为端正,鬼也害不到你身上……」
张见勇抢嘴答:「那你呢?你杀过人,就不怕那些人的冤魂回来找你复仇?」
几个月前,他跟哥哥被贩毒头子给掳走,金龙与伟仔借着卫星定位手机找到肉票的位置,当时毒犯头子发现人侵入,命令手下杀了对方,结果反而被金龙伟仔给枪杀,张见勇在监视器里看见了整个杀人过程。
所以他现在特地这么问。
伟仔面现狠戾之色:「怕那些鬼兄弟,还能在道上混吗?要有种来索命,林杯就跟着下地狱,阳间能杀他们一次,阴间就能再杀一次!」
张见勇呼了一口气,放下心,看来伟仔的确有当看门狗的资格,这样的狠劲比鬼更可怕。
老阿嬷的红眠床很大,还附了古董级蚊帐,蚊香也不用点。张见勇要伟仔睡床上另一边,身边有人在总是能壮胆,更何况还是位煞神级的人物。
安心之下,很快就要坠入梦乡,迷糊中好像听到伟仔咕哝些什么。
「……没听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喔?林杯也不喜欢杀人,不反击就会死,懂不懂啊……干,软脚虾是好人家的小孩,哪知道这些……」
这样喔,那么退出江湖不就好了……张见勇想这样劝,最后却只是谆谆告诫黑熊的粗手粗脚别在半夜靠过来压到他。
「你不是女人,林杯不爽压你。」伟仔回答。
「我要是女人,我的品味与鉴赏力也不容许被你占便宜。」张见勇回嘴。
伟仔听出自己被贬低了,于是说:「也对,就算你是女人,也是个嘴巴臭的女人,倒贴钱来林杯也不要。」
两人齐齐哼一声,背对背,分据床的两边。
房内没有冷气,可这里是乡间,只要推开窗户,沁凉的空气立刻透入;张见勇本来害怕古厝里特有的阴冷气氛,可是跟伟仔一斗嘴下来,都忘记害怕了,很快的坠入梦乡。
第三章
轻轻的,穿过老厝的门楼到外头,前头一条小河,河岸两旁以砖石修葺过,宛如护城河般的卫戍着老厝;一道阶梯下到河里,方便帮佣的阿梅来这里汲水洗衣服。
河岸两旁栽植着美丽的金丝竹丛,风来摇曳生姿;眺望,此处风景秀丽,地灵人和,的确是养病的好地方。
走下河岸的阶梯,水流是婉转的乐音,百听不腻,当初祖先选择此地来建盖大屋,应当是因为风水的考量:潺潺流水一来象征着后世子孙的生生不息,水也代表财,取财源滚滚的好意涵。
可惜的是,他这辈子不可能有子嗣,繁衍子孙的重责大任就由其他的兄弟去扛,对张氏一族不会有任何贡献的他,只能被丢来这里。
就连父母亲也只偶尔来上一回看望自己,摆明了让儿子在这里等死。
真的不懂,来这世上一遭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知道自己的命只在旦夕之间,因此想办法要留下些足迹;即使活得短暂,稍瞬即逝的火花依旧能在他的画里留下了光彩。
他张开云曾经活过,比起在族谱上留下个毫无意义的名字,那些画更是活灵活现的证据。
阿梅提着一篮衣服过来河边要洗,腻着声喊:「少爷,太阳大,回屋里吧?」
他走上岸,经过阿梅身边时对她微笑。他喜欢这村庄里的人,认真勤快,从不怨天怨地,加上质朴天真,比起自己的兄弟姐妹来得好相处。
年轻的小姑娘脸红红,仰着头也回了个甜甜的笑,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出口,一派的娇憨。
他顿了一步,见阿梅又低下头去,应该没要紧事,他也就不理,刚要穿过门楼,看见那个人不像往常安静的整理庭院,却焦躁不安的在前埕处走啊走,时不时抬头看着门楼外,见到自己后,才像是放下石头般的轻松了。
他想起来了,听附近的婶婆说过,那个人的父母已经上阿梅家去提亲了,两家父母交好,这个时代里也不时兴自由恋爱,只要父母间同意,婚事就这么订了。
难怪那个人紧张,怕自己拐了阿梅吧?
心中一阵酸,表情却维持着淡然,他走过那个人身边,照往常般点点头当是打招呼,然后回到画室里,阖上门。
不管有什么情绪,他都可以发泄到画布里,包括对那个人的恋慕。
刚坐到画架前没多久,门开启,那个人走进来,背抵着门想说什么,跟之前的阿梅一样胀红着脸。
他轻笑,故意不看那个人,把专注力放在画纸上,肖像的轮廓非常完美,对方英俊的容貌在憨厚的表情下,变得不那么锐利,呈现的是一种天然的亲和力。
他爱着画里的这个人,不能对门边人说的,他可以小声的、轻轻的,对画透露。
「……少爷,阿梅她喜欢你。」那个人开口。
「嗯,我知道,我也听说你父母要讨她进门当媳妇。」淡淡回答。
那个人很不安的扭着双手,靠近他,又问:「阿梅要我打听,如果少爷你愿意,她想跟着你……」
「简大哥,你放心。」垂头,他低低说:「……我不喜欢她,我也不喜欢女人,不会抢了你的阿梅。」
以为说了这些话后,那人会安心的离开,可是等了一会,也没听到脚步声,忍不住抬头。
憨厚的脸带着一抹痴迷凝望着自己,就跟阿梅一样。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砰砰砰,这是心悸,身体也开始冒冷汗,头有些晕,这让他有些紧张,老医师交代过,遇到这种情况要小心,怕是发病的前兆。
想回房去躺着休息一下,可是简大哥却突然走过来挡下他,他觉得更加晕眩了,心脏部位也开始闷闷的难受……
「少爷……」那人额头上大颗汗冒出,手心用力擦着裤子,支支吾吾地问:「少爷,那个、我可不可以……喜欢你……」
一瞬间他怀疑,简大哥到底懂不懂什么是喜欢?他说的喜欢,应该只是两人这一阵子的相处、朋友间的喜欢吧。
深吸一口气,平复这心跳,他微笑回答:「我也喜欢你,喜欢跟你在一起。」
话里带了私心,他喜欢对方的程度不一样,那是爱情,可望不可及,这一生大概也只有这个机会能将这秘密对真人诉诸于口。
简大哥却笑开了,耳根子红起来,蓦地抓住了他的手,又说:「我我我、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不是已经牵了吗?他垂下头,突然间,那种胸闷的感觉也不难受了,就是心跳的厉害,像要跳出胸腔似的,感觉到对方的手湿湿的,看起来比自己还紧张。
心一动,往上瞧,对方的眼里有迷恋,毫不保留与掩饰的迷恋,原来……原来……
他口里的喜欢,真的是那种喜欢……
想抽回手,那个人却握得紧紧,很认真,不放。
对方是真的愿意?
到了这时,他却开始想退却。那人知不知道,他没多少时间给予?要是对方太过认了真,等这残薄的生命消逝,他耐得住吗?
如果是自己,当然愿意,他想把握唯一燃烧自己的契机,才不枉这一生来这一遭……
想自私的接纳他,不去理会对方的家庭,世人的眼光,不想管往后他会不会思念着逝去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