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清桓自称是个吃炸酱面的肚子,消化不了山珍海味,一边骂自己犯贱经不起别人伺候,一边觉得精神压力很大,他无比哀怨地看着郑越,指着自己的脸说:“我看起来就那么像要死的人?”
郑越手一哆嗦,一把掩了他的口:“再说不吉利的话,我揍你信不信?!”
他的眼神极其认真,认真得叫冉清桓居然有些无所适从,郑越忽然轻轻地抱住他,把脸埋在他瘦骨嶙峋的肩窝上,良久,才闷闷地说:“清桓,你要好好的……”
不久以前,有个什么人,也用诀别的语气说过一样的话,清桓,你要好好的。
冉清桓叹了口气,拍拍郑越的后背:“不会了,我不胡说八道了还不行吗,我这不是吃苦受累的命,受不惯你这套么?”
“为了燕祁把好好的人折腾成这样,我心疼内疚有什么错?”
冉清桓目瞪口呆地看着原本春风化雨仁爱勤勉笑里藏刀的锦阳王居然一副耍赖相,这这这可比哈雷彗星还罕见,要是拍下来拿出去卖,不知道能到什么价钱。
郑越轻轻地弹了他一下——明显就没想好事的表情。
冉清桓有些不自在的稍稍缩了一下,最近郑越这种亲昵的小动作越来越多,弄得他实在是非常的……别扭,又不敢把抗拒表现得太明显。
郑越无声地笑笑,看不出什么情绪,放开了冉清桓——总得慢慢来不是的?就在这个时候,车忽然停了,方若蓠的声音传进来:“王爷,前方发现一队骑兵,看样子是洪州人。”
“洪州人?”郑越皱皱眉,“备马,孤下去看看。”想了想,放柔了声音,“语儿,你且先在车里歇息一会,我去去就来。”
冉清桓无语地安抚着身上窜起来的鸡皮疙瘩,刹那间心里闪过七八个念头,事实证明,这家伙的CPU果然是一是片刻都闲不下来。
郑越催马到了使队前,方若蓠和莫舜华在后面一左一右品字结构夹着他,正前方一队洪州骑兵,有一统领出阵下马:“敢问来者可是燕祁锦阳王?”
郑越眯起眼睛,应道:“正是本王,来者何人?”他声音不大,远远地传开,却清清楚楚,自然透出一股雍容的贵气,叫人唐突不得。
“末将谢青云,乃洪州左三路军统领,奉我家王爷之命,在此迎接郑王。”
郑越淡淡地笑笑:“此处尚未出南蜀,还未至洪州,再者此去乃是京州上华,你家王爷倒是好客得紧。”
谢青云一本正经地回道:“郑王远道而来,我家王爷恐您水土不服,再者南蜀连年征战,秩序散乱,民贼颇多,末将特此护送。”
“谢将军是洪州左三路军统领……”郑越沉吟了一下,“那可是打老远的地方过来的,一路多有辛苦。”
“……不敢。”
“好,容孤令人原地休整一番,与将军同去。”
“是。”
郑越点点头,却听到身后方若蓠把声音逼得细细小小地嘟囔了一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禁莞尔,莫舜华在一旁叹气。
“郑越,吕延年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锦阳王才揭开车帘,里面人就给他丢出一句话,冉清桓不顾形象地敲着二郎腿,双臂抱在胸前,一只手托着下巴,这人,果然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
郑越无奈地笑笑,忽然伸手把他抱下车,低低地说道:“我来应付,别管了。”
然而想也知道冉清桓是不会安分的,特别是在看见谢青云的战马的时候,他那双眼睛简直就在放绿光了,千里良驹啊,要知道冷兵器时代,战斗力最强的兵种就是骑兵,燕祁的骑兵自是不弱,却由于地域所限,没有这么好的马。
郑越大概看出他所想,一边轻轻地掐了他一下,提醒他收敛,一边在他耳边说道:“洪州马种是出了名的,九国皆以洪州马为上品,只是这些年来征战,他们的马不大肯多卖了,”随后顿了顿,“谢青云的那匹叫做‘瘦金’,此马神骏非常,可一日千里,然而它有个特点就是,如跑得时间过长,毛色立刻便会黯淡下来,但却是不影响行程的——可是他自称远道,马却还是这般精神,吕延年倒也真是……”
他轻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吕延年处的情报是:锦阳王,谨小慎微,城府深沉,工于心机,多思多疑。
可是锦阳王身边跟着一个冉清桓。
当日回房休息以后,冉清桓问了郑越一个问题:“此去一共几条路?”
“两条,”郑越不假思索,“谢青云带路的这是一条,还有另一条路,自南蜀西边小路,经边陲宝来镇……”
“宝来镇?最近是不是在哪里听说过?”
郑越点点头:“离此处不过二十里,在朝南河下游,半年前朝南河洪灾,恐怕此地现在还是一片哀鸿。”
冉清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在想什么?”
冉清桓没有回答他:“我以前听人说,锦阳王谨小慎微?”
郑越笑了:“怎么突然这么问?”
“谨小慎微者多数疑心颇重,”冉清桓从怀里掏出一小瓶不知是什么的液体递给他,“郑越,趁今天晚上,敢不敢跟我夜探宝来?”
“这可正和我意了。”
谢青云的马是个破绽,这说明这队洪州骑兵不可能是从老远的左三路军或者更远的洪都羽林而来,郑越有理由怀疑前方就是一个包围圈。上华之约,如果锦阳王这个尚无子嗣的孤家寡人死在路上,那可就再好也没有了。
可是另一条路就一定安全么?冉清桓话没出口,意思却明白得很,兵法曰: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吕延年多年来深谙兵法,很可能就是利用郑越谨慎心理,在另一条路上设伏——宝来镇正是最好的伏击点。
当然,冉清桓有他的用意,朝南河洪灾,死者肯定不少,活人的话他不大相信,死人倒是能略信几分。
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夜色慢慢笼罩了大地,冉清桓瞥了一眼镜子里半男不女的脸,有些嫌恶:“能先帮我把易容洗了不?”
郑越惊异地看着他,这人居然能在暗中视物:“什么?”
“把这人妖脸帮我洗了。”
郑越老实说:“洗可以,再弄上去我就不会了。”
“靠!”冉清桓骂了句脏话,“对了,把我给你的东西滴到眼睛里。”
“这是什么?”郑越打开闻了闻,皱皱鼻子,“什么味道?”
“滴上就是了,我又不害你——怎么甩开那些尾巴?”
“那不成问题,有樱飔在,谅他们也不敢造次……只是,既然如此,如果我是吕延年,恐怕会布置得极其隐蔽,就算我们晚上过去,他也不会让我们看出什么。”郑越想了想,“你有对策了不成?”
冉清桓咧嘴一笑:“给你的眼药水就是对策,走。”
星夜,两条人影匆匆闪过,郑越眼睛被晃了一下,这才看见冉清桓手上的极细的银丝,此人不会轻功,却是把这三丈银丝用得出神入化,他自己稍稍悠着点,这人竟然能一步不差地跟上。
“你会得倒多。”
冉清桓居然难得地老脸一红,这东西——月下刀丝,本是源自意大利黑手党的凶器,多少有些不入流,算来,好像自己会的大都是些不入流的旁门左道……
“去墓地。”
“啥?”
“平民百姓家里死了人总是有块祖坟的,村镇附近都有墓地,前一阵子的水患死去的人应该都被草草掩埋了,我们过去看看。”
“清桓,”郑越有点无奈,“我们出来不是扫墓的。”
冉清桓笑笑,冲他眨眨眼睛,害得郑越一阵失神,一口气没提上来,险些从瓦房上掉下去,他说:“郑越,你就没发现自己能看见一些比较有意思的东西了么?”
“什么?”郑越猛一回头,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旁边居然掠过一团黑影,那黑影回头呲牙一笑,半张脸只剩下森森白骨,漆黑的眼眶里还有蛆虫冒出来!饶是郑越镇定如斯,也脚下一顿,佩剑龙吟一声出鞘,一把把冉清桓护在怀里。
冉清桓让他吓得一哆嗦,差点让刀丝割了手……唉,两个人默契有待提高。
王者的杀气波动开来,黑影瑟缩了一下,然后……竟扭啊扭地消失在半空中,动作仓惶得像是被人追打的野狗。
冉清桓哈哈大笑:“郑越,你可真是鬼见愁啊,鬼愣是被你吓跑了。”
郑越揪起他衣领:“怎么回事?!那是什么东西?!”
“鬼啊,如假包换的孤魂野鬼,哎,人家友好地跟你打招呼,你居然拔剑相向,这生前就小门小户出来的,哪见过王爷你这阵势,啧啧,真是失礼……”
“你给我眼睛里滴的什么东西?”反应快是郑越的一大特点。
“特殊处理过的牛眼泪。”冉清桓得意地说,“有效期就这一宿,让你能看到阴阳两界。”
郑越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他。
“江湖小把戏了,这有什么稀奇的。”冉清桓耸耸肩,“当初那些混吃混喝的国占不就说我是什么什么下凡么,敢情您老人家不信啊?”
郑越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眼神闪了闪,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没说什么:“走吧,去墓地,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沟通幽冥,你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还有多少话是不能对我说的?
你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我是不是应该有这样的心理准备,有一天你突然从我面前消失不见,我也要能从容得到,从容失去?
冉清桓,我可以掌握天下,为什么却掌握不了你的心思行踪?这莫非就是老天对我一个凡人太过高傲的报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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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的风景渐渐荒凉起来,入目处嶙峋的山石与枯木残鸦交相呼应,厚重的白雪掩盖了整整一年的生机,上元佳节将至,然而喜庆却是半分也看不出的。
冉清桓坐在气闷的车里,手指一下一下地扣着,眉头轻锁,九太妃修饰过他过于张扬凌厉的眼角,看起来已经柔和得多了,甚至蒙了一层淡淡的水气,却不知道为什么,当他这个神态静静地坐在那里的时候,便让人再一次看见了那匹马阵前的将军,谈笑用兵的奇士。
郑越有一句话说的没错,冉清桓就是冉清桓,变了多少张面皮也一样,他人在这里,那就足够了。
“如果我是吕延年,”他慢条斯理地说,“我首先会拿樱飔下手。”一宿穿越坟地没有做白工,两人夜审阴魂,证明了之前的猜测没错,宝来镇附近伏兵十万,正等着瓮中捉鳖。
但是这一路,同样不安全。
郑越没有打岔,等着他的下文。
“樱飔武功超群,当世少有人能出其右,但是她精神上却脆弱得很。”执迷相信着并不存在的人,永远不肯长大——冉清桓叹了一口气,“之后,是若蓠和小莫,你可知道若蓠为什么一直对小莫敌意那么重?”
郑越沉吟了一下:“方家的陈年旧事了,你若有兴趣,我叫人帮你把具体记录呈上来。若蓠她,还是个孩子,有些心结一直解不开。”
冉清桓眉头皱得更深了些:“不上道的手段,他的目标是你……”他忽然眼前一亮,猛地坐起来,抓住郑越的袖子,“实话实话,告诉我实话,你带的人里面究竟有没有易容高手了?快说,十万火急。”
郑越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地看着他,捉住他的手,摇摇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此事事关国体,儿戏不得。”
“我没有儿戏。”冉清桓不动声色地收回被郑越轻轻握着的手,“他的目标是……”
“我知道。”郑越的眼神黯了一下,随即弯起嘴角露出个一闪即逝的苦笑,气氛有些不易察觉的尴尬。冉清桓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所以……”
郑越再次做了个手势打断他的话,他少有地微微挑了挑眉,看上去竟有些不驯:“他想杀我?就凭他想杀我,恐怕没那么容易!”
不那么熟悉的神态让冉清桓愣了一下,郑越趁机把他按下去坐好:“我说了这件事交给我,早就想会会那个老东西了。”
“那你带我来干什么?”冉清桓有点没反应过来。
干什么——当然是趁机多吃点豆腐,增进感情——郑越有点心虚地干咳了一声,把问题抛回去:“你没看出来么?”
“我最近有点脑抽。”冉清桓认真地说,这是实话。
郑越心里极速转念,终于一个完美的借口诞生了,他装作轻佻地在冉清桓脸上划了一下:“好语儿,那你为什么看洪州人的马比看你家相公我还要含情脉脉?”
冉清桓眼睛一亮:“骑兵?!你想弄到洪州马充实燕祁的骑兵?”
“不错。”——才怪,玉皇大帝保证郑越原本是没有这个打算的。
“那你借我人。”
“什么人?”郑越问完了立刻反应过来,“鬼灵宫的人?你这主意打的也太……”
“你借不借吧?”冉清桓挑着眼睛看他,“早说啊,坑蒙拐骗我最在行了——吕延年下了血本要劫你,最近军务上定然捉襟见肘,如果不能趁火打劫,就太不符合我做人的原则了。”
“还有,”郑越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在锦阳闭门不见客,不会有什么问题吧?特别是那两个小子把朝堂上搅得翻天覆地。”
“没事,会有人冒充我的,”冉清桓放心地说,“那个人,你尽管放心好了,只会比我做事牢靠。”
郑越仿佛想起了什么:“上回你带到九太妃那里让她帮忙做张人皮面具的道长?什么来头,竟得你这般推崇?将来可否为我燕祁所用?”
冉清桓摇头笑笑:“别臭美了,那是修仙之人,临时帮我个忙而已。”那其貌不扬的长空,居然就是传说中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牵机道人,想不到自己还真是走眼了一回。他伸了个懒腰,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舒舒服服地靠在软垫上合了眼,“看你的了,老大。”
四十七 蝴蝶
说到晚上就寝时间,对两个人都是个不折不扣的煎熬。客栈的条件就算再怎么好,也没有王宫那么大的床,两个大男人躺着,恨不得稍微翻个身就能碰着,一声一声呼吸听得清清楚楚,郑越都不知道失眠多长时间了,想运功入定,还要担心走火入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