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众臣提出立后之议,百官纷纷附和。云珞龙椅之上,不置可否,最后道:“此事待朕考虑一下,容后再议。”
他从前的满心满愿,此刻早已化为乌有,心如死灰,立不立后的对他已无所谓。只是他现在伤心犹在,实在没有这份心情,只希望踏踏实实地为父皇守孝三年,以尽孝道。
可是云国众臣却不放过他,此后多天纷纷上奏,奏折如雪花般飘进云珞的御书房里,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到后宫无人操持皇上少人服侍,各种各样的理由统统出炉。甚至还有一位大人竟上奏说,昭阳侯入主后宫十八载,疏于治理,致使许多后宫规制渐渐失宜,若再没有一位‘正常’皇后,恐明月王朝五百多年的后宫规矩和传统将遗失殆尽。
云珞看见这些奏折就烦,不由佩服父皇当年竟能不动声色地忍耐到二十五岁。不过又想起,父皇那时身边好像尚有一个叫怜惜的宫人相伴,大概因此,才能坚定到底吧。有人相伴,总比自己一人孤身奋斗要好得多。
想到这里,自然便会想起那个人。
云珞一阵心烦。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把那块玉珏送还给他。也许是因为那是他当年的一番少年情意,也许是因为那上面有他亲手刻下的佑他平安的福语,也许……是因为他并不想和他从此天涯陌路……
刺杀先皇的案子渐渐审理出来,诸多牵涉之人再过不久就要一一量刑,届时,自己该如何面对他??是斩首示众?还是赐他全尸?
不、他做不到。
让那个在他怀中双颊羞红、激情颤颤的雪白娇躯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让那双漆黑明亮、总是用腼腆的目光凝视他的双眸永远不再睁开,让那个聪颖善良、时时劝他以民为重心存天下的小书呆从此不再开口……
云珞只要一想到这些,就觉得还不如让自己死了的好……
这日午后,云珞在御花园里散步透气。
挥退喜丸和众多侍从,云珞一人闲庭信步,竟不知不觉来到了后园处那株大榕树下。
大榕树几十年来如一日,仍然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却不知道,当年在它身下两小无猜亲吻嬉戏的人儿,如今已是物事人非。
云珞不由望着繁密翠绿的枝叶发呆,回想起当年连愚山树下自己树上的情景,嘴角慢慢露出一丝怀念的微笑。
“喂,你还要在那里发呆多久?”
忽然一声清脆悦耳的声音不客气地响起。
云珞对那个隐匿在枝叶中的身影道:“我发我的呆,你爬你的树,我们各不相干。”
树枝发出哗哗的声音,一张年轻娇艳的容颜从翠绿的树叶中露了出来。
“谁说不相干了?本姑娘在上面乘凉,你站在下面太碍事了。”
“碍事?”云珞侧头道:“你在上面,我在下面,哪里碍事了?”
那少女俏脸微红,强道:“总之就是碍事。喂,你快快走开。”
云珞微微一笑,道:“我看你是爬得太高,下不来了吧。”
那少女被他说中心事,恼羞成怒,仍自嘴硬道:“当然不是。本姑娘上得来,自然下得去。”
“是吗。”云珞耸耸肩,淡淡道:“既然如此,在下就告辞好了,免得碍了姑娘的事。”说完转身便走。
那少女没想到他竟真的走了,不由大急,连声唤道:“哎、别走,别走,你回来……”
云珞慢悠悠地回头道:“姑娘还有事吗?”
那女孩紧紧咬着丰润的双唇,忍了片刻,见云珞面似不耐,终于挨不住心理的恐慌,小声道:“我、我、我下不来了……”声音里已隐含哽咽之色。
云珞道:“你刚才对我很不客气,我不会和你计较。只是我这人不爱管闲事。你若想要我帮你,就直接说出来,不然我就走了。”
那女孩惊异地瞪大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世上竟会有如此不懂怜香惜玉的人?
她仔细望望云珞,发现他不是开玩笑,也不是故意为难,好似确实是认真的。眼见云珞又要走,不由脱口唤道:“求你,帮我下来……”她从小骄傲好胜,从来没有求过人,可是此刻面对云珞,却自然而然地说出口来。
云珞轻轻跃起,云服摆动,身姿翩翩。少女看得目眩神迷,还未回过神来,已被他抱起,翻身落到树下。
“好了。”云珞将她放下,转身欲走。
“等等。”那少女又唤住他。
云珞回首,面上已清楚地露出不耐之色。
那女孩满面通红,羞涩道:“多谢你帮我。你、你也是今日进宫来见昭阳侯殿下的吗?”
云珞想起这几日朝堂上那些老头子不光对自己疲劳轰炸,还将主意打到了母后那里。这个少女也不知是哪位大臣家的闺秀,想必也是今日被带去母后那里举荐的。而且那些大臣因有前车之鉴,因此不光是名门淑女,连未及弱冠、风采俊秀的世族子弟也一并举荐了去。自己案桌上的纳妃册里至少有八九位这样身份高贵、才色兼备的男妃候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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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女见他没有说话,清清嗓子,道:“我叫月晴,徐月晴,你叫什么名字?”
云珞随口道:“我叫洛云。”
“洛云。”徐月晴念了一遍,道:“你的轻功真好,和谁学的?”
“家传的。”
“好厉害呀……”徐月晴赞道。
云珞见她面上的羞涩之情被欣羡之色所取代,觉得这个女孩有点意思。“我要走了。你要离开,宫门在西边。”
“洛云,我们还会再见面吗?”徐月晴追上两步问道。
云珞看见她明媚的脸上既期待又紧张的神色,微微一动,道:“也许吧。”
云珞离开后花园,并没有回御书房,而是直接去了永夜宫。
巍峨庄重的永夜宫,原本历代是太子的寝居之所,但是自从三十多年前被人鸠占鹊巢后,早已被人遗忘它曾经的名字,现在,它只有一个名字──永夜。
“母后。”
云夜站在书桌前低头书写,听到他的声音并未理会。
云珞静静站在他身后。云夜写完了,放下手中的笔,将宣纸提起来,透过阳光细看。云珞望去,上面画着大朵大朵茶花,形容生动,娇艳欲滴,连绵一片,似是一幅纸墨上的云海。
云夜过了半晌好像才想起儿子在身后,问道:“什么事?”
云珞进屋时便已看到旁边的矮桌上凌乱地堆放着许多画卷,依稀与他御书房里的一样,道:“近日大臣们纷纷在朝堂上催我立后,这件事母后您怎么看?”
“你自己的事与我何干。”
云珞似乎早已想到他会这么说,想了想,低声道:“若是父皇会怎么办?”
云夜转过身,冷冷看了他一眼,道:“如果是你父皇,根本就不会来问我。”
云珞心中一凛,道:“我明白了。”
走到那些画卷前,云珞看了看,漫不经心地问:“这些册子上的人,母后见了几位?”
云夜淡淡道:“不记得了。”
“可觉得有适合孩儿的皇后人选?”
云夜终于抬头望了儿子一眼,见他站在阴影里,低头翻着画卷,面无表情,长睫半垂,看不清眸中之色。
云夜忽然发现,云珞此时此刻的动作与表情,和云珂犹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相像。
云夜沈吟片刻,道:“我还是那句话,你自己的终身大事,你自己决定。”
一个月后,七月二十,当今皇上迎亲册后大典。随之而来的,还有大赦天下。
天下百姓普天同乐,先皇国丧之礼冲喜。
皇后徐月晴,乃当朝武相徐少渊之女,二八年华,国色天香,灵思才巧,出身高贵,实是皇后的不二人选。
七月的天气,变化的倒也挺快,头一日还分明是朗朗晴天,一夕之间便风云突起。
明明是大喜的日子,天上却朵朵黑云,浓密密的压下来。
“唉,这种天气,什么样的喜气也要被冲淡了。”老狱卒望着黑鸦鸦的天色道。
另一个年轻一点的狱卒笑道:“你说这皇帝老儿也不会选日子,偏选了这么一天大婚。”
“呸!你懂什么。”老狱卒啐道,“皇上大婚,那日子都是国子监的人算天算地算出来的。就算天气不好,时辰好就得了。”
那狱卒撇嘴道:“老王,你刚才自己不也说这种天气喜气都要被冲淡了么。”
老王道:“不管怎样说,皇上大婚,那就是喜事。你看看,皇上这一大婚,大赦天下,这本来犯了死罪的死囚都改为流放了,生生捡回了一条命。”说着回头望了望身后的囚犯,皱眉道:“小四,你注意着点他,我看他脸色难看得紧。”
小四走到那个囚犯身旁,推推他道:“喂,你怎么样?还能走吗?”
那犯人脸色苍白,微微点了点头。
小四道:“你要是累了就直说,咱们歇歇也不妨事。这流放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到边疆怎么也还得有一个多月,你要是半路上病了,拖累的可是我们。”
那犯人闻言,微声道:“我确是有点累了……”
这种闷热的天气赶路本就辛苦,那两个狱卒也早想着休息休息,年纪大的老王便道:“那好,小四,咱们就在前面那颗树下歇一会儿。”
三人来到树下,小四掏出包袱里的干粮和干肉递给同伴,又摸出一个馒头给犯人。
那犯人并没有带枷锁,只是两只细细的手腕上带着沉沉的镣铐,行动缓慢。他接过馒头,显然没什么食欲,一点一点将馒头撕碎,缓慢地咀嚼,艰涩的咽下。
老王看看他,冲小四奴奴嘴。小四颇不情愿的嘟囔:“这牛肉是咱们的干粮,没有他的份……”
“笨!现在这么热的天,牛肉再吃不完也就坏了。你看看他那个样子,半死不活的,不照顾着点,出了事麻烦的是咱们。”老王干这行二十多年,不知押送了多少犯人,经验丰富。前日刚从牢里提出人来的时候,就觉得棘手,担心这家伙不能如期走到边疆。
小四闻言,这才不甘不愿地拿起几块牛肉,走到那犯人身边,递过去道:“呶,把这个吃了,下午也好赶路。”
“多谢。”那人语气低弱,伸手接过。
小四回到老王身旁,屁股还没坐稳,忽然听见身后声音,回头一看,不由大怒,只见那个犯人正伏在另一侧树脚下干呕连连,手里的牛肉也滚落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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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四跳过去,一脚踹到他身上,喝道:“你干什么!?”
那人趴到地上,脸色青白,蜷缩着身体,模样简直和死人差不了多少。
小四看见撒在地上的干肉,心里更是火,骂骂咧咧,还想上前再补一脚,被老王拽住。
“行了,不就是点干肉吗,别踹死他了。”
小四哼了一声,骂道:“哪有那么容易死人的。”
老王道:“你当他跟咱们一样么?说你嫩就是嫩。别看他是个死囚转流放的,犯事之前想必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娇生惯养惯了,可跟咱们这等粗人不一样,小心真熬不过去。”说着上前扶起那年轻犯人,让他靠在树上,拨开他的发,露出青白憔悴的脸,问道:“你没事吧?”
那人微微点了点头。
老王看看他气色,道:“可能是中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