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沉舟真的死了吗?”
唐月淡淡的问,明丽的双眸一眨也不眨的看着柳随风。
“真也罢假也罢,都已经没有关系了。”
柳随风的声音飘渺而虚浮,他眼中,是一片死一样的平静。
“最起码对我而言,是完全没有区别的。”
然后,他转向唐月,淡淡的道,
“你也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你要去了?”
唐月问。
“是,”
柳随风静静的答,
“即使你知道他……,你还是要去?”
“因为我是柳随风,他是李沉舟,所以我就一定会去。”
“他既然费了如许功夫要以假死来试我,我就给他试,他希望我把那具尸体当成他的,我就当那是他,柳随风永远追随李沉舟,永远不会背弃李沉舟。”
“要杀李沉舟,先杀柳随风,这话,永远都是真理。”
柳随风的语气平静无波,
“他是我大哥,我对他,从无欺瞒,他的话,就是命令。不管他做什么,不管他怎么看我,我永远当他是我的大哥,一朝是兄弟,一生是兄弟。”
“既然他已经见疑与随风,我唯有将此命给他,柳随风负尽天下,却绝不负李沉舟。”
柳五微微垂首,几丝黑发滑下,掩在他寒玉般的额头,让他的神态,仿佛万古同悲般的寂寥和伤愁。
唐月轻轻笑了,笑容倦然,她徐徐站起,执壶斟酒,送至柳随风唇边,
“我劝不了你,惟有以此酒为你送行了。”
柳随风深深的凝望了唐月一眼,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掷杯于地,转身而去。
唐月默默的看着柳五那远去的,飘扬的青衣,抱琴,扬手,素弦声动,却是一曲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3
柳五死了,
为了李沉舟,他断臂,毁容,最后,仍然是为了救李沉舟,救赵师容,他挡下了唐君伤的暗器。所以,他死了。
大厅中只剩下了“蓝凤凰”高似兰、“红凤凰”宋明珠,以及“八大天王”中硕果仅存的唯一“刀王”兆秋息,他们看着柳五的尸体,只觉手足冰冷。
——权力帮一直都有柳五在。五总管在时,十分可怕,他们对之十分畏惧,因为这人不但会知道你所作的是什么,更可怖的是,他还可以知道你想什么。
——可是五公子一旦死了……权力帮还是不是权力帮呢?这人虽然令人提心吊胆,但他们从未试过他不在的帮中生活。
——柳随风不在,权力帮会不会倒?
他们正在想着时,李沉舟也在想。以前他跟帮中的人联系,或颁发命令、交待执行,都由柳五转达,候命或执行,使他避免很多直接的冲突,不必要的磨擦——然而如果没有了柳五呢?
他也不知道情况会怎样,因为他也没有试过。
他用“死”来试出柳五的忠心——当他“活”了过来时,柳五却死了。
真的死了。他这个试验代价未免太大。
李沉舟跪下来。然后轻轻握住了柳随风冰冷的右手。他好多年没握这一双为他一直伸出来而等待的手了。他握住的时候,才发现室外的太阳金黄澄澄的,叶子也转枯了,再过不多日子,就快下雪了。柳丝拂在江南岸那边。这边欲雪了。他这时想到的,倒不是跟柳五出生入死的情景,在脑海中偶然一闪而逝的,是些无关轻重的片段:在他还没有成名的时候,他去拜访一些名家,隐忍藏锋,受那些人的忽视与奚落,柳五在一旁,历历在目,都曾看见过,但没有安慰他,却发绺覆在额上,脸色消沉了下来。又在他藉藉无名的时候,访谒一些前辈,使他们慧眼识重,推许莫已,柳五也没说什么,但眼睛发着亮,好象在说:你看,我的老大……
想到这里,李沉舟心头始觉一阵辛酸,真正感觉到柳五死了,他是最寂寞的……
帮中的人,背叛的背叛,变节的变节,异离的异离,战死的战死,以后说起权力帮苦斗的历史,后人也所知不多……一生的奋斗,仿佛也湮远了,这样的一位兄弟,也已经撒手尘寰了……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这时,有一个水蓝色的女子缓缓的走了进来。那女子走的很慢,却坚决。宋明珠兆秋息等人想拦,刚一靠前,就远远闪了开去,
“她身上有毒,”
那女子却在这倏忽之间,就已经入了大厅。
李沉舟还跪在柳五身边。
“我是唐月,”
唐月的声音很平静,她的话止住了其他人的攻击。他们知道唐月是柳随风的人,也知道柳随风和唐月之间的关系。
唐月走过去,一双明眸始终凝在柳随风身上,没有看任何一个人,甚至是李沉舟,赵师容。
她缓缓俯下身子,抱起了躺在李沉舟面前的柳随风。
李沉舟茫然的看着这个女子,他知道这个叫做唐月的女子,她是柳五的红颜知己吧,她来了。
“你要带他去那里?”
他问。
“这已经和你无关了,”
“他已经把命还了你,他和你,再无瓜葛。”
唐月没有看李沉舟,一双寒澈的眸子始终只是定定的凝注在柳随风满是伤痕的容颜上,那因为鲜血和伤痕而显得有些狰狞的面容上,却仿佛还带着一丝笑意—终于得偿心愿的笑意……
“他是我兄弟,”
李沉舟勉强的说,不知为什么,居然对这女子有了一丝说不出的愧疚。
“兄弟?”
唐月冷冷的笑了,声音冷淡而充满了嘲讽,
“你若真当他是兄弟,就不会用这么拙劣无情的方法来试探他,你若真当他是兄弟,就不会让他心丧欲死,就不会,如此见疑……”
她终于抬头,看了李沉舟一眼,那是无比冰冷无比痛恨的眼色,
“你早就不当他是兄弟了,李沉舟,你不用骗人骗己,更骗不了柳随风。”
“惊才绝艳,算无遗策的柳五,真的会不知道,不猜测你是真死还是假死吗?”
唐月冷冷的问,讥诮的笑了,眸色如雪。
”你太低估柳五了,也太轻视他了,”
“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知道你猜忌他,知道你试探他。可是,他仍然拼死维护你。因为他是真的当你是兄弟,所以,他甘心一死。”
“什么君临天下,什么帝王宏图,你根本不是帝王命格,连枭雄也不配称,曹操多疑善妒,却也容下人,容的下才,他杀的,是不为自己所用的人,可是你呢?上天只给你一个柳五,你尚且不能用之不疑,何况他人?慢说萧秋水他不入权利帮,就算是入了,也不过是如此下场罢了。”
唐月冷冷的望着李沉舟,
“说什么君临天下李沉舟,说什么乱世枭雄李沉舟,原来,其实不过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伪君子罢了。外表光明磊落,胸襟博大,其实,猜忌多疑,用人有防。柳五他,真是错跟了你。”
“人人都说柳随风冷酷无情,对属下毫无情义。李沉舟有情有义,宽容体恤。哼,谁知道其实不然,”
“柳随风牺牲人,最起码还有目的,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是为了权力帮的大业,他绝对不会随便因为自己的喜恶而让权力帮的任何一个人去莫名其妙的送死。”
“他虽然毫不犹豫的牺牲属下,但是,那只是他的手段,他为了达成目的而不假选择的手段,你呢?”
“为了你的所谓英雄胸襟,为了你所谓的枭雄的信心,你就放过萧秋水,不管他曾经杀过到少权力帮的人,也不管今后因为他,你的部属还要继续牺牲多少人?你根本不问,根本不想,你只为在天下人面前博一个有胆色,有胸襟,有气魄的名声……你不肯杀他,也不许柳随风杀他,你才是真正的冷血,真正的无情。”
“柳随风和你比,实在是太有情太重义了。”
停一停,唐月又道,
“他才是真的寂寞,因为没有人了解他的牺牲委屈和鞠躬尽瘁。柳五,才是真正高处不胜寒的寂寞人物。比起你,他才真的是枭雄人物,只是,他信错了人,爱错了人,所以,一生就在这两个错里注定了他的不幸。”
“他有惊世之能,入世当为人杰,可是,他终是堪不破这情义二字,所以,才甘心为你毁容断臂,为她死,李沉舟,我一直错看了你,
“他是你的兄弟,你的臂膀,如今,却是你自己杀了自己的兄弟,断了自己的臂膀,”
“没有了柳五的权利帮,已经不再是权倾天下的权利帮了,没有了柳五的你,也没了君临天下的气势。”
“权力帮可以没有李沉舟,可以没有赵师容,却不能没有柳随风。”
她悲哀的看着李沉舟,
“你不懂,所以你才如此冒险试探他,”
“李沉舟,柳五一死,你终将象是项羽一般……空自担了霸王之名,却只能是自刎乌江,长歌当哭……”
“你竟敢如此对帮主说话?”
赵师容再也忍不住,厉声喝道,同时,流云般的长袖掠起,就欲卷向唐月,可是,李沉舟一扬手,却制止了她。
赵师容一愕间,未及说话,唐月已望向她,鄙薄的,不屑的,轻蔑的望向赵师容,冷冷的道,
“闭嘴,我不是和你说话。”
“我不屑你和说话,你风华绝代,你容貌美丽。可是,你没有心,没有泪,没有血,没有情,你的所作所为,根本就不象是一个人。”
“五哥他这一生为你而活,为你而奋发。如今,他又为救你而死,可是你,你居然连泪都没有为他落一滴,居然还笑的出来……”
“对一个如此真情为你,生死为你的男子,你居然如此轻贱,”
顿一顿,唐月用一种冰寒彻骨的声音道,
“他真是不值,你真是不配,”
赵师容面色煞白,身子也颤抖起来,从来没有人敢如此呵斥她,
她出身王侯世家,自幼被人象明珠一样的娇宠着,后来跟了李沉舟,权力帮中也无人敢对她有丝毫不敬,江湖上,更是人人摄于李沉舟的威名和她的容色武功,从无一人敢对她稍有微词,今日,却被这样一个女子毫不留情的叱责。
她愤怒的只想流泪,只想寻求身边那一个坚实的臂膀,一侧头间,却只见李沉舟沉黯的容色,峻冷的眼神,不但没有愤怒之意,更连激动都没有,就象是死水一样的沉静。
赵师容心里一痛,比听到唐月的斥骂更疼的痛,李沉舟从不许任何人对他不敬,今日,居然对这样的没有任何反映,赵师容心头,仿佛寒冬,正纷纷扬扬的下起了大雪。
唐月垂下头,痴痴的凝视着怀中的柳随风,然后,她走了,带着柳五。
大厅中的人,仿佛被她那凛然冰绝的风华所摄,竟无一人敢拦阻。
杨柳岸番外—李沉舟篇
那一日,改变了李沉舟的一生。
那一日,他拥着赵师容,急切的想把她介绍给自己唯一的兄弟—柳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