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对不起你，玄念……娘对不起你……”
尹玄念双臂紧紧的抱住娘，心脏揪痛着，体内涌出大量的酸气，张口发出低哑的哽咽：“没有，没有……娘没有对不起我……”
“娘对不起你……”她甚至看见自己面目狰狞，只会打骂孩子，从不认为自己把孩子推到男人的身边去，谁才是作孽？
是他们夫妻俩作孽，为了银两作孽……
孩子的头闷在身上，她感到四肢愈来愈冰冷，凉意袭上心头，眼眶聚满了愧疚的泪……
“娘……对不起你……到了最后，还是选择……跟你爹走，把你抛下……”
“不！别走……娘，别走……”
断断续续的悲鸣声声入耳，拉不回逐渐飘散的灵魂，尹大娘最后将目光移到默默站孩子身边的男人，她已是入气少，出气多的留下最后遗言：“你请……好好对待……我的孩子……”
“会的。”冷铁生依旧面无表情的说。老人家的做法只会让娘子的心里不好受，甚至这辈子都会带着一份遗憾。
尹玄念抱着娘的身体，直到她变冷，僵硬，完全没反应－－
“不－－”他满怀悲伤的吼，不断摇晃娘亲的身体，企图把她摇醒，“别走，别丢下我，娘－－”
他没有计较老人家的作为，没有……脑海的记忆霎时回到娘丢下他的那个夜晚，开口不断说出他心里的奢望，“别抛弃我－－别抛弃我……”
得不到娘的任何回应，尹玄念仰起脸庞，看娘临终的表情是安心的模样，他缓缓的转过头来，伸手紧紧抓住男人的衣袍，仍是喃喃念着：“别抛下我……别抛下我……”
冷铁生的眉心一拧，守在他身边，意志坚定的说出：“不会的，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抛弃你。”
尹玄念置若罔闻，空洞的眼神移向躺在不远处的爹，心灵的伤口顿时涌出大量的鲜血－－
同时失去双亲，“轰！”如遭五雷轰顶，眼前一黑，尹玄念登时精神崩溃；冷铁生眼明手快的捞起他颓软的躯体来身上给予依靠，“玄念……”
冷铁生紧抱着他，拧眉，闷出一道低沉心痛的声音－－
“我就算到死的那一天来临，都会舍不下你！”
我在做白日梦，想着：
大爷与念念白头偕老，若是大爷先走，念念会随后陪他一起步上黄泉路。
若是念念先走，大爷会坐在他的坟前，不断思念到生命渐渐消失的那一刻……
84
尹玄念失去双亲之后，连同也失了魂……
不再哭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一尊漂亮的木头娃娃，跪守再双亲的灵堂前，烧纸钱……
整个人完全处于机械性的状态，若是没有孩子叫他吃饭，没有冷铁生忙着处理丧事琐碎，他可以跪着一整天，毫无知觉……
冷铁生守在他身旁，睇凝他双手捧着双亲的牌位，随着那白色的招魂幡，虚无飘渺的走着，每走一步，都令人担忧他会随时倒下……
然，他却出乎意料之外表现出坚强，孤傲的身影守在双亲下葬之地，撑到最后一刻，人群渐散，他却不走－－
无法猜测他在想些什么？
或者是什么都不想，忘了他还有孩子，忘了他还有他……
“玄念。”
冷铁生深感无奈的轻唤，盼能唤回他的心魂；由一场丧事至今，少说也过了几十日，他始终没唤回他的神智，像是失去了生命……
冷铁生轻叹息……。
回过头去，扬手示意站在不远处的孩子们先回宅院，他会继续守在他的身旁，就算会待上一整天，他愿意等－－
等他愿意跟他回去。
树欲静而风不息，子欲养而亲不在。不孝……他不孝……
‘娘对不起你……’
亲人的话犹在耳畔，风吹袭而来，卷起几片落叶飘过坟前，看着墓碑的两行刻字，他将双亲葬在一起，才不会孤单……
‘别抛弃我……别抛弃我……’
心里的奢望始终无法如愿，是谁造就了这一切发生……
痛与恨渐渐在心中凝聚，无法解开－－
尹玄念始终没有去看静默在身旁的男人一眼，空洞的眼神飘向远方，看见双亲携手离他远去，他张口却没有声音的喊：‘别走……’
85
“念生哥哥，娘好多天都不说话了，该怎么办？”他们的娘因为外公、外婆去世而变的沉默寡言，经常独自坐在凉亭，安静的像个不会说话的哑吧。
她有多久没听见娘说话了？
叫他，也没听见他回答。只是转过头来等她的下文，不论她说了什么安慰的话，他依然沉默……
“娘在伤心，有些事不是我们能够体会，别逼他。”冷念生拉着怜儿就走，翟颖就在附近，他知道他听见了。
原谅……谈何容易。外表的伤口会随着时间慢慢愈合，然，心灵所受的伤呢？
留下一道记号，抹灭不去……
该如何抚平？
他没有答案。
“念生哥哥，你别走这么快，我手上有东西呢。”怜儿端着茶点，溢出杯中的水，烫着了她的手。
冷念生停下脚步，暗恼的拧眉，发出“嗟……”的一声。不禁责怪自己粗心大意，“是我没注意，不过你别再端食物给娘了，哪一次你不是又得端回去给春花？”
“可是，娘愈吃愈少……”怜儿满脸担忧的回过头去，娘待在凉亭，那白色的背影落入视线，充满孤寂……。
冷念生顿时无语。
娘这副模样，谁也不好过。忧郁的眼神瞟向不远处的一道身影，看他拿着扫帚在扫庭院落叶，秋意袭上心头，一阵凉……
冷念生放开了怜儿，视线在对方抬起头来的刹那，他转过身去，朝马厩的方向走－－
“念生哥哥……”他又要离开宅院了吗？
为什么她的两位哥哥都不说话……
须臾，怜儿只能眼睁睁的目送冷念生驾驭骏马离开。她不懂，想不透为什么他对翟颖哥哥完全置之不理。
就像现在的娘对爹一样……。
不论是谁来宅院拜访，付出他们的关怀之情，娘子不开口说话，就连魏七夫妇专程来慰问，他依旧是那副死德行，蠢脑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躲在一个不知名的角落，悼念着自己的双亲，似乎忘了现实－－
冷铁生不愿逼他回到现实；每天面对他的不理不采，眼睁睁看他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日复一日，这个家不再温暖，失去了欢笑。
孩子们愈来愈独立；他愈来愈心闷；娘子愈来愈离谱……
他不再等他回宅、不再嘘寒问暖、不再当他是一回事，甚至当他的存在是空气似的。冷铁生愈来愈不满……
娘子无心无魂，大爷很哀怨，当然会抱怨－－
他实在忍耐很久了，每天受虐待，还要担心倔东西不会自己去吃饭，连洗澡都忘了拿换洗的衣服，三更半夜还会爬起床来魂游四海，人滚到庭院去晃荡……
冷铁生总是随着他的脚步，深情的凝视他活在孤寂的世界，伸了手，却拉不回他的魂魄。
双臂一收，紧紧抱住落入怀中的空壳，偏低的体温不会热，不再为他燃烧。双亲一走，他得到了内心的奢望，却失去了怀中人儿的注意力。
“你的魂到底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自我折磨，苦的人是谁？”冷铁生的脸庞枕在他的肩崁，习惯依旧，却不再有亲昵的感觉。
尹玄念缓缓的闭上眼，不是没听见那沉痛的话语，只是不愿意回答－－
该说什么？
恨自己不孝，如果他没有选择跟男人走，如今会不会不一样……
他的双亲或许就不会发生恶耗，追究一切发生，他若是早点拿银两回去，他的爹就不会被杀，而他的娘就不会想不开……
已经在男人的打听之下，捉到了凶手移送官府又怎样，亲人都已经走了……
尹玄念仰起脸来，眼看乌云遮住了月，造成缺角……
“等我……”他终于开口。
冷铁生放下了心中不安，松了一口气的说：“终于……你肯说话。”搂着他，不放手。
心痛的两行泪沿颊滑落，尹玄念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如果时光能够倒回，我愿意再承受一次，但求你等我……”等他减少了心里的罪恶感，等他的守丧期间过去，等他将完整的自己交到他手上－－
冷铁生就知道他迟早会回魂，只要等……。低沉的嗓音掩不住语气中的喜悦之情，略显激动的说着：
“我会等，心甘情愿的等，让你知道我一直存在着。”愿意等他伸出手，等他的心回来，“你说过，绝不负我。”冷铁生敛下眼，安静的陪伴。
他们两人就这样站在微弱的月光下；虽然他的体温偏低，然，他的热可以传递给他……
86
冷铁生为了守丧一事，在老丈人和丈母娘的坟墓附近搭建一栋小屋。
尹玄念遵照礼俗，为双亲守丧－－
“娘要一个人在这里吗？”怜儿仰起圆润的小脸，水灵灵的大眼里充满不舍之情，要求道：“要不要我留下来陪，我不想跟娘分开。”
娘若没有人照顾，他会如何过日子？
“别担心我，怜儿，跟着你爹，我相信他会好好的照顾你们。”他已经答应过他，不会让他有后顾之忧，他愿意等……
怜儿的目光转去看她的爹，瞧他正在将一大箱的书籍摆放在书架的位置，看来爹也舍得让娘独自一人留下。
这屋子不大，娘的未来三年将在这里度过，没有亲人的陪伴，只有这些木头所制的家俱……
怜儿的眼神一暗，凝住娘略显苍白的容颜，他在看谁？
那双美眸明明含着深深的依恋，为什么还要和爹分开……为什么……
尹玄念跨出木屋外，随即听见孩子唤他：
“娘，您真的要离开我们，住在这鸟不生蛋、狗不拉屎的地方？”冷念生就蹲在门边，他问得不满极了。
什么为亲人守孝三年，然后抛家弃子？！他可没那迂腐的观念，无法谅解娘为了外公、外婆抛弃他的爹，更无法理解爹为了顺应娘的做法，真舍得把娘一人给自由放生……
这是什么见鬼的道理？！
孩子不高兴……。尹玄念伸手将孩子扶起，劝道：“进去屋内坐。”
他才不要！因为翟颖也在屋内……
冷念生倾身，探头去看翟颖在干嘛？
见他从厨房端菜出来，原来是帮春花……
冷念生不禁轻“哼！”他撇过脸来，整个人一跃而起，追上娘的步伐，继续问道：“娘，您知不知道爹的梦想？”
尹玄念继续往前走，然后停在爹、娘的坟前，思忖－－
他也有梦想；不过是心无挂念和喜欢的人白头偕老……
然，一份自责与愧疚无形的阻隔他与他之间，解不开沉甸的亲情与道德枷锁，无法在满怀愧疚之际还去接受男人的所有。
尹玄念回过头去，看着孩子有着和自己相似的倔强，明了这孩子总是担心他辜负了男人，他不禁凄然一笑，“念生，给我时间来尽为人子女的孝道，我没有辜负你爹，我现在若是继续和你爹在一起，我才是辜负他。”
冷念生杵在原地，无法接受的吼道：“我不懂，我不明白为什么爹只要一家子和乐融融的梦想竟然会这么难以实现，你们明明……”
尹玄念打断他未竟的话，“念生，等你一旦真心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会懂的。”
“我喜欢爹和娘在一起，就这么简单。”其他的，一概不愿去想，唯有高个子会常常冒出头来，让他心生怨气……
冷念生的双肩一垮，无可奈何的转身离开。
尹玄念没再看孩子一眼，视线早已被男人逐渐接近的身影吸引，移不开，也不想移开……
“跟我回去吃饭，好不好？”冷铁生来到他的身前，温柔的说着。
尹玄念细凝男人刚硬的冷面孔；视线由那两道浓眉移至一双锐利的眼眸，坚挺的鼻梁和略薄的唇，组合出令他眷恋的影像。
抬起手往脑后的发结抽出银色发簪，摊在男人的眼前，说着：“我把发簪给你，你把手绢给我。”
“好。”冷铁生淡然一笑，立刻拿出随身携带的定情物，跟他交换－－
银色发簪握在手上，就像他在身边一样。冷铁生深情的看着他，道出：“你值得我等，我会等你回家。”
尹玄念的眼眶一热，垂首，泪水滴落在手绢上的一对鸳鸯，染了手心一片湿意，紧咬着唇一会儿，然后才开口回应道：“我会回家，等我做到身为子女该尽的义务，我就回去。”
“我会来接你。”
“好。”
大掌握住手心的刹那，他坚定的意念传达入心。尹玄念随着他的牵引，回到屋内去陪孩子吃饭，这是他们分开之前的最后一次相聚。
两人约定守丧期间不再相见，引悬念……
他们都受困在思念里，这一别就是三年－－
87
岁月匆匆－－
庞然的身影来到相同的树下，锐利的眼紧盯着木屋的方向，清楚的瞧见屋内的灯光一暗，此时－－
已是夜半近子时。
屋外，寒风刺骨，雪花纷飞，飘落成一片银白世界。
男人的黑色披风随风扬起，无畏天寒地冻，昂然的伫立，守候。
不论春夏秋冬，每日如一，总要待上近一个时辰，男人才会离开－－
“玄念……”
低沉的呼唤消失在夜色里，男人一瞬跃上骏马，须臾消失在木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