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孩子一落地便随母入贱籍,生来只能做个下等奴才,小小年纪,倒尝够了百般苦难屈辱滋味。
待那辽王数年後重游故地,想起那绝色的胡姬,才知道她竟为自己生了个儿子,惊喜之余,却又嫌她身份过於卑贱,正是犹豫不决,身旁有人提醒:这孩子可不正是去实行那件大计谋的最佳人选麽?
原来金人近年来接连失利,几场大败闹得元气大伤,人才凋零。宋人不但用兵如神,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许多神奇阵法与古怪兵器,令他们焦头烂额,全无招架之法。於是一边假意议和,一边暗中探访,终於探得几位最为畏惧的大将,竟都和江湖上一个神秘之处渊源甚深,於是便有人想了个偷师学艺的主意。他们探知那桃谷主人非忠臣遗孤不收,便想去寻一个幼童偷梁换柱,教他扮作宋朝忠臣之後,再寻个别的由头,买通韩相将那一家灭了口。
这主意倒是不错,可关键之处,却是压根寻不到一个这样的孩子。宗室子弟一个个千骄百贵,谁肯去受这个苦。若在寻常人家挑个孩子,一则身份不足服众,二则不知资质如何,三则难保他们受宋人恩惠,会不会反而投效宋人。难上加难处,是上哪去寻一个会说汉话,熟悉汉人习性,不会露半点破绽的女真孩子?
唯有这胡姬之子,自小在宋朝长大,不但资质绝佳,聪敏惊人,且在相府久受欺凌,早已养得坚忍个性,比同龄幼童懂事百倍,必然不负大任。而他身份特别,若真出了意外死在南边,倒也没什麽关碍;若完成重任,他是女真皇族血脉,不怕他不回来享受荣华富贵;就算他真不肯回来,只要将他身份揭穿,宋人岂会放过他。等他立了这个大功回国,兵权到手,辽王是他亲父,更不怕他投靠旁人。辽王府父子两辈重权在握,势力地位必然稳固之极,无人能撼,无人能敌。
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辽王岂会放过。可怜那胡姬红颜薄命,枉自风华绝代,却只因流落异乡,身份低贱,到底葬身於男人的权术阴谋中。
那孩子绮错虽然只有六岁,倒真是聪明伶俐之极,萧总管只教了他几天该说的话,该做的事,他就什麽都明白了。可这是重重织就的网,密密算好的局,他陷身其中,命由人定,眼睁睁地看著面前万丈深渊,也只能往下跳。
……或许这便是他的命。他生下来便是个错,没有姓,连名字也是错。他从小只是受人欺辱,唯有和娘相依为命。好不容易认了亲爹,以为逃出了火坑,谁知那男人也只不过当他一枚棋子,硬将他与娘骨肉分离。这一去,活下来是自己命大,若是死了,这世上也只有娘一个人会为他伤心难过。
只是那时他还不知,从此以後,他是再也见不到他的娘亲了。
第四章 前尘旧恨(七)
便是在距今整整二十年前,桃谷客携一双年幼弟子游历湘赣一带时,忽得到一个机密消息,说当年方励将军遗下的独子在朝中得罪了韩相,有灭门之灾。桃谷客连忙赶往常德府方氏府邸,但赶到时方氏已得了消息举家逃走。桃谷客不及安置弟子,带著二小沿途追寻,才到白鹤山时,竟见林中车倾马毙,满地尸身,鲜血犹热,方家上下只在不久前刚刚遭了毒手。桃谷客又恨又悔,恨的是韩相下手狠毒,连妇孺都不放过,悔的是自己来迟一步,竟致忠臣绝後。他犹自不甘心,细细将一具具尸体反复查看,只盼能寻到幸存之人。忽见一块大石上有具妇人尸身,身下掩著个幼童,竟尚有鼻息。那妇人後心中了一剑,幼童心口处却正挡著一枚长命锁,锁上剑痕宛然。桃谷客推断当时情形,恐是妇人舍身护子,这孩子正巧摔在石上昏晕过去,杀手一剑刺下,触到硬物便以为一剑已刺穿二人心口抵到大石,又不见孩子动静,只道已死,这才让这孩子拣回一条小命。
──只是後来才知,这一切不过都是金人设的局。
犹记当年师父怀中抱著的那昏迷的孩子,遍身血污,瘦骨伶仃,身量只像个四岁的幼童。他在客栈里足足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昏迷不醒,口中翻来覆去只是叫“娘!别走!”花宴春帮他擦洗身子时,见他背上红紫斑驳,竟是伤痕累累,那瘦弱苍白的身子上新伤旧痕纵横交错,可怖又可怜。後来花宴春也曾问过他,他只轻描淡写地说自小顽劣,严父屡屡责罚所致。──如今才知,原来那全是他幼时在相府受的苦虐。
那孩子醒来後,得知家人无一生还,只是低头流泪。他脸上全无血色,瘦得皮包骨头,只有一双眸子浸墨流光,睫毛极长,很是美丽。他自称姓方名绮错,是妾生第二子。桃谷客见他伶俐懂事,便要收他为徒。即刻行了拜师大礼,又问他的生辰,比桃颜大上半年,桃颜却向爷爷撒娇,偏要以入门先後认他做师弟。桃谷客怪她欺生,斥了几句,桃颜小嘴一噘,眼圈儿就红了。倒是方绮错自己走上去,低著头,乖巧地叫了声“师姐”,桃颜立时破涕为笑。桃谷客又让他拜见大师兄,花宴春忙拉他的手笑道:“不要拜啦。以後我们就是一家人啦。”方绮错原本一直低著头,这时才仰起脸来,泪痕尚未干,苍白的颊上却猛地涌上两抹红晕,紧紧抓住花宴春的手,唤了一声:“大师兄。”
这一声“大师兄”,一唤便是十年。
花宴春童年甚是顽皮,有时半真半假地与桃颜拌拌嘴动动手,没少把师妹急得哭鼻子,当然事後也少不了好言好语哄得她破涕为笑。只这一声“大师兄”,却好似突然唤醒了他,从此竟收起了顽童心性,一肩担起了照顾师弟妹的重任。虽然方绮错初来时脾气阴冷偏激,喜怒无常,还倔得要命,但花宴春即便是给他气得满脸通红,也是从来绝不肯对他说一句重话。桃颜却总还是偏心花宴春,做的菜,缝的衣,什麽好的总是头一个给大师兄。花宴春却见方绮错一来便对桃颜颇有依恋之情,每每因受了她冷落而闷闷伤心,便总把自己那份让了给他。
如此十年时光,那个面无菜色的孩童,终於也长成了玉树琼姿的少年,那眉梢眼角的寒冰戾气,终於也化作了春水桃花。
前尘旧事,如今忆及,恍如隔世。
──小师弟是金人,被逼来桃谷做奸细,原也怪不得他。他从小便是这般经历悲惨,难怪不择手段,狠心绝情,只为了要做人上人,报恨雪耻。可叹的只是师父、师妹和自己,十年恩情到底是被他枉负了。
罢罢罢,桃花谷里早已是苔深花残燕儿失伴,空余下满袖西风寒入骨。
到如今桃花春水尽成空,往事只如一梦中。剩下的是一个金王,一个宋将,一个为了他的帝王霸业,一个为了他的家国天下,终於都还是要对方的命。
(第四章完)
第五章 求之不得(一)
第五章 求之不得(一)
窗外的风雪是一阵紧似一阵了。
忽听“嗒”地一声轻响,一样物事落在花宴春身前。低头一看,赫然竟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心!原来完颜错杀了萧誉、斩了他四肢还不解恨,竟还将萧誉的头颅割了下来,一颗心也挖了出来,手段著实惨酷。
花宴春心头一寒──或许师父并没有疑错,虺蜴为心,豺狼成性,或许那人本性如此,从来便没有改过。他默然瞧去,只见完颜错以剑拄地,微微躬身,一手捂嘴,指缝间有鲜血溢出,剧咳连声,竟好似那窗外风雪一般,一声声也摧肝断肠。
花宴春心中蓦地一动,忽然便开口道:“那年……冻伤了肺,这些年都没医好麽?”
完颜错眉眼皆垂,手掩口唇,全然看不清神情。他静默半晌,终於还是轻轻冷笑一声,道:“本来是快医好了,可後来被你一掌伤了经脉……大师兄内力精深,恐怕我是一辈子好不了啦。”
当年师兄弟二人上澄玉峰为桃颜采错桃花,本有意比个高下,不想澄玉峰上竟凶险之极,不但山势极陡,冰峰奇寒,更有无数毒蛇猛兽出没,二人并肩作战,几经生死险境,方才攀至崖顶。谁知错桃花旁竟还有奇兽猲狙守护,二人与之搏斗至破晓方才取胜,但花宴春失了右掌,方绮错也冻成重伤。方绮错因幼年受苦,坏了身子根底,一直体虚畏寒,又在澄玉峰上经了这一遭,落下个手足冰冷,气短咳血的毛病。桃谷客又已病重,不能为他根治,所以自此後,他春秋冬三季,都是裹著厚袍袄。後来他回了王府,遍请天下名医,调养好了大半,却不想秦淮河一战,先後中了花宴春一掌一剑,肺腑经脉重创,这病便真是再也治不好了。
──对,小师弟自小最是怕冷……那崖顶上可真冷啊,那是子夜时分,黑漆漆的天压在头顶,漫天刮著狂风暴雪,仿佛亘古以来就未曾停息过,叫人连眼睛也睁不开。地上积雪几乎埋到腰间,两个少年互相搀扶著,一步深,一步浅,顶著风雪前行。他们花了整整两天才爬上崖顶,一路上攀过了数不清的险峰,打过了数不清的野兽,现在已经都精疲力尽,衣衫湿透,眉梢也挂著冰珠儿。可是他们终於看见了传说中的错桃花──於冰峰绝顶的巨岩上,有数朵状若桃花的巨大奇花似从雪地上平空生出一般,千重花瓣飘浮摇曳,颜色亦如三月桃花一般娇豔欲滴,明明就在眼前,却又好像遥不可及,远在瑶池仙境之中。
方绮错伸手正要摘花,却冷不防从山岩後猛地窜出一个巨大黑影,他疲累之下反应稍迟,便被扑倒在地。──赫然竟见一头一人多高,形似巨狼的奇兽扒在他身上,红首鼠目,爪如锐钩,牙如利剑,张开血盆大口便要往他头部咬下去。两人慌忙拔剑相斗,谁知那怪物却绝非寻常兽类,不但身形迅敏如风,几乎无法近身,且力大无穷,利爪所扫竟可碎裂岩石,更兼皮肉硬如金铁,连碎红寒翠这样的宝剑,一时间也仅能伤及皮肉而难动筋骨。竟好比一个内外皆修至顶峰的高手,而经脉穴道又与人大为不同,亦不能以巧劲取胜。且它久居冰峰绝顶,养精蓄锐,占尽了天时地利。莫说是这两个少年,便是桃谷客亲至,也难以抵敌。
也不知斗了多久,那庞然大物身中数剑却犹如不觉,仍自凶猛扑杀,而两个少年却都已浑身是伤,渐渐失去力气。
……天要亮了呢,可为什麽却越来越冷了,真累啊,教人只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可是不行呢,他是大师兄,若是先倒下了,留下小师弟一个人怎麽办呢?
──“师父放心,从今往後,我与小师弟行走江湖,并肩作战,不论遇到什麽艰难险阻,都要护得师弟妹平安周全,到得生死关头,我便去拼个粉身碎骨,也决不让小师弟有用那‘第十三式’的机会。”师父摇头道:“真是孩子家话,你和错儿总要各自成家,总不能护他一辈子。”他说:“到老了时,便一起退隐江湖,各携妻儿,回到桃花谷里,看冬去春来,桃花开谢,共饮逍遥尽此生──如何不是一辈子?”
那怪物久战不下,到底也中了许多剑伤,流血疼痛,不觉焦躁起来,大吼一声,猛扑而下,方绮错早已体力不支,右肩右腿骨头立时被其爪拍裂,寒翠剑脱手,软倒在雪地中,那怪物张口便要咬下。花宴春提剑欲刺,哪知手臂竟已全然麻木,一颤之下,碎红剑竟失手脱落。然而那怪物的利齿已逼到方绮错面前,立时便是开膛破肚,死无全尸,无论如何阻挡不及了。花宴春一狠心,拼尽力气合身一扑,将右手递入那怪物口中,“哢嚓”一声,半个手掌便被生生咬下。那怪物好不容易得了血肉,只顾咀嚼,花宴春也终於得以靠近,左手骈指刺入它右目,那怪物吃痛松爪,方绮错趁机反手拾起寒翠剑,自下而上,一剑狠狠插入它咽喉。咽喉果然是那怪物浑身上下最为皮薄柔软之处,只见它呜咽数声,庞大的身子轰然翻倒,竟就此断气了。花宴春这一口气方才一松,便觉眼前一黑,立时失去了所有知觉。
……那是无穷无尽的黑暗,无穷无尽的寒冷。可是有个声音不停地喊,“大师兄……大师兄……”一声又一声,只是不肯放弃,要把他从这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拉出来。
──这是在哪里呢?在冰天雪地的澄玉峰顶麽,不然怎麽会这麽冷呢?该回家了罢,莫教小师弟冻坏了……
那声音却又说──“那年你说,是兄弟,但凡我想要的,你给得起的,眼睛也不眨一下全都给我。你说这话时,可是真心真意?”
……恍惚间,眼前还是那个十三岁的倔强少年,直挺挺地跪在冰凉的岩洞里,别著头,咬著唇,不肯低头认错。他劝道:“师父新买的相思鸟比那只红腰还漂亮,也会唱歌,为什麽你不要?”小师弟却道:“不是我想要的,再好也无用。”他便问:“那你想要什麽?”小师弟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要你的蓝头青翅鹦哥。”他奇道:“我那只鸟儿又笨又难看,你怎麽喜欢它?”小师弟道:“怎麽,你不舍得?”他便大笑起来,拍拍胸脯道:“咱们是兄弟,但凡你想要的,我给得起的,眼睛也不眨一下,全都给你!”
──可是那人一边冷笑,一边咳嗽,大声道:“你把我当兄弟,我可从没把你当兄弟!”
一口鲜血就此呛入喉头,他想,从来都是你绝情,并非我不义。强咽下喉头热血,望著那人摇头苦笑,“那时我将你当兄弟,自然是掏心掏肺,一片赤诚!”
那人冷笑一声,“好个‘掏心掏肺’,那我要的就是你这颗心!”
话音未落,寒光一闪,寒翠剑的剑尖忽然自黑暗中刺出,事先竟无半点预兆,就如凭空变出来的一般,竟已逼在了花宴春的心口!下一刹那便是剖腹挖心,花宴春武功再高,终究也不过是血肉之躯,已是万万躲不及,躲不过的了。
第五章 求之不得(二)
忽然一股大力袭来,将花宴春斜斜推开,他骤然清醒,一侧头却见竟是桃颜扑了过来,以身相代,对上了完颜错的剑锋!花宴春大惊,已知来不及回身相救,完颜错若不撤剑,桃颜必是一死,一时间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师妹若为我而死,只能以命相报了。
谁知完颜错这一剑竟硬生生顿在半空,再不前进一分。
若是来势如此迅急的一剑半路刹住,内劲必然猛烈回撞自身,等於自残身体;除非原本便没放半点力气。花宴春心头方自一动,却听桃颜不及喘息,嘶声呼出四个字──“求之不得!”
这一声宛如当头棒喝,花宴春悚然一惊,刹时间从迷境中全然清醒──求之不得阵!
完颜错竟已布下了那求之不得阵!他们三人如今已都在阵中了!
──方才桃颜见完颜错活活折磨萧誉,斩断四肢挖心割头,便已心生疑惑。没错,完颜错心狠手辣,和萧誉又有那般深仇大怨,但因这内廷大总管武功极高,靠山又大,完颜错不愿与皇帝和裴满家族撕破脸皮,所以才忍耐多年,等到此次时机,故意放萧誉来宋人地盘追杀她,再又假作收买,令萧誉以为他要倚仗於己、完全放松戒备时,出其不意地一击而杀,再栽赃到宋人身上。但为什麽他杀了萧誉还不够,还要在与花宴春对峙的紧要关头分心去反复折磨这个将死之人,岂不是给敌人可趁之机?完颜错向来筹谋细密,坚忍深沈,断不会如此冲动。
然而花宴春似是为完颜错的身世所惊,神思不属,并没发觉这不对劲。
桃颜盯著完颜错一举一动,却隐隐觉得面前似起了一层淡红色的雾气,眼中完颜错和花宴春的身影竟如倒映水中,随水波荡漾而微微扭曲晃动。她心知不妙,再一看那萧誉的四肢、躯干、头颅、心脏,被完颜错抛至七处,鲜血四下洒落,在地上滴出断断续续,曲里拐弯的一个血圈来,正好将他与花宴春团团围住,雾气便是由此而起。当此时此地,她怎能不立刻想到──这便是那以尸为阵、血为引的求之不得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