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融阳打开信封。
此酒名雪酿,需冬日于梅开雪落之时酌。闻君喜竹,邀十二月初二共赴黄山观雪竹。
短短两句话,却令沈融阳慢慢扬起笑容。
此信是报教中无恙之信,更是定下相会之约的信。
陆廷霄此人,果真有趣得很。
沈融阳抚掌大笑,引来乐芸和哀思面面相觑,认识公子二十余年,从未见过他如此畅快的笑。
少时,又有一人来报,却让沈融阳再也笑不出来了。
冷月刀苏无伤之子苏勤,死于成都府祈镇春欢楼内。
那个笑着对他说,要先走万里路,然后学他一样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少年……
那个拍拍他的肩膀,豪气说既然我们都同往赏剑大会,那就一起上路的少年……
一股悲哀从心底淡淡地蔓延开来。
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收紧,沈融阳闭上眼。
第 18 章
“来,张开嘴。”
精致小勺盛着莲子粥递过去,小嘴微微张阖来者不拒。
“乖,再来一勺。”
喂的人很满意,又盛了一勺递上前,对方却扭动身体,不肯再吃了。
“摇光,不吃完的话今天就不带你出去玩了。”那人微微皱眉,半哄半威胁道。
对方果然安静下来,露出羞涩的笑容,吃下粥,却依旧不说话。
阿碧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公子……”她轻轻地出声,背对着她喂食的人转过身来,正是那天满脸愤恨的翩翩公子陆轻玺,只是现在的他却神色平和,甚至还残留着片刻之前的温柔,让阿碧暗暗一叹。
“我大哥他们脱困了吗?”陆轻玺把小碗放在桌子上,又拿布轻轻拭去摇光嘴上的残渍,神色是意料之中的平静。
“是的。”阿碧微微垂下头,“本来预计能够困住他们五天的,现在却只有一天,就让他们走了,那我们的计划……”
“罢了,我早就说过此路不通,他们不听,平白看轻了我大哥和沈楼主,枉我还在我大哥面前作了一回小人。”他抬手制止阿碧的话,轻轻一叹,便连转身坐下的动作都优雅得很。“北溟教总坛中阵法甚多,非轻易能取,此事容后再议便是。”
“阿……玺……咯咯……”名叫摇光的少女容貌秀致清丽,神情却宛如稚子,不解人事。
陆轻玺的神色温柔起来,手抚着她的乌发。“阿玺哥哥在这里。”
“摇光的病……?”
“上次御医来过,说摇光的病,除非有神迹,否则这辈子她都不可能恢复过来了。”陆轻玺淡淡道,温柔的神色却一点一点的,染上悲哀,那悲哀仿佛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看得连阿碧都觉得也慢慢地悲伤起来,不知道是为他,还是为自己。
除去人事不知的摇光依旧笑得没心没肺,其余两人就在那里静静地站着,默然无言。
晋王府。
饱蘸墨汁的笔尖落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写字的人显然还缺乏闲适淡定的心态,有时候收笔也显得犹豫。
“厚德载物。”旁边锦袍玉带的人念出这幅字,微微摇头。“崇儿,说过多少次了,写字不能三心二意,像你这样犹豫不前,将来行军打仗也无法果断下令,也许会影响一场战斗的成败。”
年方五岁的小男孩微微撅起嘴,似懂非懂地听着,尽管大眼睛流露出机灵伶俐的神采,但他父亲所说的话,却远非他这个年纪所能理解的。
他父亲露出慈爱的神色,摸摸他的头,拭去他脸上的墨痕,道:“去洗把手,出去玩吧。”
小小的赵徳崇欢呼一声,“父亲,我可以去找皇叔玩吧?”
他口中的皇叔,是秦王赵廷美,生性豪爽不羁,尤其疼爱他这个侄儿,说来也怪,身为晋王嫡子的赵德崇,反而自小与这个叔叔十分投缘,几日不见就浑身不自在。
再铁血的人在面对儿女的时候,总会流露出血缘天性的一面。晋王神情和缓,正想点头,门外有人来报:“王爷,门外有人求见,自称姓沈。”
晋王心念一动。“什么模样的?”
家人迟疑了一下。“峨冠博带,身着白衣,气度很好,只是坐着轮椅。”(注:家人,即仆人。)
晋王点点头。“请他来书房,上茶。”又转头对赵德崇道:“崇儿去找你皇叔玩吧,早点回来吃饭。”
小男孩不忘给父亲行礼道别,这才恢复本性,冲出门去,看得他父亲忍不住笑了起来。
若时光倒退二十年,自己只怕比他还顽皮吧,那个时候,大哥,他,还有廷美一起镇日厮混,还落下母亲几顿责罚……
思绪之间那白衣人已被家人引了进来,他摇摇头,把不该有的杂念甩掉,暗笑自己儿女情长起来。
“见过王爷。”白衣人朝晋王拱手微笑。
“没想到沈楼主竟会亲自上门,请。”晋王回以微笑,暗赞来人好气度,手往屋内一引。
待家人奉茶上来,晋王凝目他身后之人。“这两位是……?”
“在下左右二侍,无需避言。”沈融阳噙笑。
晋王颔首,因其出身及随其兄南征北战的缘故,他对江湖中人从来没有有丝毫轻视,这些仿佛与朝廷同时存在于另一个世界的人,往往更能起到一些常人无法达到的作用。即便对对方的来意猜到几分,但他终究还是没想到,那个传闻中神秘莫测的如意楼主会亲自前来。
“沈某此来,是想与王爷做一桩买卖。”与其拐弯抹角不如开门见山,沈融阳啜了口茶,缓缓道。
晋王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神色讶然。“本藩不是生意人,再者,也从来没有人敢和本藩做生意。”
沈融阳不疾不徐,温煦的笑容让人感觉他只是在说今天天气很暖和。“王爷稍安勿躁,且听沈某说完,这桩买卖,对王爷有百利而无一害。”
“哦?”
侍琴上前,将手中木匣置于晋王旁边的高脚几上。
“请王爷打开一观。”
晋王惊疑未定,打开匣子,讶异之后却脸色沉了下来。“沈融阳,你这是何意?”
“王爷忘了吗,这是王爷苦寻多年而未得的东西,正好草民身上有,王爷不惜万金从草民身上购得的。”沈融阳神色未变,缓缓道。
指节敲着扶手,半晌,晋王慢慢道:“既是买卖,沈楼主所要何物?”
“沈某所要很简单。只希望以后一些江湖中事,王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莫要插手。”
晋王眯起眼。“你在要挟本藩?”
“当然不是,”沈融阳叹了口气。“沈某有个好友死了,我只希望在找到凶手之后,王爷不要干涉。而这些,并不需要费王爷一丝力气,更对王爷无丝毫损害。”
“哦?”晋王挑眉,神色淡定下来,却多了点兴味。“对令友的死,本藩深感惋惜,只不过,如果沈楼主要找的人是本藩亲近之人,难道也要本藩袖手旁观不成?”
“王爷,您天纵英才,自然知道沈某的意思,不需要如此出言试探。”沈融阳笑了笑,看着晋王,一字一顿:“纵使不做那些事情,王爷,沈某与你打个赌如何?”
“什么赌?”
“十年之后,天下归你。”的
晋王脸色大变,游目四顾,拍案而起,却是压低了声音:“大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仅此一句,不再多言。”沈融阳点头微笑。“王爷纵然不插手江湖中事,想要之物,也是手到擒来,无须多费功夫。为人君者,襟怀坦荡,方能容天下万民,当今圣上之下,惟有王爷之风最似圣上,余下各子皆平平,既如此,舍君其谁?”
晋王心中怦然直跳,多少年了,有人第一次当面说出他从来不敢宣诸于口的话,他的兄长正值盛年,他虽有所思,却不敢大动,却没想到是一个江湖中人直言道破他的心事。
心念电转,便悄然起了杀意,沈融阳自然看了出来,却只是一句话就消弭了他心中所想。“沈某所言,只是为了让王爷转换思路,换一个角度去思考和做事,未尝不能得出更好的结果,江湖中人,即便武功再高,诡计再多,终究上不了大堂,治国治军,甚至边陲外患,岂能凭这些人就高枕无忧?”
晋王细细思索他有些怪异的用词,觉得未尝没有道理,面上却不显,转而一笑。“本藩以前就从未发现像沈楼主如此巧舌如簧的江湖中人。”
沈融阳摇摇头,“晋王此言差矣,沈某只能算半个江湖中人,却要算大半个生意人,这商贾之道,不能一语中的,岂不是很容易吃亏?再说沈某自幼残疾,只能以口舌稍胜聊以自慰了。”
晋王失笑,暗道这人真是口才了得,却也真是被他一席话说服了大半,再者他所求之事,确实于己无半点损害,还平白送了个大人情,自己何必拒之门外。
却还要装作深思良久的模样,方才捋着半短不长的胡须道:“本藩今日就卖沈楼主一个人情,此后江湖斗殴,若与百姓无碍,绝不干涉便是。”
“如此便多谢晋王大义。”沈融阳拱手微笑,慢慢道。
他生性不喜与朝堂中人打交道,只因自己知道后事,历史的轨迹不会因为自己微末之身的介入就会有什么改变,所以他一直都尽量避免去和这些人接触,除了生意所需。但是现在,他不得不亲自找上晋王,只因苏勤之死,对方纵然不是晋王指示,也必然与他有所联系,那个少年……
沈融阳敛眉叹息,无论如何,他终究是不会活过来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目送沈融阳离去的身影,晋王沉吟片刻,唤人进屋。
“赵安,你让王妃将这个匣子送到内廷给太后,就说是本藩千辛万苦求来的千年茯苓,对治疗母后她老人家的心悸很有好处。”
“是。”
“等等,”晋王又想了一下,喊住人。
“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你修书一封,给那个人,就说最近让他收敛一点。”
“是。”
晋王暗道,不要怪本藩没有通知你,当初跟你合作本来就是不得已,现在朝堂内本藩羽翼已丰,又何须你画蛇添足。
第 19 章
将近冬至,天渐渐地冷下来,有时傍晚天色就开始变暗,像当时领先世界的繁华都市——开封,每每这种时候路上行人也会变得很少,更勿论一些偏远山村小镇,当雪覆盖了一切,整个人间仿佛安静下来,如佛经所说,身如琉璃,内外明澈。
今年的雪来得特别早,从细细如碎末到鹅毛大雪,一连下了十来天,家境殷实的人家宁愿缩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惟有为生计而奔波的劳苦人,不得不在大雪中挥汗来去。
然而却还是有人冒雪上山的。
天底下与道教有关的山何其多,黄山又是一座。这座黄帝率容成子、浮丘公来此炼丹,得道升天的仙山,在唐天宝年间,被唐玄宗改名为黄山。此山虽险也奇,历代皇帝封禅却不喜欢在此处,而它最出名的,是山上的怪石耸立,青松常存。
道观本就香火不盛,遇到大雪封山的时候,更是寸步难行,没有人会有闲情跋涉上来烧香,因此道观的生计全靠自己种些蔬菜自给自足,或者采些草药下山与药商换钱买些柴米油盐。
观中有一老一少,老的叫长生,年逾七十,收养了一名在襁褓中便被山民遗弃的小道童,叫紫溪,这两人相依为命,日子倒也清苦平静。
紫溪毕竟年少,耐不住一天到晚都在道观中闷着,偶尔也出去采下药,逗下松鼠兔子——由于老道士从不吃荤,所以至今紫溪也不知道这兔肉的味道是什么。
这天一大清早,他打开道观大门,准备清扫门前的雪,便看到一个白衣人从道观门口路过。
这白衣人气度极好,也很好看,他想不出更好的词,但他长得肯定要比他看过的人都好看,只是最奇怪的是,他却好像不能走路,需要坐在轮椅上被后面两名少年推着走。
紫溪大奇,他在山上这么多年,从来也没见有人坐着轮椅上山的。
少年人好奇心盛,便想上前搭话,又觉得有点唐突,心念一转,转身入内,端了碗水出来。
“诶,三位客人,且等一等!”
三人闻声停住脚步,白衣人神情和蔼地看着他。
“这位小道长有什么事吗?”
紫溪有点不好意思,把水递过去,“这大雪封山的天气,你们一路上山挺辛苦的吧,看你们又没带水囊,这道观里有水解渴,三位若不嫌弃的话,就请饮下吧。”
白衣人带笑点头,对他的好意表示感谢,接过水喝了一口,又递给身后两名侍童,他们也相继喝了几口。
看到眼前的人没有拂了他的好意,紫溪高兴地咧着嘴笑。他虽然常年生活在山上,却并不是不解人事,有时候自己带着草药去山下药店贩卖,却经常受到轻视,这位大哥看起来要比那些人好看上一百倍,却全然没有他们的市侩。
“这样的天气,你们还上山来游玩吗?”紫溪好奇,又多问了句。
白衣人颔首。“雪中赏竹,正是一趣,此行正欲上山访友。”
还有人在山上?
紫溪瞪大了眼,这些人都不怕冷,这大雪的天气上山看竹子?
白衣人仿佛看出他的疑问,却并不作答,只笑着说:“这道观看起来倒别致,请问是小道长清修之处么?”
紫溪摇摇头。“我和师父在此地居住,师父常说,世事多繁华,不过都是过眼云烟,世人执着,山上和山下其实并无区别,身在万丈红尘与跳出红尘之外也并无区别。”说到最后,活泼的小道童竟也多了几分肃穆和慧根。
这真的是出自道士之口吗,怎么听着像佛家的谒语。白衣人挑眉,却只笑道:“原来如此,老道长竟也是个世外高人,来日有缘定当拜见。”
紫溪又与这白衣公子聊了几句,这才恋恋不舍地看着三人远去。
他与世隔绝,老道士毕竟上了年纪,虽然待他甚好,话却不多,难得遇上一个投缘的人,心下也十分高兴。
这也许就是师父所说的机缘吧。
陆廷霄上黄山,不是看石,也不是看松,而是为了看竹。
黄山的竹名声不显,却是成山成海,无处不见,在大雪映盖下,更如同远离尘世一般。一望无际的雪白中,丝丝翠绿从雪中脱颖而出,层层叠叠,意境深远。
风扬起雪白的衣角,人却兀自负手不动,看着山间笼罩不去的行云,神情平静,远远望去,几乎让人分不清是雪是人。
他很少穿白色的衣服,但一穿上去却有种很特别的气质。沈融阳着白衣,是清俊淡然的白,他则像这黄山雪竹,是清冷深邃的白,让人摄于气势,不敢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