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川龙一,就是那种我们在办公室写字楼里常见的老好人。
相貌平凡,性格懦弱,没什么存在感,是那种公司合影里永远站在照片角落的人。
没有经过大风浪,也没有惊人的才华,淹没在日本成百上千万的上班族里,每天穿着不起眼的灰暗西装,夹着款式最普通的公务包,挤上电车,脚步匆忙。
年轻时也激情洋溢的有过升职当主管的野心,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认清现实,于是安分守己不敢争功了。
遇见恶行并不敢见义勇为,但也绝对不会主动去做坏事。虽然见到利益也会昏头,但总的来说心地善良。一切条件都是泛泛的他在如今的婚姻大潮里并不具有竞争性,龙一至今也是下班后独自在居酒屋打发时间的。
这样的人生,本来,他以为会过上一辈子。
一辈子。
黑川龙一从前并没有仔细想过一辈子到底是多少时间。
因为没有人会去考虑这个问题。
除非死亡来到眼前。
一滴很大的雨点撞在伞上,发出挺响的声音!
这让举着伞呆站在街角的龙一惊醒过来!他发现自己居然两眼发直的在街道上发呆了……肯定,给其他的路人添麻烦了吧?
他连忙让到路旁,站在昏暗的小巷子口,低头看了看风衣里的档案袋,确认没有淋湿后长出了一口气……然后戛然停住!
巷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龙一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抬手胡乱的擦了一把蒙上水雾的眼镜片,仔细的辨认了一下坐在巷子阴影里的黑色东西,不禁彻底呆愣了……
好美……
黑色的猫……不,少年。
四肢修长柔韧,很随意的靠坐在小巷的墙边,雨水打湿了他看上去很柔顺的黑发,零星的水滴仿佛装饰一般点缀在发梢,蜜色的皮肤在雨雾里带上一种诱人的湿润感,半眯的眼睛轻轻垂下的睫毛很长,冷淡的抿起来的嘴唇薄薄的颜色很淡,在雨水的冲刷下竟有点娇嫩的感觉……龙一下意识的抬手捂住鼻子往前走了一步,距离的缩短让他能更清楚的观察这个在大雨天随意坐在街上的少年。
大概淋了很久雨了,少年的衣裤已经湿透,雨水肆意的在他的肌肤上四处舔舐……从发间流下来淌过精致的侧脸和脖颈,沿着微微起伏的胸膛爬进半敞的衬衣更里面……雨滴在他搭在膝上的手上激起小小的水花,然后藤蔓般爬下修长的手指,顺着指尖颤动着滴下来……
龙一呆立在原地,手里的伞歪在了一边也没发现,半个身暴露在雨里被淋湿……
这个人,是谁?
为什么像弃猫一样独自坐在这里?
昏倒了么?睡着了么?不冷么?
啊啊,他的眼睛是睁着的……看,看过来了么?
不,没在看我……
在看谁?
啊,谁也没看……
眼神好冷漠……可是,为什么这么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却让人觉得他很可怜呢?
那样的表情,好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
啊,这个孩子该不会是……不想活了吧?!
龙一又跨前一步,担心的弯腰看他……
“咪……”
微弱的猫叫声从少年的身侧传来,一只黑白花的小猫从少年的手臂和身体缝隙间挤出来,绒毛已经被彻底打湿了,小小的身子哆嗦着……
“啊……弃猫……”龙一无意识的喃喃……
少年的发丝颤动了一下,忽然缓缓抬起头来,水墨的眸子聚焦在黑川龙一的脸上……
龙一被那双眼睛过电般刺了一下!下意识想后退,却被少年的一句话钉在了原地!
“喂,大叔。”黑发黑眼的冷漠少年开口,带着别样的诱惑,“要不要捡我回去养?”
啪嗒!
龙一怀里小心抱着的档案袋掉在地上的水坑里,一塌糊涂。
伞已经彻底歪在一边,雨水打在镜片上,眼前一片不真实的模糊……
他说……什么?
……
……
安分太久,几乎忘了自己是个坏人了。
李笑白垂头,默默甩掉刀上女人的血。
这大概,是罗德第一次亲眼看到他杀人吧?
不追究不代表赞同,那双绿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厌恶感,一目了然。
也是,哪怕是从前,罗德也从未原谅过杀人这种事,他说过,那是罪,罪无可恕。
李笑白收起刀,扫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女人,她写着“海关监察司”的胸牌渐渐被血红色淹没……
杀人,这种事对李笑白来说只是再正常不过的处理手段。
无关情绪,无关道德,只是手段。
所以他不明白他的愤怒。
只不过是个不相关的普通人……为什么要为了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对我发火?
“她发现我们的假身份有问题了,不杀她灭口会给追我们的人留下线索。况且,身份造假被发现,在这个国家会留不下去。”所以,我的处理是最好的。
李笑白看了一眼冷脸站着的罗德,他难得为自己辩解。
罗德在尸体旁缓缓蹲下来,垂头良久,放在身侧的拳头捏得死紧……
“就因为这种理由?你……做人的准则是什么?活下去么?”
李笑白皱眉,不行么?
罗德站起身,转向手里拿着凶器眼神一片无辜的少年,勉强控制住卡住对方脖子的想法,咬牙道,“如果只是为了‘活下去’,你跟兽类也没什么两样!”
背后渐渐冷却的尸体仿佛在空气中传来阵阵冰寒彻骨的气息,让绿眼睛的男人不寒而栗……“你是人,是人,就要学会活下去以外的事!”
李笑白疑惑的歪头,“那是指什么?”
他这样残忍的懵懂,罗德看过很多次,以前总觉得有种不知世事的可爱,现在却格外讽刺……
罗德笑了一下,笑意没传达到翡翠色的眼睛里就停了,“本来……我以为我能多少改变你。现在看来,失败的很啊……杀人,对你来说,根本是不需要思考的事,是么?无论是谁你也下得去手吧?”
李笑白愣了一下,低声喃喃,“我……不会杀你的。”
“那别人呢?”罗德的声音难得的冷淡,“不认识的人呢?妨碍到你的人呢?纯粹的路人普通人呢?对你来说,判断一个人能不能杀的准则,只有是否必要对吧?可是对我来说……根本没有判断一个人能不能杀的准则。因为准则就是不能杀人!”
罗德苦笑一下,“我们,从根本上就不同呢……”
从根本上就不同啊……
李笑白独自漫步在京都不知名的街道上,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开始落下了……伸出手,接住几滴雨丝,冰凉的感觉却在手心里一直不消失……
是啊,从根本上就不同。
活在黑暗那一面太久,自己早就不属于这个正面的世界了。
到底……自己这样的人,有哪里可以去呢?
突然的疲惫感涌上来,李笑白索性在街角巷子里坐下,默默的望着角落里肮脏的砖块……
最初,只是逃而已。
漫无目的,单纯的逃,甚至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罗德的存在是特别的。
他是第一个走进李笑白世界的人……大概也只有他这样的人能走进来吧?
其实李笑白是觉得庆幸的,能遇到他。
因为罗德让他觉得,哪怕是自己这样彻底黑暗肮脏的人也可以在这个正面的世界生存下去,可以做些事,可以有为之奋斗的目标。
也许不是普通人那样正直光明温暖的人生归属,但,也是一种归属。
可是现在,他渐渐明白,终究是不同的。
即使与罗德这样游走在社会边缘的人,也是不同的。
关键时刻的本能反应暴露了一切。
他是兽。
哪怕掩藏了爪牙,也是兽。
嗜血和对生命的漠视是贯彻在骨子里的。
也难怪让人厌恶。
雨下大了……
李笑白没觉得冷,他习惯寒冷了。
反正,从里到外,一直冰冷。
小巷的外面是京都比较繁华的大街。
勤劳忙碌的普通人们来往穿梭……那是另一个世界。
是每个人都为了更像人一般活着,在文明的准则下努力奋斗,每一天都值得骄傲的世界。
那是人的世界。
兽的话,大概只能从阴暗的角落远远的看着吧?带着一点羡慕和很多的不解,远远看着。
就像这只刚才钻到自己身下躲雨的猫一样,除非被人收养,否则只能游走在兽的世界。
其实即使是被人收养,也总有被抛弃的一天吧……比如,当这只兽无论如何也兽性难驯的时候。
李笑白低头苦笑。
所以说,结论就是……要么回到原来的世界,要么就做这个世界的异类,永远孤独的生存下去么?
想想就觉得很惨啊……
没有其他出路了么?比如改变,什么的……
大概,没可能吧?连罗德那样的家伙都放弃他了,别说是普通人了。
哗啦……
巷口雨伞倾倒的声音引起了李笑白的注意,微抬头,看到穿着不起眼风衣的男人,表情很呆滞的站在面前。头发和肩膀都被淋湿了,眼睛上一片水雾,样子有点可笑。从身形和手脚来看都是没什么战斗力的普通人,从打扮来看也是个平凡的上班族……
唔……普通人啊……
“咪~”
身下的猫从手臂旁挤出来,殷切讨好的望着呆滞的男人,期盼着能被捡走收养,远离这个阴暗的世界冰冷的雨丝和磨人的饥饿……
哪怕是兽,也还是期待着人的世界的……
“喂,大叔……要不要捡我回去养?”
……
……
果然,“亲眼所见”与“心里明白”的冲击感完全不同。
这大概,是自己第一次亲眼看见他杀人。
流畅自然到堪称优美的动作,没有任何感情起伏的眸子,一派理所当然的表情……
那个他至今都没问过真名的少年,大概在割开无辜女人颈动脉的时候根本没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残忍至极的事。
刀拔出来的时候,那女人的血疯狂的飙出来瞬间染红了整面墙……杀人者居然体贴的拉着自己往后跳了一小步,避开鲜血,两人身上毫无行凶的痕迹,干干净净……“干净”得让罗德胃里一阵翻腾……
此时自己看着他的眼神大概是带着明显的愤怒和厌恶的吧?
对方仿佛被自己的眼神刺到一般愣了一下,然后低下头,默默的甩掉刀上的血。
擦干净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么?那刀刃上刚刚消失了一条人命!
对方的表现就像是发现自己做错了事然后小声辩解的孩子,可是这个孩子犯的天真的错,是夺取了一个人的性命!
罗德蹲下来,强迫自己凝视着地上的尸体。
这个女人,也许是什么人的女儿,努力工作希望带着升职的消息去让父母高兴,也许是什么人的母亲,可能在被杀死的前一秒还想着冰箱里有什么菜可以晚上做来给家人吃,也许是什么人的最爱,也许是什么人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现在,她就这么死了,在完全不需要死的时候。
行凶的人对她没有一点负罪感,喃喃辩解只是因为怕同伴生气。
简直是……天真得残忍!
没有准则也没有禁忌,在他的世界里,活下去是第一要务,简直是兽一样的生物。
这一瞬间,罗德才第一次意识到,对方绝非善类。
虽然自己绝对算不上什么好东西,但看到这个少年,才能明白,什么叫纯粹的黑暗。
完全不同的世界啊……
掩藏了爪牙的兽和无视社会规则的人一起在暂时的和平下生存。
然而毕竟从根本上就不同。
所以总有一天,矛盾终究会爆发。
撕掉假象,露出现实。
刺得人生疼……
啊啊……从根本上就不同吗?
罗德闭目,“你走吧。”
那个在佛罗伦萨碧蓝的天空下独自走着的少年,我曾经是真的以为能够与你成为同伴呐……
雨,要下大了吧?
罗德将两人的假身份扔进焚化炉,默默的站了一会儿,看着资料上的照片在火苗中焚烧殆尽……
接下来,要去下町的老朋友那里弄个新的身份,然后调查地下拍卖会的事,买主的身份也要确认,盗画的工具得准备起来,临时藏身房子也要租……是呢,自己要做的事还很多,怎么可以站在这里完全不想动呢?
从前的搭档教过自己,永远不要留恋。
因为留恋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划算的事,没有回报,只有一个人的痛苦。
那个孩子大概也听过同样的教导吧?他走的时候,不是毫不留恋,一次也没回头看么?
翡翠眼睛的大男孩苦笑一下,他微卷的黑发被雨水打湿凌乱的散在脸庞,带上一点野性的感觉……
大概外国人的体格和相貌在这个国家还是很引人注目的,周围不时传来放学的高中女生窃窃私语和小小的尖叫声……
女孩子的尖叫啊……呵……那家伙走在我身后的时候,这等好事可是从来轮不到自己呢……罗德弯腰,捡起离开的少年留下的背包。
李笑白只带走了那把匕首。
就像他来时一样。
其他的都是这个世界给他的东西,而从他的世界来的,就只有那把凶器和他自己。
也许,那个人一辈子都会这么孤单下去了。
罗德直起身来的时候,忽然这么想。
莫名的感觉涌上来,少许寂寞,很多怜悯……可能还有一点原谅。
说到底,他就是被教育成那样的。
并不能全算是他的错啊……
背包的拉链裂开,里面露出零散的几包小零食……罗德的视线仿佛被黏住一样,动弹不得。
说到底,他还只是个孩子。
我就这样放弃他么?
雨,真的下大了。
那家伙什么都没带,没伞,没钱,没身份,只有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