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之又轻的触感,几乎像是没有重量的羽毛,却让黎桦感到胸口仿佛有块大石一点点压下来。他只能屏住了呼吸,心跳不自然地急剧加速。
安静,他像石头一样安静。而落在他耳边的呼吸声,沉缓均匀,却异常清晰分明,好像整个世界充斥的都是这个声音。
「其实有的事情,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注定发生。你的预感,不一定会成真。」庄恩霖缓缓地说,沉着冷静的质感嗓音,竟让黎桦有一剎那觉得好像在被催眠。
「我原本未必会回来,而我既然回来了,有的事情才会成为注定。」
听到这句,黎桦才恍然回过神来,困惑地问:「有的事情?……什么意思?什么事情?」
「既然是注定发生,我也不必说什么,它总会发生。」
「你……」黎桦被说得云里雾里,想来想去,越想越觉得被卖了个大关子,不爽。
「哼哼,是啊。」他阴阴地笑,嘴角越撇越高,「反正你是注定拜倒在我的毒药之下,迟早会发生的,你就等着吧。」
「……」庄恩霖转动手腕,将黎桦的下巴整个裹住。
等着?他从那时候起就在等,等了半年,找了半年,到现在,他又怎么会着急?
更何况,以「桦」为名的毒药,已经在此。
第七章
第二天,黎茜在半上午的时间找过来。当然,这次是只有她和丈夫两人,没有第三者了。
昨晚黎桦离开后,黎茜依然留在饭店,为了安慰父亲。毕竟她是受父亲的拜托,才会把黎桦带过去,却没想到黎桦的反应那么冷酷激烈,难免让她有些过意不去,无论是对父亲,还是对黎桦。
而黎桦当时走得又强硬又坚决,所以昨晚黎茜没有急着找来。她心想,黎桦还在气头上,无论说什么都只是火上浇油,不如就先给一个晚上时间,让他冷静一下也好。
冷静完了,就该好好谈话了。
「小桦,有一点我希望你务必了解。」
望着坐在沙发对面的弟弟,黎茜沉沉地正色说,「我并没有偏袒维护那个人。以前的那些事情,我都没有忘记,我甚至不能说已经原谅了他,但我也不想再咬牙切齿地怨恨他,把他当作仇人一样看待。昨晚他说的话,也有一定道理。现在,母亲过得很好,我也很好,并且我们会一直这样好下去,再也不会像从前。只是小桦,你和我们不同。
你始终不肯去美国,我也知道,是因为在这里你可以尽情做你喜欢的事,你喜欢这里。但是,你一个人在这里,真的很让人有所牵挂,你明白吗?我只希望,你也可以过得很好,开开心心。当你觉得孤单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做的并不仅仅只有找上一群朋友玩闹,更可以安安静静地有个人聊聊天,谈谈心。就算你不想见到本人,哪怕只是在电话里……每个人都是需要归属感的。这种感觉,就算和朋友在一起玩得再HIGH,也得不到。」
黎桦静静地听完她这一席话,冷漠地说:「你想表达的,我了解了。而我也希望你了解,对那个人,我就是孤单老死,也不想看到他一眼,不想听见他说半个字。」
「小桦。」黎茜皱紧眉头,「你何必非得这样?他有千错万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已经这么多年。归根究底,他毕竟是我们的……」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黎桦硬生生打断了她,气氛僵硬了片刻,黎桦又换上轻松的语气开口,「你不是说明天就要回美国吗?难得回来一趟,应该到处多走走,去你以前喜欢的那些地方。正好也让姐夫看看,你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地方,他该会爱屋及乌才是。」
「小桦……」
「还有你那些好姐妹,她们一定也都很想念你。你就趁这机会和她们多聚聚,好好聊,毕竟下一次见面又不知道要隔多久了。」
「嗯……」话题被黎桦岔开到这个份上,再要重提先前的事,只会让气氛彻底凝结。黎茜无计可施,只好顺着黎桦的话,和他随意聊了一会儿。看看时间差不多,就离开了。
她走后,黎桦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
偌大的客厅里寂静无声,隐约流淌着冷冷的气流,冷着冷着,莫名就好像真的孤单起来。
「孤单的时候……可以有个人聊聊天,谈谈心……哪怕只是在电话里……」黎桦昂起头,瞪着天花板过了半分钟,然后,拿起摆放在旁边小圆桌上的电话机,拨通一串号码。
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他不等那边应声就先行开口:「你在干什么?」
「工作。」沉静从容的声音一如往常,「怎么了?」
「没什么。」黎桦顿了顿,「如果我现在要你陪我聊天,你陪不陪?」
他的口吻故意无礼专横,不过庄恩霖仍是回之淡然:「嗯,你想聊什么?」
「我想……」突然又卡了。
打这通电话,原本就是出于没有动机的动机,自然没事先想过要说些什么。
黎桦抓抓头,「我没有什么特别要说的……你有没有?」
「没有。」
「那……那你给我点时间,我想想有什么事情要讲。」
「嗯。」数秒缄默。
「你要挂电话了吗?」黎桦小声问。
「没有。你想,想好了就跟我说,我在听。」
「哦……」黎桦怔怔坐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毫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越扬越高。
他紧握住话机,听筒中传来平稳轻缓的呼吸声,一声、一声……这声音,一直都在。始终都在。
他的嘴角咧得更开,几乎快要咧到耳根。还好在变成这样之前,他终于想到了要说什么。
「你会不会买菜?」
「什么?」即使是庄恩霖,突然听到这话也不由得一愣。
「就是去超市买,买点现成的材料回来就可以了,拿来做晚饭。」
「谁来做?」
「那当然是我,不然,难道你做?你会做吗?」黎桦表示极度质疑。
「你会?」庄恩霖如是反问。他自然是不会做饭的,以前在家,后来在军队,从来没有过要进厨房的时候。
「废话。不会做我还说什么?」黎桦不以为然地说,一转又得意起来,「好歹我也一个人生活了这么多年,怎可能连做饭这种常识都不会?前段时间在乡下,我就经常给师傅做饭。药学他比我强,做饭他可就完全膜拜我了。后来我离开的时候,他还告诉我,他比我刚去的时候足足胖了五公斤呢。」
「是吗?」
庄恩霖在电话那边也扬起了嘴角,只可惜现下黎桦目睹不到。
「你又怎么会突然想到要下厨?」
「想就想到了,这要什么理由。怎么?你怀疑我的厨艺,还是怕我在食物里下毒?」黎桦故意重重叹气,「安啦,我的毒药还没做出来,也不会随便扔几粒老鼠药进去给你。我用来毒你的,一定会是我亲手研制的旷世奇毒,绝不会敷衍你的,放心。」
「你想要些什么食材?」
「嗯,那你记一下……」黎桦把想到的材料都报完,再一想,「为什么都是我说,你自己呢?你也可以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不过你在买之前要先打电话给我,因为我不是什么菜都会做。否则万一你买回来,我却做不了,那就浪费了。」
「嗯。」其实庄恩霖在饮食方面一向比较随意,没有什么想吃或不想吃的东西。再者,黎桦报的那些已经很够看了。
「……」又是片刻缄默。
「你要挂电话了吗?」黎桦再次这么问。
「没有。」
「那……我再想想,还有没有别的事要讲。」
「嗯。我在听。」
「嗯……」沉默再度降临。
这一次,黎桦并没有刻意去想要说什么,他也什么都不想说。反正不会被挂电话,他就放心保持沉默,安安心心地听着电话彼端的呼吸声。
空气,渐渐温暖起来。
陪伴了黎桦许多天的拐杖,今天终于可以扔掉。
黎桦happy得不行,在客厅里,一会儿打打太极拳,一会儿又装模作样地走正步,总之就是没有一分钟安静地坐下来。
「脚刚刚好,不要大意。」坐在沙发里看了他很久,庄恩霖终于出声提醒。
「少操心啦,我自己有分寸。」黎桦仍旧上窜下跳,自得其乐。
没有真正失去过行动自由的人不会明白,就比如说摔断了腿的话,躺在床上几十天都不能行动,到后来,就连晚上做梦也会梦见自己在跑步在跳跃,然后乐滋滋地笑醒。
过了一会儿,黎桦总算玩累了,在沙发上坐下来,往庄恩霖那边凑凑,得意忘形地把他的肩膀一搂,说:「你看,现在我腿已经好了,不好再在这里叨扰你。而且我的房子里肯定落了厚厚的灰,再不回去整理,恐怕就要结蜘蛛网了。所以呢,今晚我就回去住了,以后我们就有缘再见啦。不过在这之前,反正晚上你也没事,我们不如去哪里狂欢一把,怎么样?」
狂欢?庄恩霖没什么兴趣,但也没有意见。毕竟黎桦那么爱玩好动,硬是在屋子里闷了这么久,确实挺不容易。
「你想去哪里?」庄恩霖问。
「去哪里……」黎桦托住下巴想了想,「就去酒吧好了,你说呢?」
「可以。」
「好,那就去我最常去的那间酒吧,那里环境不错,音乐很好听,关键是酒的种类很多。」
黎桦嘿嘿笑了几声,又说,「不过只有我们两个人好像有点无趣,你要不要叫上几个朋友一起?」
「不用。」
「你不叫,那我叫啰?就叫我那次在电话里跟你说过的那群朋友,没问题吧?」
「没有。」
果然。先前黎桦那样问,庄恩霖就猜到他自己那边一定也打算叫上朋友,而且很有可能就是那一批,因为那批显然很会玩。
那次在电话里,庄恩霖已经多少了解那群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他这边就不找朋友来了。
他的朋友里,有的是不爱玩,有的则是会玩但是不能那样玩,还有的……一旦玩起来,会直接演变成群魔乱舞。
于是,还是算了。
「另外,我先跟你说一声。」黎桦的表情有些莫名的凛然,但眼角微微上吊,又显得些许怪异。
「那帮家伙平时很正经,但在玩的时候会很乱来,尤其是……我这么说好了,他们第一次接触你,我粗略估算一下,至少会有两个比较那个一点的家伙,对你有什么想法。不过你别跟他们见怪,也尽管放心,有我坐镇,我会帮你统统拦下来的。」
他就这样说,到后来完全是一副捍卫者的口吻,并且,压根不考虑庄恩霖或许也有意与对方如何的可能性。
对此,庄恩霖还是甚为满意的。
晚上九点。两人到达酒吧的时候,黎桦那群朋友已经在包厢里先玩了起来。
之前黎桦给他们打电话的时候,可能说了一些什么,眼下在这里的清一色都是男人,甚至有几个……或者这么说,是两对,一眼看过去就是非普通朋友关系。
看样子,今天晚上黎桦是不想有雌性生物在场。他想玩得尽兴,而在他认为,全都是男人玩起来才是最尽兴。
接触了这么长时间,庄恩霖大概也了解到,黎桦并不像他这群朋友当中的某些人那样,他不是双性恋。原本桌上已经摆了不少酒,黎桦到后来,说酒不够,又加点了一些。
在庄恩霖那边的这些天,虽然偶尔庄恩霖也会带酒回去给他,但每次都只限一瓶,他实在很不过瘾。
其实他并不是每天都要喝得醉醺醺的那种烂酒鬼,连续一两个礼拜滴酒不沾,对他来说也不是问题。只不过,既然喝都喝了,当然就要喝个痛快。
而在酒吧里面喝酒,不像在酒桌上那样单纯地你敬我我敬你,而是要玩游戏。喝酒时可以玩的游戏有很多,而且黎桦坚决要庄恩霖也加入进来。
黎桦的意图,庄恩霖心知肚明,是想把他灌醉,在灌醉之后还会有很多花样。直到今天,黎桦也没有放弃要在他面前扳胜一局。以前输得太多太惨,黎桦心里始终是很不服气的。
另外,黎桦也是料定了庄恩霖不擅长这种游戏,所以才坚持要求他参加。
的确,庄恩霖连喝酒都不多,遑论这些酒间嬉戏。不过这既然是黎桦的要求,他也不会逃避。
有趣的是,就像在麻将桌上,明明牌技很烂的菜鸟,运气却往往强到逆天,把各路高手赢到吐血。庄恩霖不擅长酒间游戏,然而真正在游戏中,他却是十局九胜。
到后来,黎桦那些朋友一个个先后退出。出来玩是要开心尽兴,但是如果把自己喝到趴下,那就适得其反了。
倒是有两三个人,就像黎桦预料中的那样,对庄恩霖有些什么想法,还想怎么玩玩,不过都被黎桦拦了回去,正如他之前所保证。
于是到最后,只剩了黎桦一个人,他还想孤军奋战,旁边一个朋友忽然提醒他:「是不是你的手机在响?」
黎桦静下心来一听,果然是他的手机铃声。他从口袋里掏出电话,按下通话键,把电话拿到耳边。
「喂?」只说了这一个字,下一秒他就变了脸色,快速切断电话。
身边人都感觉到他身上的气压明显变得不同寻常,疑惑地面面相觑。
庄恩霖也看着黎桦,黎桦回看了他一眼,低下头,自言自语:「他怎么会知道我的手机号码?……那个臭女人!」
旁边的朋友不知道他咬牙切齿地是在嘀咕什么,拍拍他的肩膀:「你怎么了?」
黎桦摇摇头,紧抿着唇不言语。随即,手机又一次响起来。
他拿到眼前看了看,直接切断。之后这样的事又重覆了好几次,黎桦终于耐心尽失,拔掉手机电池往桌子上狠狠一摔。
所有人看着他,但是没有人多问。凝聚在他头顶上的阴云已经开始扩张,仿佛随时可能打雷闪电。
不过一会儿,他站起来,说要先走了,众人依然不多话,只说让他回去后好好休息。
而后,他就离开了,自然庄恩霖也是要离开的,走出酒吧的路上一路无话。
到了停车地点,庄恩霖让黎桦坐进BENZ副驾驶座,开车送他回家,再回他自己的家。
一路上,依然没有交谈。有时候人真的不想说话,就不要去问话为好。
其实庄恩霖大概也猜到是怎么回事。毕竟除了那个人以外,他没见过黎桦对其他人那样变脸。
不是不想知道为什么黎桦对那个人嫌恶至此,不过这对黎桦而言,很显然是一个禁忌。
有些禁忌并不是永远的,但是如果没到合适的时候,就毛毛躁躁地试图把这禁忌打破,绝不是明智之举。
第八章
黑色BENZ在公寓楼前停住。
黎桦解开安全带,看向庄恩霖,面无表情地说:「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再见。」
庄恩霖没有说什么。黎桦的眼中覆满阴影,把所有情绪埋在下面,拒人于千里之外。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庄恩霖目送他的身影没入楼梯间的黑暗当中,又过了半分钟左右,方才驱车离去。
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庄恩霖打开车上的迷你液晶电视,调到那个线路,画面出现。
黎桦已经躺在卧室床上,是和衣而卧,身上也没盖东西,左手枕在额头上,挡住了眼睛。看来他现在并不算在睡觉,只单单是睡在那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