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呢?她真的满意吗?
如果说有什么不满的话,那就我我对她实在太好了,让她想斥责我的无情都找不到理由。她叹笑着,云淡风轻地说。她温暖柔软的手沿着我的眉毛轻轻抚摩,带着几许宠溺。她说,若我不问,她也不想说。但我们俩都知道彼此不是对方最想要的人。她是女人,注定她无力对抗已有的婚姻和世人眼光带来的重重压力,这一生,就算和自己的情人同处于一座城中,甚至他是自己丈夫的同事,但两个人之间早已是咫尺天涯,万水千山,再也没办法回头了。
而我是男人。世情对我便宽容很多。我大可去追求我想要的人或物。他只希望,在我得到之前,能好好陪陪她。她不贪心的,只要这一段时间就好。而我所做的,比她希望的好太多了。
我动容,为她这一番话。我真的没看走眼啊。她的确不是个平凡的女人,配我,真有点可惜。而且她对婚姻的忠诚度比我高太多了。和她比起来,我的灵魂和肉体一直在出轨。之前我并不觉得有什么,胆子现在我真的有点脸红了。不过我知道她并不清楚我出轨的对象到底是谁,要不然她不会如此的镇定——不过更也许的是,她知道后依然会如此镇定。谁知道呢。女人的心,比海深啊。
我很庆幸,我娶到的是她。所以我决定,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好好保护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大夫告诉我,这一胎若再流掉,对母体的伤害会更大。凡事千万要小心。特别是在现在这个时候。
要保护她,第一件要做的事当然就是要把这个消息隐瞒起来。知道不能再隐瞒为止。省得某些人手心发痒又要搞破坏。上次的教训,我还记在心里呢。
于是我依然按时上朝,入宫,当丞相,做太傅,只是,我再不在宫中熬夜太久,真做不完的事情,我就带回家。一方面是尽量争取时间陪我的妻子,另一方面是防止皇帝拿我的身体当出气的工具。
最近皇帝的心情不是很好。西域那个最强悍的民族中最强盛的一支的首领生了一场大病,权力之争开始在西域的帐篷中酝酿,大有燃起战火殃及边境的意味。偏偏驻扎边境的官员长了一颗猪脑,对这些情况视而不见,给皇帝的奏折中尽写些“天下太平”,“四海臣服”之类的屁话,就算皇帝连发十二道命令令他加紧边境的防备他也有胆量置之不理。气得皇帝要砍人。只是,那官员是皇后娘娘的嫡亲哥哥,且目前尚说不上犯了什么致命的错误,一时之间找不到什么理由可以结束他的使命。若是将他调离嘛,这等昏庸的官员,调到什么地方才能不殃及百姓?这还真是个很困难的问题。当初就是看边境平安兼带兵的将军军纪森严才将他贬到那个地方吃吃苦头磨练磨练,看看能不能把他磨机灵点。没想到居然一点长进也没有。从某些角度而言,他也算很厉害了。
皇帝很头痛,我知道他头痛的时候会习惯性地找人发泄怒火。宫里那么多的女人他没宠幸过,这个时候他尽管去荼毒别人好了,千万别找我的麻烦。家事,国事,天下事已经够我操心的,别再让我为床事而辛劳。
不过,躲得太明显的结果是他瞄准机会堵住了我。
他下手毫不留情,我却已经习惯。事实上,这么多年欢爱,我的身体也已经习惯了他。再痛,再苦,忍一忍就过去了。真求他手下留情,他做不到,我也说不出口。
他满足后,问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这要看他最后,舍得下几分力气了。有皇后梗在屑洌趺窗焓撬约旱氖虑椤?
我的脸忽然被他抬起,他漆黑的眸子中映着我带着激情泪痕的脸颊。他说我最近提到皇后时候的口气有些异样,又在吃醋吗?
闭上眼睛,不看他。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若是,他会很高兴。他说,和我纠缠了那么久,他有些烦了,他想要一个结果。
什么结果?
他只笑着,问我,若世间最难缠的人他都能够降服,其他的人,又算什么?
我始终不明白他的意思,不过不久后我就知道了。
会试后,状元榜已经贴出来了,状元,榜眼,探花都是年轻俊秀的男儿。最小的状元才十五岁,仅比我当年拿到状元时的年纪小了一岁。
他是个非常美丽的孩子。纯洁而雅致。虽然在殿试中侃侃而谈,但笑容中总带着三分羞涩,诱人至极。
我看得出皇帝眼中的光芒是什么意思。我暗暗心惊。他什么时候好色到如此不顾后果了?他想要摧残国家的栋梁吗?
他不理会我,只是尽量找机会召那小状元郎如供陪他。我除了在心中叹息之外,也多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恐惧什么?我不知道。
后来我知道了。短短两三个月间小状元郎的位置连跳几级,很快成为仅次于我的实权人物。更令我不快的是,他的权力相当大,几乎可以无视我的命令。我的权限,在无形中,被削弱了。
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令我不悦了。我看得出来,那孩子的背后有某人直接撑腰,要不然入朝才几天功夫,他凭什么与我分庭抗争?
小孩子是有野心的。他看我的眼神日益混杂着轻蔑和张狂。我想他在估量什么时候他也会站在我这个位置。只要他用对了方法,取悦皇帝其实并不是太难的事情。
我知道是谁的主意。谁比他更了解我们之间的关系呢?他要毁约是吗?我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于是我去找他。
他对我说,那个孩子相当不错。有见识,有头脑。是个难得的人才。身体也相当美味。稍加训练,也是一代尤物。
我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垂着眼不让他发现我的心情。原来如此啊,衣不如旧,人不如新。他所说的烦。是指厌烦啊。
想想也是,我跟着他,那么多年,于公,天下已定,就算是庸才,只要不是太笨,要维持这个国家的正常运转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于私,我的身体任他搓圆捏扁那么多年,是该腻了、厌了、该抛弃了。在这个时候,来了个又年轻,又漂亮,又能干,又不需要定下什么约定的人,他还在乎什么?他并不是个多情人,不要了的,丢了便是。
可笑的是,他口口声声说要我,而我竟真的信了。以为他不会变,便欲擒故纵欲迎还拒。明明动了心,却装着什么都没发生。现在想来,还真是恶心。
心如刀绞,痛!但唇角勾出难得的笑容。问他,他打算在什么时候,让他撑起责任?
他轻松地说,不急,这些日子,我先抽空教教他,他还年轻,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我知道了。回应他,告退。退出他的世界。退到距离他最远的地方,退到,无人能窥视的地方,收拾破碎得狼狈的心。
不久之后,称病不上朝。请了长假,带着妻子回到黄河边的祖宅,陪她,待产。
整整八个月的时间,不问外事。任外面的世界如何变化,我只专心地,侍奉着妻子。
没人知道我们在哪里。世人都以为我是京城人,其实不是的。我的祖籍是黄河边上一座古城里,城里有祖宅,只是,这二十年的时间我从没回来过,除了我自己,没人知道这就是我的老家。
权力,是放下了。心碎了以后,原本的执着都淡了。再那么辛苦做什么?天下人才那么多,能辅佐他的,不只我一个。我何必再自以为是?放了吧,在他放手之前。为他赔上了身与心,这些,够了。
妻子乐见我的陪伴,什么也不说地随着我星夜离开了京城。只是,她不只一次问我,为什么总郁郁寡欢?
我不答。只问她愿不愿意,让我们之间重新开始?愿不愿,与我当对真正的夫妻?
她问我,真放得下心里那个人?
我尽力。
但她很难放下。况且,现在我们本来就是夫妻,世间,如我这般恩爱的夫妻能有多少?我若真的伤极痛极,不妨回到她的身边,她虽人小力微,但安慰我,总还是能做到的。
有她这句话,足够了。日后无论命运如何变化,我只守着她和孩子,就好。我的归宿,在有她和孩子的地方。就算没有爱情,也有亲情。足够了。
这是我一生中最平静祥和的日子。我希望能持续下去的,但是我奢求了,之前,之后,我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妻子生产,在八月桂花盛开的时候。
我不知道生孩子是那么可怕的事情。妻子挣扎了三天三夜才在中秋月圆时候生下孩子。只是,产后大出血,纵然产婆大夫用尽方法也止不住,她只来得及看一眼孩子,只来得及喊一声“宝宝”,便匆匆而去。
她纤小的手掌,在我的手中渐渐失去温度。我怔怔地看着她苍白憔悴的脸,无语。生离死别,竟然是那么轻易的事情,就算不舍,就算伤心,就算不想面对,也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无发挽回。这一刻,我知道了这个女人对我有多重要,我的泪,在这一刻,无法控制。
我给孩子,取名“浅离”。只希望,在他的生命之中,别离之苦,浅些,再浅些。
抱着孩子主持妻子的丧礼。用最好的棺木,用最大的排场。我知道对死者而言这些都毫无意义。但是作为生者,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我仅能用这个,表达我的哀思。
怀里的孩子,沉沉睡着。粉嫩的小脸有着浅浅的红晕。他还什么都不懂啊,便失去了自己的母亲。我以后该怎么办?以我不怎么清明的神智,我能把他抚养长大吗?没有他的母亲的帮助,我能把他教好吗?他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深夜,我睡不着,起身坐在宝宝床边,他实在是个很乖的孩子,不吵,不闹,吃饱就睡,带他的奶娘说,没见过这么好养的孩子,吃饱就睡日后必有出息。
奶娘的话不知根据何来,但是……有出息吗?我不求啊。如果他能平安地长大,我只希望,他好好活下去,高尚也罢,卑贱也罢,富贵也罢,贫困也罢,无情也罢,滥情也罢,热心也罢,冷血也罢,只要他能好好地过完他的一生,他成为什么样的人,都好。
葬礼结束后很久,我闭门不出,专心和我的儿子打教导。现在我终于能体会当初皇帝的感觉。自己的孩子,总让人爱不释手。看着他一天一天的长大,看着他一天一天愈见灵活的反应,一切的一切,实在叫我无法不去疼爱他。尤其他笑起来的时候,全天下简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比上他的可爱。我恨不得把自己能给他的一切,全捧到他的面前。他的奶娘说,我太宠溺孩子了。
我的孩子嘛,当然要宠。我一直渴望的宝宝啊,妻子用生命换回来的稀世珍宝啊,不宠,行吗?
宝宝渐渐长大,我浑然忘记了身外的一切,只记得照顾他,日日与他形影不离。突然有一天,大门外传来一个曾经听惯了的属于太监的声音,把我惊回现实中。
皇上驾到。
四个字,震碎我平静的生活。
怀中抱着宝宝,跪在大门口迎接车辇上下来的男人。他的眸子深沉依旧,脸色依然平静无波,只是看向我怀里的宝宝的时候,瞳孔不自觉地收缩。
将他迎进大厅,摒退左右后,他的眼便只盯着我的孩子,他问我,我旷职多久了?
我想有一年了吧,宝宝的百日,也已经过了。不过,我并没有旷职,我请假了的。
他冷笑,他没有允许,我哪来的病假可以请?身为一国丞相,旷职一年该当何罪?
我亦冷笑。如果是为这个问题,随他怎么处理。大不了人头落地,何必用这种威风压人?不过我没开口。
他又道,一年不见踪影,朝堂上下皆以为我的失踪是噩耗,他派了多少探子耗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找到我的,我想必都不知道,我倒是安安稳稳地躲在这里生孩子,想来这些日子我的夫妻生活过得很舒服吧。
舒服不舒服也是我个人的事情,忍着,却忍不住,他凭什么用那种酸溜溜的语气说这些话?我与他之间,已经没有关系,我之所以躲了那么久,就是告诉他,权力,我不要了,约定,就此废了,从此,不再有关系。
他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他给我的选择,现在依然有效,妻子,孩子,我只能要一个。现在是选择的时候了。
何必逼我?我笑,苦笑。他已不再需要我,还不放了我吗?在那样的关系中,我们只会给彼此折磨——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我知道了,我退让,他呢?还嫌不够吗?
他说过的话,绝不更改。他目光灼灼,步步紧逼。他能容忍我娶妻,也能容忍我有后代。但是他无法容忍我同时拥有这两样。世间,能分享我的人,有一个就太多了。我是他的,他不会再退让。
他退让了吗?当真无法让我全身而退?我问他,我若不选,又如何?
那便玉石俱焚好了。只要能得到我,他无所谓残暴或卑劣。
笑,低下头冷笑。果然不择手段啊。自己不要了的,也不能让他好好活下去吗?看看,我给自己招惹了什么样的可怕麻烦啊。
我无法对抗他,他的身份,足以压倒一切。我突然很想问他,为什么当初要我,是因为,我流着我父亲的血吗?
父亲?他不解。他的神情带点怀念,他说,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便想要我了。没见过那样孤绝的眼神,冷冷的,不把众生看在眼里。于是好奇,若把我降服,是怎样的快感。于是用权力收买我,想看看我在权力的腐蚀下的贪婪和丑陋,谁知道,最后的结果竟出乎他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