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老爷将那个小炉子包了起来,然后将一盒适才丢进炉中的黑色小方片一同放到了羊皮袋里,递给了阿旭烈。阿旭烈怔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曼陀老爷将这个神奇的小东西送给了他,顿时喜上眉梢,拼命的向曼陀老爷鞠躬致谢。
曼陀老爷笑着摇了摇头,突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旭烈听不懂宗元话,只知道曼陀老爷在问话,于是立刻睁大了眼睛盯着他。曼陀老爷又笑了,他指了指自己,慢慢的吐出两个字「玄、熠。」,然后又指指阿旭烈。阿旭烈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急忙回答道:「阿旭烈!」
「阿旭烈,这是你的名字,我记住了。」曼陀老爷笑着又指了指他自己:「说说我叫什么?玄、熠,说一遍我听听。」
阿旭烈艰难的从舌尖喊出含糊不清的字眼:「园、艺......」
曼陀老爷立刻大笑起来:「原来我名中的玄机在此,早已预示了我后半生的作为,哈哈!」
阿旭烈听不懂曼陀老爷的话,只知道他突然笑得很开心,于是跟着傻乎乎的笑了起来,结果逗得曼陀老爷笑得更加开怀。
从那以后,阿旭烈便成了曼陀园的常客。曼陀老爷总是准备着阿旭烈从未吃过的精美糕饼,甚至连曼陀老爷家的茶都格外香甜。听波瓦说,那是宗元的茶和糕点,跟高昌国的完全不同,更加精细美味。有时候,阿旭烈会偷偷的带一些回部落里,乌卡们便会扑上来争抢,最后总是连阿旭烈都被压翻在地上,一群人哈哈直笑。
阿旭烈是部落里最英俊的小伙,美丽的森额尔们看着他时都会脸红,阿旭烈的阿帕也总是笑着说,一定要让阿旭烈娶回部落里最漂亮的森额尔--赫德娜为妻。阿旭烈曾经以为除了漂亮的阿依拉--赞布罗以外,就属赫德娜最为漂亮,她的眼睛就像晴朗夜空上的星星,璀璨迷人。可是阿旭烈忽然发现,赫德娜依然很漂亮,眼睛依然像星星一样迷人,可是,他却一点也不想娶她了。因为曼陀老爷笑起来时两只眼睛就像月亮,弯弯的,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而月亮,永远比星星更加诱人。
阿旭烈曾悄悄的问过赞布罗,他觉得自己更喜欢曼陀老爷,这样会不会很奇怪?赞布罗微笑着为她的男人缝着狼皮外套,轻声的告诉阿旭烈,这些话千万不要告诉他的阿帕,因为她会骂他。
阿旭烈不懂,但他知道赞布罗的话不会错,所以他没再告诉别人。
赫德娜喜欢阿旭烈,可喜欢赫德娜的小伙却很多。赫德娜从小就喜欢阿旭烈,所以阿旭烈从小就要跟许多不甘心的小伙们打架。阿旭烈已经习惯了,甚至遗忘了最初打架的原因是什么,他只知道当有人向他扑过来时,他的身体应该如何回应,如何才能最快、最省力的打败对方。波瓦说,阿旭烈的身手像鹰,他的眼睛像狼,这样的男人不会待在部落里,迟早有一天,阿旭烈会奔向更远的地方。
如果曼陀老爷听到这句话,一定会很费解。因为他见过的阿旭烈,就像一只害羞的小羊,黝黑的皮肤总是透着红光,眼睛像在时时偷窥似的悄悄注视着曼陀老爷。明明已经很小心,曼陀老爷却总能发现,然后便像抓到做坏事的孩子一样露出一丝宠溺的目光,接着用手指弹弹阿旭烈的头。
每到这时,阿旭烈就会露出气恼的神情,可他却从没有让曼陀老爷发现过其实他喜欢曼陀老爷弹他的头,因为那时曼陀老爷离他很近很近,近得可以清楚的闻到他身上的曼陀香。
虽然阿旭烈有曼陀老爷送的小香炉,那里会散发出阿旭烈喜欢的春天的味道,可是他觉得自己更喜欢曼陀老爷身上的曼陀香。时浓时淡,好像扑到鼻间,却又好像没有,弄得阿旭烈总是心痒痒的,好想用力抓住曼陀老爷拼命的闻个够。
可是阿旭烈不敢,就算他曾经徒手制伏过四只野牦牛,但他还是不敢碰曼陀老爷一下,因为曼陀老爷会巫术,他还没走近他便会心跳加剧,四肢发软。
「玄、熠!」
阿旭烈已经可以清晰的说出曼陀老爷的名字,曼陀老爷非常开心,用手捏了捏阿旭烈结实的脸。
阿旭烈发现曼陀老爷很喜欢碰他,摸摸他的头、捏捏他的脸、弹弹他的头,却没有一次拉过他的手。赫德娜拉过阿旭烈的手,她的手软软的、滑滑的、暖暖的,很舒服。不知道曼陀老爷的手是什么感觉?阿旭烈悄悄的盯着曼陀老爷的手看了半天,没有赫德娜的手那么小巧,好像比自己的手还要大?看上去也不会软软滑滑的,总是种植曼陀花的双手覆着硬硬的厚茧,应该不舒服吧......可是却莫名其妙的总想拉着他的手试一次,一次就好!
可是阿旭烈依然不敢。
但是这一天,曼陀老爷却主动拉起了阿旭烈的手。他牵着他的手走到了院子里,指着园中曼陀花盛开的最为茂盛的一角中那个突起的小石包说:「阿旭烈,我再教你认识一个人。他是我一生中最爱的人,缘心,周缘心。」
阿旭烈依然听不懂曼陀老爷的话,但他知道那个小石包是什么,波瓦说过,那个东西是宗元人死后所待的地方,叫坟墓。就像部落里的人死了以后会运到吐苏山谷最深处那个迷雾重重的大森林的入口处一样,是一个生命最后的归宿。
「阿旭烈,跟我念一遍:缘、心。」
曼陀老爷认真的看着阿旭烈,慢慢的用口形诱导着阿旭烈的发音。阿旭烈定定的看着曼陀老爷,半晌后,才慢慢的吐出两个字:「玄、熠。」
「不,不对,你要再多认识一个人,缘心。」
曼陀老爷耐着性子一遍又一遍的做着缘、心的口形,可阿旭烈却固执的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玄、熠这两个字。终于,曼陀老爷露出了放弃的苦笑,轻轻的摸了摸阿旭烈的头:「算了......慢慢来吧......本来想给缘心多介绍一个朋友呢......」
阿旭烈瞪着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曼陀老爷。
「累了吧?你先去歇一会儿,我给你泡壶好茶,今天有新的江南糕点可以让你尝尝哦。」曼陀老爷笑着说完便到厨房去了。
阿旭烈知道曼陀老爷又会拿出一些他从未吃过的好吃糕点给他,但阿旭烈的脸上第一次没有露出开心的表情。他安静的注视着曼陀老爷的背影,慢慢的,将目光移到了那个被锦簇曼陀花环绕的石坟上。
「缘......心......」
轻轻的、清楚的吐出了曼陀老爷拼命想教会他的两个字,只是,阿旭烈不愿意在曼陀老爷的面前说出来。因为曼陀老爷提到这个名字时,眼底便会闪过一纵即逝的悲伤,快的好像难以抓住,却又清晰的那样刻骨铭心......
「缘、心......」
这是一个悲伤的咒语吧?因为阿旭烈慢慢说出这两个字时,心,却也隐隐的作痛......
后来,曼陀老爷一有机会便会再教阿旭烈念那两个字,可是阿旭烈却怎么也「学不会」。久而久之,曼陀老爷便放弃了。
阿旭烈有时间的话便会帮着曼陀老爷替园子锄草,但缘心坟墓周围的曼陀花却是阿旭烈不能碰的。因为那里的花总是由曼陀老爷亲自动手细心的照料着,哪怕干净光鲜的衣服沾满了泥土。那时阿旭烈便会蹲到一旁安静的注视着曼陀老爷,这时的曼陀老爷不会笑,但汗流浃背的他却比笑起来时更加好看。
有时候,曼陀老爷会坐在坟前轻声的和缘心说着话,阿旭烈听不懂,但他也会静坐在一旁出神的聆听着曼陀老爷的声音,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是那些发音真的很好听。
阿旭烈觉得很奇怪,原本他应该会害怕的。因为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达达被吐苏山谷里的神狼叼走后,阿帕便是这样呆呆的望着吐苏山谷的方向不住的喃喃着什么,不分白天黑夜。阿旭烈很害怕,他觉得阿帕再这样下去也会被狼带走,所以他抱着阿帕说,波瓦说过,吐苏山谷里的狼群是威猛的勇士们的灵魂幻化而成的,是真正的神狼。牠们带走达达是因为达达是整个部落最勇敢的斗士,他会幻化成一只威武的神狼守护着吐苏山谷,遥遥的眺望着阿旭烈和阿帕。
不久以后的一天晚上,吐苏山谷里的一只狼叼着半只羊丢到了阿帕的帐篷外,阿帕没有害怕的躲起来,而是抱着阿旭烈拼命的追赶那只狼,阿帕说,那是达达变的。可是那只狼还是跑回了吐苏山谷里,阿旭烈再也没有见过那只狼,可是阿帕的病从那天以后便好转了却是千真万确的。
波瓦说,那半只羊一定要吃得干干净净,因为那是吐苏的神狼们给予的恩赐。而阿帕说,那是达达送来的礼物,所以,阿旭烈大口大口的吃掉了那只羊,赞布罗笑着说,那时的阿旭烈倒真像一只狼。
阿旭烈永远记得阿帕生病时的眼神,那么哀伤,那么痛苦,眺望远方的眼睛却找不到可以凝望的方向,仅是站在一旁看着,便会被那种眼神揪痛了心脏。而那种眼神,跟曼陀老爷的一样。
阿旭烈跑去求部落里最有智慧的波瓦,求他教他宗元话,因为阿旭烈想知道曼陀老爷对缘心说了什么。可是阿旭烈不会让曼陀老爷知道他已经开始懂得他的话,因为阿旭烈知道,曼陀老爷能当着他的面对缘心说那些话,正是因为他听不懂。
阿旭烈学的很认真,比小时候达达教他摔角时还要认真。然后他竖着耳朵聆听着曼陀老爷的话,从那一串串难懂的字眼中寻找熟悉的字,揣摩着他的意思。一知半解,却莫名的开心,因为阿旭烈觉得自己离曼陀老爷越来越近。
渐渐的,阿旭烈能听懂的词越来越多,也渐渐的失去了开怀的笑容。
以前的阿旭烈不懂,因为他的天与地便是成为最勇敢的猛士、娶最漂亮的赫德娜、养最多的牛羊。可是当他渐渐能了解曼陀老爷的天地后,他发现自己懂的太少太少。他没有爱过,至少没有像曼陀老爷那样刻骨铭心的爱过。曼陀老爷会待在这里,是因为一个承诺,一个十年不变的承诺。而阿旭烈知道,曼陀老爷不仅仅会信守十年,他会留在这里守候更多的十年,甚至一辈子。
阿旭烈很开心,因为曼陀老爷不会离开这里,他依然可以常常看到曼陀老爷。但阿旭烈又不开心,因为令曼陀老爷留下的理由,是那片他不能触碰的坟内睡着的人。
缘心,这个名字对阿旭烈来说有些神秘,又有些不快。
「曼陀老爷是疯子!他会对着死人说话!」
有一天,部落里常跟阿旭烈作对的阿林默跟一群人大声的议论著。阿林默喜欢赫德娜,赫德娜喜欢阿旭烈,结怨的理由就是这么简单。阿旭烈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他们的挑衅,却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竟会这么生气,他将阿林默倏压在地,毫不留情的扭断了他的手腕。扑上来的伙伴被他摔踩在地,鲜红的血丝充满了阿旭烈杀气腾腾的眸子,像一只真正的狼。
阿帕生气的罚阿旭烈赤着上身跪在阿曼湖旁边,赫德娜悄悄的给他送去了好吃的烙饼和奶茶,阿旭烈却生气的将东西砸到地上,吼叫着赶走了赫德娜,因为是她,才令阿林默侮辱了曼陀老爷,赫德娜哭着跑掉了。
夜晚的阿曼湖冷的像隆冬,寒风阵阵,阿旭烈从没有这么冷过。他哆嗦着牙关直打颤,远方山谷深处的大森林中传来阵阵骇人的狼嗷声,沉寂的黑夜之中仿佛有无数闪动寒意的目光觊觎着他,阿旭烈莫名的害怕起来,仿佛连阿曼湖波动的湖面也像呼唤着他的咒文,阿旭烈觉得自己会被深深的吸入其中。
一种本能驱使着阿旭烈逃了,他没有逃回部落,当他回神间已经闻到了曼陀园的花香。曼陀老爷对这位深夜的访客没有多加追问,他只是用手摸了摸阿旭烈冰冷的脸颊,便一声不响的拉着阿旭烈进了暖和的屋子,给他披上了厚厚的外套,冲了一壶热腾腾的暖茶。
当暖茶滑入腹间后,阿旭烈才找回了一点真实的感觉。曼陀老爷这才坐在他的身旁,轻轻的摸着他的头,用温柔的声音问:「阿旭烈,出什么事了吗?」
曼陀老爷还不知道,阿旭烈已经能听懂他的话。
但阿旭烈一句话都没有说,却像只失去温暖的小羊本能的钻入曼陀老爷的怀中,紧紧的搂着,深深的嗅着令人沉迷的曼陀香。令阿旭烈开心的是,曼陀老爷没有推开他,而是轻轻的抚着他的背,像小时阿帕哄他入睡,所以阿旭烈很快便沉沉的睡了。
阿旭烈在梦中都是笑的,因为他终于抓住曼陀老爷深深的闻了个够,也终于知道曼陀老爷的怀抱像阿帕一样温暖,像达达一样安全。整整一夜,阿旭烈就像睡在妖娆绚丽的曼陀园中,被浓郁的芳香环绕着,万般醉人。
然后,曼陀老爷依然照料着他的曼陀园,依然会跟缘心聊着天,依然会为阿旭烈准备美味的糕点。而阿旭烈依然会常常跑到曼陀园,吃美味的糕点,帮曼陀老爷照料曼陀园,小心的凑近曼陀老爷偷偷的嗅着他身上的曼陀香。
渐渐的,阿旭烈长大了,大到阿帕开始催他快娶赫德娜。赫德娜变得更加漂亮,她站在大草原上时连阳光都会黯淡下来。赫德娜是一朵美丽的花,而大家都知道,只有那个叫阿旭烈的男子可以摘下她。可是阿旭烈却常常待在真正的花堆中弄的一身泥土,却心满意足的冲曼陀园的主人笑着,憨憨的,傻傻的。
曼陀老爷说要在缘心的坟前植遍所有颜色的曼陀花,他常常会托远道而来的商人带来稀少的曼陀花,珍贵而美丽,然后小心翼翼的植在缘心的墓碑前,那里的曼陀花,永远是整个园子中最漂亮的。
「玄熠!玄熠!」
阿旭烈兴奋的大叫着,曼陀老爷从屋内走出,阿旭烈指着刚刚盛开的蓝色曼陀花又蹦又跳。那是曼陀园内第一朵盛开的蓝色曼陀花,雍容华美,比天空更加蔚蓝。曼陀老爷很开心,他抚摸着缘心的墓碑低声的诉说着什么,阿旭烈便安静了下来,静静的站在一旁聆听着。
阿旭烈已经长大,他已经明白缘心对曼陀老爷的意义。由最初的敌视、不甘、嫉妒到现在的坦然,阿旭烈有时会觉得连自己都喜欢上了曼陀老爷口中的那个缘心。善良、美丽、温柔,完美到连素未谋面的阿旭烈都会被打动。
阿旭烈已经不再惧怕「缘心」这个悲伤的咒语,因为在悲伤的背后,原来还蕴藏着更多的甜蜜幸福,正因为曼陀老爷的悲哀那样显而易见,所以他对缘心的爱便更加刻骨铭心。阿旭烈喜欢看到曼陀老爷沉浸在与缘心的回忆中时流露出的温柔表情,虽然没有一次是为了他。
阿旭烈已经明白了,他真的喜欢曼陀老爷,也真的喜欢缘心,所以,他要偷偷的跟曼陀老爷一起喜欢缘心,再偷偷的跟缘心一起喜欢曼陀老爷。
赫德娜要成亲了,整个部落里欢腾一片,但是新郎不是阿旭烈,而是阿林默。赫德娜已经等了阿旭烈很多年,美丽的姑娘总是要嫁人的,而阿旭烈却从没有说过要娶她。大家都替阿旭烈惋惜,也替赫德娜不值,因为部落里公认的一对情人最终没有结成伴侣。
阿旭烈已经不是部落里最勇猛的勇士,波瓦摇着头叹息说,以前的阿旭烈是一只野性难驯的狼,但现在的阿旭烈已经收起了利爪和獠牙,成长磨去了他狂野的天性,现在的阿旭烈再也奔不向远方。
阿帕很伤心,因为她的儿子不再是值得骄傲的英雄。可阿旭烈不懂,他从不觉得自己是狼,因为狼的利爪和獠牙会吓到温柔的曼陀老爷,他无法想象那样的曼陀老爷跟狼在一起的模样。而他也从不想奔向远方,因为远方没有吐苏山谷旁的曼陀园,更没有园内的曼陀老爷。
有一天,穿着新嫁衣的赫德娜悄悄的来到了阿旭烈的身旁,她哭着说,如果阿旭烈爱她,就去抓一只吐苏山谷的神狼,那她就不顾一切的嫁给他。
活捉吐苏山谷的神狼,然后再放生,那是部落里的男人们证明自己是名勇者的证据,因为吐苏山谷里的狼是整片大草原中最为凶猛的。阿旭烈的达达便曾经活捉过一只狼,所以他永远是部落的英雄,即使他最后被狼群带走,变成了另一只狼。
阿旭烈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勇士就必须要去打扰吐苏山谷的神狼?所以他看着赫德娜跑走后,便低下头继续磨手中的小铲,因为明天去曼陀园锄草要用到。比起与神狼搏斗,阿旭烈更想去跟曼陀园内那些怎么也除不干净的草儿们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