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池 下部(出书版)BY 起司
  发于:2010年06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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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有些小了,天边隐约出现了一道极光,冰冷的投射在他庄肃而无表情的脸上,更显出意志的坚定。
  "既然如此......"我扬剑......"琅琊先为吴国祭!"
  血如绽开的海棠飘洒了满天,剑身穿过腹中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我依然在迷茫间看着红红白白飞起飞落,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毫无意义的举动。
  错了,终究还是错了......我没有那么慷慨,因为我本就不是大节义士。曾经遇到了那么多事情,从未想过要死。可我无法忍受他所施予的过往。即使震惊于所有的真相,即使亲眼所见楚国君如何冷酷......然而在这个人面前,任性......似乎已成为一种习惯,我永远也不愿去解释这种失去理性的冲动是为了什么......
  他站在十步之遥有些悲哀又有些冷酷的看着我,红色的血在眼前氲染开来,我们像是被定在了两个永不交集的点上,他的眸子依旧清澈冷漠,他依旧在白桦树下负手而立,演绎着一个即熟悉又陌生的存在......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倒下的,也不知道那只剑在身体里插了多久......
  也许没有多长时间,也许很久以后,我抓着一个人的衣物,就像抓住我仅存的一点意识,雪中厚重的城门开启的苍老音调,还有穿堂风呼啸的川流......他正抱着我向予州城内冲去......
  卷地西风在他的奔跑中俞发的猖肆激野,腹间传来的冰冷与身体紧帖着的炽热如两道交窜发作的毒......我一抬眼触及他的唇,似乎被咬了很久,一丝血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滑,
  "我答应......让你回去......看,我们已经进了予州城。"
  其实......"我......怕......"
  "不要怕,你身边有妙手回春的少司命。"
  ......不,我怕的不是这个。
  我已经说不出来话了。
  "我什么都会答应琅琊,我......没想到在这种关头,本王竟然是纵容你的!"
  第十三章
  我躺在张干净而平整的床上,睁眼,是一道袅袅轻烟,从台几上的香鼎里飘然直上,迷蒙了眼前的一切,仿佛身处在一个不真实的空间里......这样的感觉曾经也有过,那是很小的时候,在自修家里,一个五代相衍的书香门第......我和自修都很反感这种轻茫的气息,那会让人感到怅然若失。可是大司徒说,这不是失,是德。尉迟一门书香成家,时值今日,托祖宗恩德立业高堂,什么都可以抛去,这香可不能断。
  如今又一个女人,披麻戴孝站在我面前,说着同样的话,"宇文世代书香传家,先祖助我王谋取天下,乃至我后世分封盛陵广邑,钟鸣鼎食。岂能忘惠祖宗恩典,慕蝶就是无鼎烹食,也要以鼎生香,祭慰天灵。"
  故人如昔,朴素的白衣,斜斜上飞的眉目,一如雪中白桦清圣高洁,眼中的淡雅至今未曾稍减,那一分坦然是我究其一生也无法学来的,即使在曾经欺骗了的人面前,也丝毫没有局促......又一个骗我的女人--宇文慕蝶。
  我无奈的张开口,咽下她端来的药,带着一股淡淡的薄荷香,沁人心脾的......却是冰凉。我的伤好得很快,少司命的医术总是很神奇,可是治我的不是他,因为这世间不再有少司命。
  人生如戏,这是慕蝶曾经对我说的。不论是非,无关情爱,眼前的女人不过将自己圈在纲常典谱里配合一国之君的演绎,并且犹然默契的去适应一个泱泱大国王后的地位。
  于是递过喝了一半的瓷碗,诚心一笑......"楚王后通博医典,救命之恩,东方没齿不忘。"
  她也笑了笑,仍是坦然,"慕蝶只是受大王所托。他希望你快点好起来再赴沙场,免得又说他骗你。他那两下子都是我教的,若是真让他来医你,非拖上十天半个月不可......试试看能不能下来走?"
  我没有立即起床,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子慵散来,靠在床沿不愿意动......其实应该已经可以上马了,自己的伤势还是自己最清楚......剑身穿腹的感觉却怎么也忘不掉,我侧过脸对慕蝶说:"他人呢?我想见他。"
  女子歪了歪头,有些奇异的看着我,"他走了,回衍州了......你以为他还有理由留下来么?"
  "是呢......你说得没错,在他心里,我是一个无法割舍的......附丽。"我放平四肢躺回被窝里......心底生出一种无可名状的落寞,宛如一曲笙歌,婉转悠扬绘出昔日的空渺。窗外飒飒风起,屋室里落下一片说不出的清冷。
  "你不要在意,他只是又逃跑了而已......他不甘心,他觉得自己窝囊。"
  "我知道,"在凉州城门前把我拖住,就是舍不得杀我,可我情愿......"对了,我也该走了。"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来安逸了。
  "恩,吃了午饭再走吧。"
  我看看台案上的漏滴,"现在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了。"
  "你这几天躺着,都没吃东西。"她说,极其自然的堵住了我将说下去的话。
  算是给自己一个安慰,我点了点头,然后起身下床,这才发现房间大得超乎我的想像,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里应该是予州郡守府。看来宇文的军队至少已经打过去两个城池了,予州如此安稳,成了一座固若金汤的楚池......
  刚刚油然升起了一阵凭吊,就被慕蝶打断了,很无聊的一句话,"菜凉了,我叫人去热一热。"......她是故意的。
  ***
  下午,我和慕蝶坐在厅堂里用餐,她说到一些以前的事情,初阳十七年初,何渝在姑苏行弱冠礼,那时候他说要带我们回家乡看妻子,大家就一起哄来凉州了......谈到这里慕蝶突然笑了,她说,"那家伙根本是在刺激你,结果你让他更挫败了。他呀,那会儿真像个孩子,我都吃了一惊呢。我十三岁就做了王妃,他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就是见到了,也要持操礼节......"
  "慕蝶,你爱他么?"我问。
  "嗯?这话你问过了......倒是该问问你自己,那时候专程跑到风雷山上来问我这样的话,问完了就走。东方,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搁下筷子,又拿起来,思绪有些混乱。
  "且不论你为何而来......"她说,"不过,你问完就走了,我猜......是因为我的答案让你满意了?"她说完笑了笑,有些狡黠的,却让我对一些东西变得不自在起来,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另开了个头,
  "有一年他要杀我,就是三年征战后的那一年,我被谪守西邺,他特意跑到姑苏来陪我喝酒,然后叫我从凉州走。其实他知道我一定会任性,会选离凉州最远的辽城,这样一来就有利于他安插陷阱了。他......是真的要杀我。"我有些难过的看看慕蝶,越来越不自在了。怎么每一句都如此揪心,只要一说到那个人。
  "你恨昭和么?"她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难得认真地问。
  "不恨......"他是个混蛋。他比自修宇文差远了......最让人窝心的就是他连恨的机会也不愿给我。
  然后我们之间再也没了话,偌大一个屋子恢复了它原本该有的清冷,我有一筹没一筹的夹着菜,慕蝶也吃得精细。
  饭吃到一半,她突然说:"对了,你前两天看到大哥了么?"
  我心猛地一抽,手中的碗掉到了桌上,都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看到了,可是他......"......可是很远。
  她示意我把碗拿起来,然后给自己盛了一碗汤,说,"大哥很想你呢......你那一箭还真够狠,他被昭和折腾回来的时候,怎么也醒不过来,却一直在叫你的名字。结果他醒来还哭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大哥哭呢。一点声音也没有,面目有些狰狞的,难看极了。就像这样......"她说完比划了两下,"昭和都想给他一刀算了,那样子真比死还难受。可是昭和又不能阵前失将,硬给压了下来......"
  我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无论如何也停不了筷子,拼命的往嘴里塞食物。我想多吃一点,想把几天的饭量全补回来,就算食不知味也没有关系。埋头吃了好久,被她把头硬掰了起来。
  她一愣,我被她眼中的倒影楞住了。
  "别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眼泪又不是靠忍就能忍住的,你这样子更丢脸。"
  一串零碎的马蹄声在屋外地响起,很轻,但是很急促。我怔怔地停住举了一半的筷子,一下子又无法咽食了,被一种莫名的心绪堵了心口......直到声音越来越大,地面有了微微的震动,我再也忍不住,丢下碗筷就往屋外跑......
  不是由眼而入......而是从心头跃入眼。
  冰雪栋断的墙头下,急切地飞过一道鳞光......连战甲都未来及卸下的将领,手臂上插着一支同样来不及拔下的箭,一路的风尘仆仆......我看着看着,视线已经模糊了。
  战马上的人猛地勒住马,犹带着喘息。"想见你......所以就来了。"
  "我......"我急切地一张口,才发现完全没了言语......这家伙刚从战场上退下,我看着他手臂上插的箭支,鲜红的血顺着末稍的翎羽一滴一滴渐在雪地里......笨蛋,都不知道中箭了么?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看自己身上的伤,有些犹豫的说,"我是不是来的太仓促了?......都没有体面。"
  "......不知道......不、不是......"怎么会?......我完全没有办法动弹,连脚下站着也是虚浮的。身边空空的,要是有一棵树......让我扶住它,至少......至少不要摔倒才好。
  他翻身下马,迟疑的向前走了两步,眼中满满的期待,"宇文只有一个时辰......没有话对宇文说么?"
  有,真的有话要说,可是......太多了,该从哪句说起呢?
  不知道僵持了多久。他眼中的热情一分分褪去,余下的是掩不去的失落,"没有么?......没有......那我走了。"
  他说着转过身,就要上马。我心头一颤,突然像脱了弦的箭一样冲过去。
  结果被他一个转身抱住了。也许是撞击得太过猛烈,小腹的伤口一阵痉挛,痛得钻心,以至使我四肢都有些抽搐,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搂住他脖子不放。
  他在笑,有些得意的,暖暖地漾在脸上,却让我哭了。
  ***
  "为什么是凤飞,不是长空?"
  这是我开口问他的第一句话,这个曲子......我记得很牢。
  "你说什么?"......他有些忘了。
  也许在他的记忆里,我始终是那个站在钥城之端,拿剑指着他喉咙的家伙。
  "我是说......你为我弹的曲子,"......鹰极长空何等威武,东方既不是身带牢枷的的笼中兽,赠一曲长空野岭无所拘束,不是更好么?
  "看来你还是没有全明白,"他豪洒一笑,腾出只手来,指向南方难得有一丝绚烂的天际,"彩凤有翼必双飞,东南五里一徘徊......西域雄鹰的孤飞不适合你。宇文既然要你,怎么舍得让你独自冲天......嗯,我是不是该让你再明白点?"他说着把我抱了起来,向屋内走去。
  慕蝶闲适的靠在门槛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褪下了孝服,换了一件青色的衣裳,"大哥还真是色欲熏心啊,今日方满三个月孝期,就急不可待重振雄风......"
  "蝶儿,你吃饱了么?"
  "我不撑。"
  "蝶儿,你冷么?"
  "我不说风凉话。"
  "那就好,你知道......饱暖思淫欲......么?"
  她故做嚣张的煽了煽袖子,宇文自然是笑的......这家伙根本就是什么都打算好了。我居然也能陪他一起笑。
  笑完了,却是一阵尴尬寂寥,双双映入对方眼中。有些时候,越是兴奋,越是为之不安的失落......越是咫尺,越是天涯。
  ***
  黄昏渐近,窗外的风稀稀索索,榻褥里的温存只是一种仪式,大家都很清楚,无法言传而已。我们的过往犹如一部部难以串连的断章曲,如果不是爱狠了,是无法将这些断断续续圆在心里......然而一切都还未曾开始炽烈起来,就要匆匆的履行决别的仪式。这样的爱情,何其奢侈。如果注定得不到上天的厚爱,为何要附上这样一份别赐?
  该如何珍视如此短暂一个时辰?
  也许明天,就是沙场叫阵,兵戎干戈,不分你死我活......
  ......宇文,我有点发抖呢。
  你不会介意吧?
  我不知道原来想幸福一下这么难,竟是这种战栗的感觉。
  宇文......别再这样下去了,我们都会被逼疯的。
  我以为会有彩凤双飞的翻云覆雨,可我错了。有的只是一阵阵畏缩的缠绵,缓慢的撕咬着身体里每一寸血肉。痛的感觉从未如此清晰过......一种缓慢的噬心的痛。
  这个人,这个时间......都太过珍重了。
  他的动作沉重而哽噎,按步就班得如完成一件无比艰巨的任务,我的心凉了又凉,我丝毫提不起他的兴致。尽管我挺直身体努力去迎合,他仍没有一丝激动的表露......一切开始变得漫长而艰涩起来。
  我看见了他眼中簇簇幽晦篡动的火苗,他始终压抑着,最终将眼光暗了暗,熄了那焰气。然后时间就像停止了,在彼此的凝视中暗然若失的荒废着......
  是不是疯狂错过了,人就变得自然寂寞了?是不是太长太长的思念与等待,彼此唯一能懂得的......只是小心翼翼。连心的悸动也变成了一种缓慢的渗透。
  窗外,依旧是没有落日的黄昏,灰沉的光线从窗棱里一点点渗入,能把爱情都浇凉。
  "怎么了?"我有些急了,拉过他的颈开始不耐烦的催促他,"刚才是谁说要我的,怎么反而没了动作?"
  "不是我......"他撑起了身体,有些惨淡的看着我。"不是我,是你,"他说,"是你绷得太紧了,我都不敢碰你。"
  我一下子僵在了床上。
  他掀开被子,冷气嗖嗖的钻溜进来......我看到他胸口一道箭伤,这让我难得的有些冲动起来,我想伸头吻上去,他却把被子拉回了。"不要看,"他说。"我们不是依靠着这样的错误才能维系着,我们只是不受上天恩宠......而已。宇文从来不祈求厚待,宇文走到今天,靠得是自己矢志不渝的--信念。所以你,至少该学会不让自己陷落。"
  然后他披衣下了床,背过我说道:"我该走了。"
  我仿佛被蝎子蜇了一下,这么快......一瞬间的背影是如此决然,我手忙脚乱的从被褥里挣出来,扑下床去抱住他,"宇文,想你,一直都在想。爱你恨你几乎磨去了我全部的热情,从未停止过想你。如果比想要多一点,那就是相思......可相思是涩的,甚至有些寒酸。我堂堂七尺男儿,你让我去做那样的事情......"
  "不是你,是我。"他说着转过身,戳戳我的鼻子,笑了。"是我在相思。"
  我呆呆地看着他,有些尴尬的。他在暗示我至今吝啬坦白......我还有稻草可以抓么?如果没有,为何放不开自己,为何还心存余悸?我......还有别的奢望么?我仍旧自私么?怎么能够......怎么能够到这种不可救药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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