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他和白天好好坏坏断断续续地住了十年，这里的许多物品，仿佛还残留着白天的气息，这里的空气里也还有白天的味道。在夏季的夜晚，李健躺在阳台的藤椅上仰望星空的时候，总觉得白天就在厨房里洗碗，只要等他忙完了，就会摆张小凳坐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把头靠上他的胸膛。在冬季寒冷的夜里，李健躺在那张他们睡了十年的床上时，仿佛只要把双手收紧，那小子就还和以前一样，蜷缩在他的怀里，睡得正香。
更主要的是，他怕万一他搬走了，若是有一天白天回来了，找不到他了，那可怎么办？
“小白，”李健躺在床上，双手枕在头下，睁大了无神的双眼盯着天花板，“别忘了，我在这里等你……别忘了……回家的路……”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西南某省会城市。
白天将目光从面前的营销方案上移开，疑惑地投向半空中。自己真的有那么想念那个人吗？为什么会在冥冥中仿佛听到了那个人呼唤他的声音？
白天屏住呼吸，微微侧头仔细倾听。22层楼的高度以及双层真空玻璃很好地隔绝了外界的声音，室内，除了空调出风口微弱的风声和两个人的呼吸声外，再没有其它声音。
自己真的是……白天无言地苦笑一声。四年过去了，那个人应该早已忘记了他的存在了吧。结婚，那是一定的，想必连孩子也已经抱上了，也只有自己，才会这么傻傻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想着他念着他吧！
察觉到白天的异常，程晖将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拿过手边的热咖啡，走到白天身边，一手搭上白天的椅背，一手暧昧地将手中的咖啡送到白天嘴边，温柔地问道：“怎么，累了？休息一会儿吧。”
直到杯沿贴上了白天的嘴唇，白天才从自己纷乱的思绪中惊醒。他连忙接过程晖手中的杯子，微侧过身，躲开对方越凑越近的脸，勉强笑道：“我不累，这个方案今天肯定能出来。”
说着，象征性啜了口咖啡——这洋玩意儿他还是喝不惯——将杯子朝旁边一放，继续埋头工作。可面前的方案突然被一只手遮住了，白天诧异地抬头，正对上程晖无奈的脸：“我是真的关心你才叫你休息的，可不是变相来催工的。”说着，男人几下将方案挪到一边，道，“今天就到这吧，我们聊聊。”
“程总，”这次笑得无奈的人换成了白天，“我的工作好像不包括陪聊。”
“咦，初见时那个害羞又腼腆的小孩到哪去了，现在这个伶牙俐齿的家伙是从哪冒出来的？”程晖作势伸手来捏白天的脸庞，道，“难不成是易容的？不行，快把以前那个白天还给我！”
白天听程晖这么说，想起以前的事也不禁笑了，一边躲开程晖的魔爪，一边笑道：“难道你没听说过，人都是会变的。”
“真的？”程晖眯了眼，语带双关道，“那我可等着你的改变哦，再久都等！”
白天有些尴尬，被自己的顶头上司兼公司老板程晖示爱不是第一次了。
当初他在懵懂中被李父送上了到这个西南省会城市的飞机，初到陌生地方的时候，他应聘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这家公司的销售人员。他有实际工作经验，却没有学历，若不是程晖慧眼识珠，他不可能被留下。在后来的工作里，程晖也一直不余余力地帮了他不少，直到他坐上总经理助理这个位置。他知道程晖喜欢他，可是他的心太小，除了爱了十多年的那个人，实在是容不下其它人了。好在程晖的每次表白都是模棱两可含糊不清的，他也就装作听不懂。就如这次，白天假咳了两声，把头偏在一边不说话。
程晖见自己碰了个软钉子只得暗叹口气，重新挤出一幅笑脸道：“对了，刚刚跟你说聊聊，其实是有正事要和你商量。”
白天见程晖说是正事，忙抬头凝视着他，示意自己在认真倾听，只听程晖继续说道：“下周LN有个全国代理商大会，你去吧。”
就这事？白天“嗯”了一声，顺手拿过茶杯抿了一口，问道：“这次又在哪儿开，北京？上海？”
“都错。”程晖一脸邀功请赏样，笑眯眯地说道，“这次在你的老家开，怎么样，我够意思吧，安排你出公差顺便回家。”
“回家？”白天茫然地重复了一遍，手一抖几乎将一整杯茶全部倾在地上，“你说真的？”声音飘渺得不真实，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似的。
“当然是真的，开会三天，我另外放你三天假，再加上周末，你足足可以在家里待上八天，够你走亲访友了吧。”程晖只当白天高兴得傻了，丝毫没发现他的异样，反而双手抱肩一脸得意地表功道。
“够了够了。”白天将无神的目光转向窗外，仿佛隔着夜空，视线穿透了千里万里的距离看到了那个地方那个人。他无意识地呢喃道，“除了外婆，也没其它人可看了……”声音渐渐低了，最后化为一声叹息。
程晖怔了一下，此时他也看出了白天的不对劲，有些担心地问道：“白天，你……”
不料话还没说完，白天已经蹭地一下站起身，语气生硬地说道：“对不起，程总，我觉得有些不舒服想早点回去休息，这份营销方案我明天下午交给你，可以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程晖忙不迭地连连点头，接着皱着眉关心地问道，“白天，我送你回去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不用了。”白天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可能是累了，这里空气又不好，我想自己走走，再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说罢，也不待程晖回答，又对着他笑了一下，径直拿起外套打开门走了出去。
虽然时间已不早了，街上还是人来人往，车潮汹涌，霓虹闪烁。白天如牵线木偶般茫然地在人群车海中穿梭，耳边反复回荡着两个字：回家……回家……
不，他早已没有家了，他早已回不去了，他早已失了他了！不，是他早已主动放开了他！
猛然意识到这一点，白天的头脑一片空白，失了浑身的力气，如四年前的那天一样。背靠着街边的行道树缓缓坐下，白天将头埋在膝盖之间，无声地哭泣……
第二十四章
不管情不情愿，一周的时间很快过去了，怀着复杂的心情，白天登上了飞往故乡的飞机。
四年前，他就是从这里离开的，穿过长长的出港通道，站在宽敞的接机大厅里，白天感慨万千。走的时候，虽然心有不甘有不舍，他仍然发誓不再回来，发誓要将过往的一切通通埋葬，可是谁能想到，只不过四年时光，他就打破了自己的诺言了呢？
走出机场，已是傍晚时分，虽然是初春时分，即使太阳高高挂着，空气里还是有一丝凉意。白天抬头看看天色，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那太阳，那云，都和他离开时一样绚烂多彩。真是的，即使少了他一个人，这个诺大的城市还不是照常运转，大家的日子还不是照过。就连那个人，不也照样过得滋润，哪有谁离了谁是活不了的？
打开手机，看到程晖在临走之前留给他的酒店地址，酒店的名称很陌生，想必是这几年新建的，可那街道名可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那个位置在市中心最热闹的路段，离他和李健开的第一家电玩城不过几站路远。
唉，怎么又想起他了，那个人应该已在异乡接管了他父亲那近千万的大生意了吧。白天暗叹口气，随手招过一辆出租车，坐了上去。
虽然这次白天是单独来开会的，可类似会议他这几年也参加过好几次，反正就是厂家和代理商之间的感情联络，也没啥新意。
厂家代表在上方用投影仪演示介绍新产品，下面的人神态各异。有听得聚精会神的，有兴致缺缺的，有东张西望的，有借机联络感情的。
白天身边坐着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像是刚毕业不久，自来熟的那种人，不一会儿就和白天攀谈起来。
“我叫邓方圆，是天健公司的，这是我的名片。”年轻人递过一张名片。
白天接过一看，不由惊叹道：“天……健？实力挺强的吧，代理了这么多大品牌，业务范围也挺广的。”
“第一次来这里吧？”虽然是疑问句，邓方圆的口气却是肯定的。
白天笑了一下，没有吭声，在外地待久了，习惯了讲普通话，这真正是“少小离家老大回，笑问客从何处来”。
那邓方圆仍是笑嘻嘻地，继续说道：“若是来过这里，又是做我们这行的，怎么可能没听说过我们公司？”
“听起来挺厉害的。”白天笑着敷衍道。
“那是。”邓方圆看样子是个挺直爽的人，也许是第一次来参加这种会，一点也不知道什么叫谦虚谨慎，什么叫低调行事，“我们天健可是全省十强企业，我们老板李健也是青年才俊，算起来年龄比我也大不了多少，可看看人家……”
“李健”两个字一传入耳内，白天只觉得头“嗡”地一声响，再也听不到其它声音，心中一个声音反复回响着：是他吗……是他吗……
呆呆地看着邓方圆的嘴仍在不停地一张一合，白天抚上自己的胸膛，极力安捺住自己愈跳愈快的心脏，定定神，打断了邓方圆对他老板滔滔不绝的崇拜之情，问道：“你们公司是做什么起家的？”
这个简单的问题仿佛把邓方圆给考住了，他挠挠头皮，说：“我来得晚，听前辈说好像这之前老板是开网吧，再早的时候，还开过电玩城和游戏厅。”
白天全身一软，瘫倒在椅子上，那必然是他无疑了！他喜欢的那个人果然不是普通人，一旦得到他父亲的资助，便做出了这么大的业绩，自己当初的放弃果然是正确的！只是他为什么没跟着父亲回广州呢？那个人虽然平时话少，其实心里精着呢，怕是和父亲谈妥了什么条件吧。
白天犹豫了一下，终究把那个问题问出了口：“你们老板他……他结婚了吧？”
“怎么，你想给他介绍对像？”邓方圆笑道，“我只是个小兵，哪知道老板的私事，不过，”邓方圆抬了头，仿佛在回忆什么，“我记得老板手上带着个白金戒指，应该是结了的吧。还有，听说他和助理林小姐关系也很不一般哦，去哪出差都不忘带着那个女人。”
果然……结了，本就没报什么希望，白天也谈不上有多失望，这不都是意料之中的结果嘛。可为什么亲耳听到心还是会痛，还是会难过，眼眶里这湿润的是什么？千万不要流下来，不要，那太丢人了。
手背飞快地抹过眼睛，白天深吸口气，压下所有负面的情绪，这才想起邓方圆刚刚提到的助理林小姐，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你说的助理林小姐是叫林琳吗？”
“对呀，原来你认识。”邓方圆惊讶地说道。
果然是她，开电玩城的时候就觉得李健特别喜欢和小林亲近，原来那两个人真的有问题。李健，是不是你早已厌烦了我，只是碍于我为你挡刀碍于我对你的感情才勉强忍受我的存在？李健，对不起，我……我让你为难了……
白天觉得自己再也待不下去了，慌忙站起身说道：“对不起，我有些不舒服，先离开了。”说罢，便匆忙朝外走去。
“哎。”邓方圆惊讶地看着瞬间消失在会议室门口的白天，不悦地嘀咕道，“真是的，都传说我们公司的名字之所以叫‘天健’，那个‘天’字是老板最爱之人的名字。听说他认识林助理，正想让他帮着打听下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这就走了？”
白天除了每天准时签到外，再也没参加会议。他怕，他怕遇到那个叫邓方圆的人，再从他的嘴里听到李健的名字。那个曾经让他日夜想念，那个曾经给了他勇气和力量的名字，现在每听到一次，都是一种新的折磨。
白天，他整日待在宾馆里，哪里也不去，这个城市虽然已经没有了亲人和朋友（他曾经以为李健是他唯一的亲人和朋友，但现在看来，也已经完全失去了），但认识他和他认识的人还是不少，他不想遇到熟悉的面孔。
过了两天，代理商大会结束了，白天别无留恋，虽然知道回去早了不好对程晖解释，仍然订了第二天晚上回去的机票，其实应该订上午的，只是他这两天浑浑噩噩的，等想起订机票的时候只剩了晚上的了。
这是留在故乡的最后一晚，吃过晚饭，时间还早，白天猛然想起，有一个人他也许应该去看一看。
第二十五章
出门坐上出租车，很快就到了暗夜，四年过去了，暗夜的大门除了旧了一点外，其它什么变化都没有。
白天呆立了半晌，终于推门走了进去。
可能是时间太早的缘故，里面除了服务生没有一个客人。店里有很多地方都不同了，音乐缓缓流淌，灯光也明亮了不少，不像从前那么暧昧。
服务生上前招呼白天入座，白天随意点了支啤酒，问道：“顾飞在吗？请告诉他一声，白天来了。”
“顾飞？”那服务生斜了一眼白天，问道，“顾飞是谁？”
白天大惊，忙问道：“你们老板贵姓？”
服务生头也不抬地答道：“姓李。”
白天失望地哦了一声，不再说话，服务生拿着单子回到吧台，不一会儿，啤酒放上了白天的桌子。
记得顾飞曾经说过，这一生就是开酒吧的命了，怎么会不做了呢？顾飞的名片早就不知丢在哪里去了，那时候自己还小，没有手机，也没能记下他的电话，这一来，要到哪里去寻找那个如同大哥哥般关爱自己的人呢？
白天有些惆怅，既然找不到人，也就不愿在Ｇ吧里多待，暗叹了句物是人非，喝了两口啤酒便离开了。
白天坐的出租车刚刚驶离暗夜，一辆黑色帕萨特闪着车灯在门口停下，李健锁好车，推开了酒吧大门。
刚刚接待白天的服务生见老板来了，忙殷勤地迎上前，李健看了他一眼，随口问道：“最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服务生恭敬地答道，“哦，只是刚刚有个客人找一个姓顾的，我说这里没这个人。”
“姓顾的？”李健闻言停下了脚步，道，“是找顾飞吗？”
“对，是这个名字。”服务生连连点头。
“你是新来的不知道，顾飞是这里以前的老板。”李健一边继续往前走去一边说道，“下次再有人找顾飞，请他留下名字和电话，我会转告。另外，让收银把帐本拿到办公室来。”李健说着话，已经跨上了二楼的楼梯。
白天离开后，李健也曾经找过顾飞，可惜当时顾飞去了外地旅游，同样不知道白天的下落。后来，李健的生意越做越大，人也越来越忙，但有空的时候，他仍会去暗夜和顾飞喝一杯，共同怀念那个爱红脸，胆小的害羞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