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一直没有流泪,但是,那天,听着木槌钉上棺椁的声音,陛下忽然嚎啕大哭,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把我们的心都绞痛了。
大将军入殓了,陛下再也看不见那熟悉的脸庞和身形了。
陛下回宫了。
葬礼很隆重,人们都说。唯一的遗憾是,这样的葬礼本来应该由陛下主持。
但是,对外我们说:陛下在甘泉宫。对内,我们知道,陛下在宣室殿,呆呆地坐着。侧着耳朵,仔细地听外面发出的声音。可是,这里离卫府太远了,什么也听不到。
有一次,仿佛外面有隐隐的鼓乐哭灵的声音,可是仔细一听,不过是风刮过窗棂而已。
陛下还是呆呆地坐着。
用膳的时候,他还是命人摆上两副巾匙,吃一点,又夹一点给对面的碗里,一如大将军还在的时候。
回宫后,陛下命人封了卫府的密道。因为,他再也不会过去了。隐娘在大将军去世的第二天自缢身亡,陛下特许她给大将军殉葬。
或许,在那边的那个世界里,隐娘仍然会忠心地默默地守着。
皇后大病了一场,她的病因我知道,因为,属于卫氏的时代,结束了!
……
……
西汉元封五年,即公元前106年,大司马大将军长平侯卫青薨逝。亡年47岁。谥号烈侯。
《谥法》曰:“有功安民曰烈。秉德遵业曰烈。”
《汉书 叙传》:“长平桓桓,上将之元。”
出殡之日,京畿将士皆黑甲黑袍,列队护送灵柩。长安万人空巷,焚香祭酒。
皇帝颁旨,卫青陪葬茂陵东北,为塚象庐山。
……
未央宫冷清的椒房殿里,皇后卫子夫瘫坐在殿外石阶下,对焦急的宫女的呼唤充耳不闻。她愣楞地看着西方的天空,那里,一轮红日正在渐渐西沉,和天空被巨大的青蓝色的光晕覆盖。
无知的小宫女来搀她,被她一手推了个踉跄,倒在地上的那一刻,小宫女看见,素来端庄仁慈的皇后脸上,恐怖的扭曲了的神情。像是伤心,像是痛苦,像是寂寞和不甘……
她听见皇后喃喃地:“嘿嘿,东北,茂陵东北……”
忽然皇后放声狂笑。
那笑声凄厉疯狂,小宫女瑟瑟发抖。
终于,那笑声渐渐粗哑,渐渐低沉,变成嚎啕大哭:“你们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我……?”
……
宣室殿里,孤单的皇帝刘彻小心地将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上,端详了半天,忽然抬起头对对面一笑:“你瞧,这一着好不好?我有没有长进?”
灯影下,皇帝的笑容很温暖很温柔带着点点痴迷。
皇帝棋盘的对面,空空的,没有人影……
番外(二章)
汗血宝马
又是一个晴朗的早上。阳光从绿色的树枝间洒下来,也被晕染上一层蒙蒙的绿色。
御马房的大内侍贾德和往常一样,来到马厩里,认真地给那匹马喂料。
最好的小米拌合着鸡蛋,还有新鲜的青菜,比长安城里那些平民吃得好多了。虽然已经喂了很多年,贾德仍然忍不住这样想。
马低头吃着。
这是匹让人一见就不会忘记的马,高大的骨架,火炭一样的毛色。偶尔抬起头来喷喷鼻息,那目光中都流露出高傲的不同一般的神色。
这是大汉王朝最神骏的马!
待马吃饱,贾德开始细心地给马洗刷。
用清水洗濯马身,刷子梳理那焰火一样的长毛,贾德做得很认真,几乎是小心翼翼的认真。
这是大汉王朝最昂贵的一匹马!
贾德知道,这不仅因为皇帝曾经铸造了和真马一样大小的金马去换这匹马,还因为,在那个叫做大宛的小国自不量力地拒绝了之后。皇帝陛下为了这马发动了一场战争。
十一万将士出征,回来一万人。
倾国之力,十万人的性命,仅仅只为了这匹马!
这马传说是天马所生,挥汗如血!
洗刷完毕,贾德和往常一样,拿来那套最好的鞍鞯,给马笼上。
马不安地喷了喷鼻息,但是,这一套动作它已经很熟悉了,所以,它只是不耐烦地摇摇耳朵,一任贾德摆布。
“大黄门,我来帮你!”
一个年青的身量没有长足的小内侍殷勤地跑过来,麻利地帮着贾德整理鞍鞯,勒肚带。
贾德满意地看着这个小内侍,他知道,这个小内侍是今年才进宫的,是最聪明最有眼色的,看着伶俐的讨好的小内侍,贾德满意地舒了一口气。毕竟,贾德也上了点年纪,这么大的动作量,有些吃不消了。
小内侍边伶俐地忙活着,边讨好地笑道:“大黄门,您是咱们这里身份最贵重的,以后,你只要说一声,料理这马的事,交给我就行了。“
贾德“嘿嘿”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小子不错,有眼色。只是,这活是陛下发话了的,咱家还是自个做的好!”
“啊?”
上好的鹿皮挽具,黄金的辔头,锦缎的鞍鞯,还有那些在阳光下亮闪闪的宝石……衬得这马真的如同神马一般。
“大黄门,还是和以往一样拴在云台殿外面吗?”小内侍说。
贾德点点头,上前拉住马笼头就走。
小内侍讨好地跟了两步,找着话搭讪:“大黄门,这马为什么要天天这样打扮好了拴在哪里呢?”
一道锐利的眼光倏地透射过来,小内侍连忙住了口,惶惑地看着脸色沉沉的贾德。
半晌,贾德才缓缓地开口了:“小子,你很聪明,也很伶俐。老人家我十分喜欢,今儿教你一个乖,在这宫里,只要按要求办事就好,别问为什么。要是你不信,嘿嘿,……”
贾德走远了,小内侍心中更是纳闷,但是,他真的是个聪明的人,知道这样的问题,绝不能再问。
和往常一样,贾德来到云台殿殿门前。
在汉白玉石阶的下面,那棵合抱的柳树旁边,仔细地拴好马。
云台殿里有人进进出出,透过重重的帷幕,隐隐看得见一个威严熟悉的影子。贾德知道,那是皇帝陛下在里面。皇帝已经很多年不愿意住在未央宫了,除了实在抹不开的大典外,基本都住在建章宫里面。
贾德拴好马,给侍立在皇帝身边的一个内侍使了个眼色,意思是马已经备好了,就悄悄地离开。
一切都和昨天一样,也和前天一样。
很多年了,从这匹马到来的时候开始,每天都是这样的。
马已经备好了。
但陛下是从来没骑过这匹马的,贾德知道。陛下年轻的时候最爱骑马,现在,就是他年事已高的时候,每逢精神头好的时候,也喜欢叫人牵马来骑上一小圈。
这马已经备好了。辔头,缰绳,鞍鞯都已经备好,随时可以上马骑着走的。
但陛下从来没有骑过这匹马。
这马,似乎是为另外一个人准备的。
这个人一定很爱马,一定很懂马,一定很会骑马。
这个人随时会来的。
他一来,骑上马就可以走了。
谁,配得上这马的等待呢?
贾德没有见过任何人骑过这马。
很多年了,这马就那么一天天备好了鞍鞯,一天天地等待着!
贾德不知道这马在等谁,作为一个资历和身份都相当重要的御马厩总管,他比谁都知道,不该问的别问。他只是一如既往地按要求办事。
快要走远的时候,贾德回头看了看那马。
马孤零零地拴在那儿,孤零零地等待着。
重重深锁的帷幕里面,那个佝偻的影子,好像也在孤零零地等待着。
钩弋夫人
大汉征和二年,甘泉宫。
“果然是这样的!”
苍老浊重的声音掩饰不住深深的失望和疲惫。
年近不惑的霍光小心地跪在面前,头都不敢抬。
尽管,他现在已经是皇帝最信任的大臣,但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让他依然十分谨慎。
“回陛下,臣已经命人调查过河间那里当时的很多人等,也调查过当年宫中的老奴,确实如此。”
霍光不安地说,有些害怕接下来的雷霆之怒。
但是,出乎他的意料,皇帝没有像平常一样暴怒起来。皇帝是烈火一样的性子,霍光很早以前就知道了,皇帝没有暴怒,确实很奇怪!
于是霍光偷偷地抬头看了看皇帝。
皇帝老了。
枯槁的白发,佝偻的身形,在宽大的皇袍下显得格外的瘦削。
皇帝的脸色很奇怪。像是多年疑惑的事情终于得到一个证明的释然;也像是很久以来希望终于破灭的绝望;更多的,是一种无力的,无可奈何的倦怠。
“原来终究是骗朕的!”皇帝苦笑着说,像是在问霍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霍光不敢回答,继续伏低了头。
“你原来果然是在骗朕的啊!”皇帝喃喃地说,语气疲惫中异乎寻常地温柔。
那双混浊的老眼紧紧地闭上了,好像要闭上一些隐藏在心中的久远的秘密。瘦削的身形犹如雷击过后一样失去了生气,宽大的袍服下,那手臂瑟瑟地抖动着。皇帝的胸膛激烈地起伏着,像是要压下什么,咽下什么。
霍光不敢动。
良久,皇帝缓缓睁开眼,四处打量着。
熟悉的,陌生的,寂寞的,孤独的宫殿。
皇帝的眼光掠过一面在殿角的青铜镜,镜子斜斜地映照出皇帝枯槁衰老的容颜。
“这就是你苦心要我支撑的结局么?”皇帝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苦笑了,在心里问道,“你知道,我一向追求生命没有终结,但是,如果没有你的话,再漫长的生命又是什么呢?”
皇帝灰心地摇摇头,叹道:“罢了,罢了。骗了朕二十年了。”
忽然,廊下响起脚步声,接着听到内侍传禀:“禀陛下,钩弋夫人来拜!”
霍光不安地嗫嚅了一下嘴唇。
皇帝的眼睛倏然掠过锐利的冷酷的光彩。
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俏丽的少妇,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娉婷地走来,端庄拜伏:“臣妾赵氏,拜见陛下!”
霍光不敢抬头,但眼角的余光却偷偷地打量着这个美丽的少妇。
这就是皇帝陛下现在最宠爱的女人了。霍光知道,关于这个女人的得宠,几乎,不,就是一个传奇。
传说皇帝在漫长的巡狩中——那些年皇帝分外地喜欢外出,喜欢四处出游,就像是在寻找什么一样,当然这只是很多人私下的猜测——路过河间。有一个观天相、占卜吉凶的侍从对武帝刘彻说此地肯定有奇女,皇帝立即下诏寻找。
果然如侍者所言,随行官员就找到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据说此女天生双手握成拳状,虽年已十多余,但依然不能伸开。皇帝便唤此女过来,见其双手果真是紧握拳状,皇帝伸出双手将这女子手轻轻一掰,少女的手便被分开,在手掌心里还紧紧地握着一只小玉块。
传说皇帝看见那枚玉块的时候,屏住了呼吸,眼睛睁得大大的。手都颤抖了起来。
后来,兴奋激动的皇帝重赏了那名内侍,将这女子带回了宫廷,封为婕妤,宠爱非常。
因为这女子初见皇帝时手如握拳,所以人们称其为“钩弋(握拳状)夫人”。
这是个很美丽的传奇。
霍光看看那窈窕的女子,女子旁边的那个乖巧的孩童,钩弋夫人之子,皇帝最小的皇子——刘弗陵,霍光在心底冷笑了。
谎言,不是么?
是谎言就总有揭穿的时候。
皇帝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
谎言么?
曾经以为很像的,现在,似乎处处不像了。
那眉,那眼,还有……?
果然,时间已经太久了,想起来刻骨铭心、撕心裂肺的东西,在眼前却早已分辩不出。
果然,不是你么?
皇帝疲惫而无奈地闭上眼睛。
原来,你是在骗我!
……
《史记·外戚世家》:
上居甘泉宫,召画工图画周公负成王也。于是左右群臣知武帝意欲立少子也。后数日,帝谴责钩弋夫人。夫人脱簪珥叩头。帝曰:“引持去,送掖庭狱!”夫人还顾,帝曰:“趣行,女不得活!”
夫人死云阳宫。
史家揣测,皇帝之所以杀钩弋夫人,是因为担心他的幼子刘弗陵才七岁,他死后,会出现“子少母壮”的情况,重演吕后专权的悲剧。所以,司马迁在史记中这样写到:
“其后帝闲居,问左右曰:“人言云何?”左右对曰:“人言且立其子,何去其母乎?”帝曰:“然。是非儿曹愚人所知也。往古国家所以乱也,由主少母壮也。女主独居骄蹇,□自恣,莫能禁也。女不闻吕后邪?””
—— 《史记·外戚世家》
这似乎是皇帝杀钩弋夫人最根本的原因。
当然,对于这件事,也有人提出了不同的看法,那就是立幼子而杀其母避免如吕后专权的事无可非议,但杀钩弋夫人时刘彻还在世,不仅在世,他还活了二年,一直到征和四年才去世。这么早就杀自己幼子的母亲,有些说不通。
再说,皇帝所为是后世立业的根本,但是,中国历史上,除了后来的北魏,奉行了武帝这一做法之外。就是后来的汉朝历代皇帝也没有再这样做。
那当时,皇帝为什么这样做?
或许,这和钩弋夫人忽如其来传奇般的经历一样,都是一个久远的秘密!
尾章 鸾隐
还是一样俊朗的侧影,还是一样挺拔的双肩,那微笑也一如湖面上飘过的落花,带着温柔宁静的色彩。
“你终于,肯来见朕了么?”
没有回答,那斜飞的眉微微挑了一下,一个微笑在碧波澄澈的湖面荡漾开。
“你骗得朕好苦!”他说,声音沙哑带着哽咽。
那犹如明星的眼睛里,眼光如春水般抚慰过来。
“朕知道,朕知道,”他的声音轻轻地抱怨着,“你是说朕是皇帝对不对?帝王与生俱来的责任不能逃避。可是,你看,这二十年……朕,过成了什么样子……?”
春水泛起愧疚和失望的涟漪。
“呵”知道他会把一切责任揽上身去,舍不得他好看的眉宇中有任何一点的不豫,他连忙道:“不怪你,不怪你,是朕,是朕的错误。”唇上带着安慰的笑意,心中却是一阵的酸楚。
二十年,二十年的等待;二十年的痛苦。
“你说你会回来的。”这声音很低,像是梦中的呓语。
明知道,这不过是那个人的一个小小的计谋,让自己留在这个世上的一个小小的计谋,却忍不住要相信。
人家说“聪明正直者为神”,他历来都是他的神祗。
他愿意相信神迹。
二十年,有多少相似的容颜,带着各种相似的目的接近着他。有时候,在一低头或者一回眸间,以为看见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影子,心也为之惊动起来。可是,很快,很快就再一次失望了。
最失望的,莫过于那一次在建章,那个影子,矫健的,敏捷的,握着长剑的影子。他以为,他回来了。
他搜遍了建章和上林。
他的搜捕被别有用心的人扩大,加以各种各样的名目,然后,就是一场灾难。在这场灾难里,他看见一个个人死去,一个个生命终结。他无动于衷,只是固执地相信:是那些人,那些人藏匿了他,阻隔了他们。
要让他们说出来,他在哪里,不管让他们流血还是流泪!不管他们是谁!
二十年!在等待中绝望,在绝望中疯狂,在疯狂中仍然忘不了刻骨铭心地痛,……
那俊朗的容颜带着痛惜的神情,向他伸出手来。
脸颊上拂过温暖的,叫人安宁的感觉。
“朕犯了好多错,”他像小孩子认错一样,乞求更多的抚慰和怜爱:“可是,朕会改的,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