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卿,你看着这块玉佩已经有半个晚上了。看出什么名堂来没有?”刘彻终于忍受不了他 又对着枝型灯,觑着眼看那玉佩,放下手中的简牍,没好气地道。
他瞪着自己,韩嫣一笑,稍稍坐直了,整了整身上半敞的白色深衣,才道:“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来了?“
“看出——这玉佩还是整块的好看!”
“哦!就这个?”刘彻又拿起案上的简牍。
“自然。要是,没被分开多好!”韩嫣又将玉佩对着灯光细看。在灯光下,那半杯玉佩带着半透明的微黄的光晕。
刘彻笑了笑,道:“那么,这个给你!”便递给他一样东西。
韩嫣一看,也是一块羊脂白玉玉佩,不过是菱形凤鸟云纹的。
韩嫣知道这枚玉佩其实与今天被分开的那块是一块白玉上截下来的两段。只是形状图案和纹饰不一样而已。
韩嫣认真地端详着这块玉佩,忽然一笑说:“还是原来那块好!陛下,不如把这块给了卫青,将卫青那半块换回来好不好?”
刘彻专心看简牍,头也不抬:“好!”
韩嫣看看他,接着道:“陛下今天命公孙贺悄悄送给卫青的那匹青马也很好。”
刘彻不在意地“哦”了一声,道:“还不如你的白马呢?”
韩嫣说:“这倒是。不过,臣今日有点变化,不喜欢白马了。臣用白马换卫青的青马好不好?”
刘彻还是头也不抬地:“好!”
“真的好吗?”韩嫣放下两块玉佩,叹了一口气。
“韩卿要的东西,朕怎么能说不好。”
“真的,我要的,陛下都给吗?”
“唔!”
“那么,如果我要的,是卫青的命,陛下也给吗?”韩嫣忽然说到。
刘彻一愣,抬头看着韩嫣。
灯光下,韩嫣的脸象他手里的玉一样,带着柔和的光晕,眼睛如水波一般清亮。
刘彻尴尬地笑了:“爱卿拿卫青的命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陛下刚才说,韩嫣要的,陛下都给,韩嫣想试一试而已!”
刘彻将简牍一放,坐直了一些,正要开口。
韩嫣却笑道:“陛下紧张了!”
“什么?”
“陛下,韩嫣是这样的人吗?”
刘彻看着韩嫣,韩嫣俊美的脸上有隐隐几分伤感:“陛下忙忙地答应给韩嫣任何东西,不过是想让韩嫣不为难卫青而已。可是,陛下,韩嫣是这样的人吗?韩嫣自幼跟随陛下,原来陛下却不知道韩嫣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刘彻定定地看着韩嫣,良久,展颜一笑笑得十分诡异:“韩嫣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前朕忘了。不过,待会儿,朕要好好瞧瞧!先说了,你可不许求饶!”
韩嫣脸上倏地红了,咬了咬嘴唇没有再说话。
是夜,皇帝寝宫外,腰系黄带的几名内侍和宫婢,被紧闭的门扉里透出的比往日更激烈和鲜明的云雨之声,抑制不住呻吟、迷乱的求饶弄得面红耳赤,心猿意马。
卫青自从当上建章营骑的统领,就镇日泡在营骑们的营地和演武场里。
“那个什么“侍中”的职务,看来他是一点都不放在心上了。”刘彻苦笑着对韩嫣说。韩嫣笑笑,他知道,皇帝其实很高兴看见卫青对于这项新任命的职务的投入。
皇帝对卫青在建章营骑中寄托了多大的希望,只有韩嫣才知道,他隔三岔五地就会去演武场转转,有时是光明正大地去;更多的时候(因为皇帝一去,大家接驾跪拜什么的,等于打搅!)是悄悄的去偷看。
每次去偷看,皇帝都只叫韩嫣随行!
于是,建元二年剩下的时间,除了在无聊的朝堂之上,一有时间韩嫣便陪同着皇帝悄悄地去看卫青如何在营骑中做事。
有时候,他们看见卫青在演武场上和卫士们亲自示范骑射,有时候,会遇到他在和卫士格斗击剑……有时候他于与十数人对决,汗流浃背;有时候,他又轻松自在和卫士们谈天说地,蔼然可亲……
有一次,他们遇到卫青一脸肃杀地让人将一个违犯军纪的卫士拖出去狠狠打了四十军棍,打得那人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还有一次,看见卫青罚一个小队在烈日下站足几个时辰,自己也陪他们站……
更多的时候,还看见他悄悄地去军中驻地,手里有时候拿着些伤药,有时候是一个小小的包裹,(后来知道那是些衣物银钱之类,是帮助那些家中或手头不太宽裕的卫士的。)有时候手中什么都没有,出来的时候却是大队卫士相随……
卫青似乎天生具有和军队打交道的能力。
他的身上有一种奇异的即温和内敛,又庄重自持的特质,这种特质和他随洒脱和慷慨豪放的天性结合起来,再加上他高超的武艺和过人的见识,让这些原来眼高于顶的建章营骑们,从冷眼旁观到真心佩服,从唯唯诺诺到全心拥戴……
卫青也在和这些卫士们的相处共事中适应着,学习着,也试验着,慢慢逐步确立了他第一次在军队中的个人威信。
当然,这和皇帝在背后的全力支持是分不开的。
皇帝的宠信,是卫青在军队中如此迅速地得到支持和拥戴,并顺利地进行一系列改革的关键。
建元三年后,卫青从营骑们的训练内容开始重新确定训练目的,在他的改制下,建章营骑的训练内容不止是一支宫廷保卫队应该训练的,而是兼有野战和城战的内容:骑,射,步战,骑战,甚至潜伏,攀援……
后来,卫青开始重新编制营骑们的队伍,他将建章营骑共分为:部、曲,屯,队,什,队、伍共七重编制。建章营骑共五部,每部为两曲,每曲为两屯,每屯为两队,每队分为五个什,每什为两个伍,每个伍就是五个人。这样,不仅平时训练,作战十分灵活;还大大提高了统一指挥的效率……
还有……
当然这是建元三年以后的事情。
现在,建元二年的秋天,卫青才开始向着他的理想迈开了第一步!
到了建元三年后,韩嫣将会奇怪的发现,到后来,皇帝越来越不去看卫青在建章营骑的所作所为了。虽然每去一次,他还是会对营骑和卫青们的整体战斗力和气势的改观大为高兴。但是,接着便会在接下来的时候用很长的时间皱着眉头,苦苦思索。有时甚至放马由缰,狂奔一气,似乎要发泄心中的什么郁闷!
韩嫣不知道,看着卫青在建章营骑的所作所为,刘彻比任何人都兴奋,他比任何人都先意识到,卫青如一只即将振翅的大鹏,正在他提供的建章营骑这个小小的山林中,磨砺着他的爪子,试翔着他的翅膀。
但刘彻更清楚看到,正象他最先凭着直觉就预料到的那样,卫青不是普通的将帅之才。这是一只大鹏,不会满足于这一个小小的山峰。很快,自己目前能够提供的这个小小的地方,不够这只大鹏的翱翔。
大鹏已经在扑展着他的翅羽,而自己在心中向他许诺过的天空呢?
于是,卫青进步得越快,刘彻越感到自己的沮丧,和无处用力的急切!
好在,现在是建元二年,刘彻还在兴奋地观察着卫青的一言一行!
他的执着和痴迷程度,让韩嫣吃惊困惑不已。有一次,韩嫣实在忍受不了地对皇帝刘彻说:“陛下既然如此眷念卫青,何不召幸了他?”
刘彻一怔,半天才有些沮丧地缓缓说道:“韩卿,你有没有见到有人把鹰关在笼子里面养的?”
“没有!”韩嫣答。
刘彻没有再说。
终其一生,刘彻对卫青的态度都非常奇怪。他致死不放卫青,和他纠缠一生,但是,却又允许卫青自己娶妻生子,而自己也没有中断和其他女人的关系。
或许,连刘彻也不知道,自己对卫青的身体的渴慕,远远不如对卫青的感情的渴慕。因为他想要和卫青在心灵和精神上的相契,所以当他还没有把握能将卫青的心掌握在手中的话,他宁愿委屈自己的肉体。
然而,他确实想要卫青的身体,不然也就不会如此痴迷地偷窥。这就导致了一种情况的出现,在疯狂渴慕的夜里,刘彻便会拼命地和韩嫣抵死缠绵——用丝巾蒙住了韩嫣的脸!
韩嫣
建元二年的冬天,天子刘彻厌恶每日在建章宫和未央宫之间的道路上来来回回,命人开始从未央宫修筑一座凌空长廊,直达建章宫。
建章宫的冬天,比端严富丽的未央宫更美。
宫墙北边的太液池,越冷越清澈,倒影得岸边红墙黄瓦的宫室都有了一层清粼粼的光彩。池中的三神山,由于种植了经冷的萝芘,绿葛之类,还是郁郁青青的;有的藤蔓上结了小粒的红珊瑚似的果子,红艳艳的,分外的诱人。
那些在夏天争奇斗艳的花草树木虽然掉光了叶子,但那盘曲嶙峋的枝干本身就是一副好画。何况,其中还种植着许多品种的梅花。于是,那些如同珍珠一般的花朵,便散发着冬天特有的清冽的香气。
卫青好几天没有进建章宫了。这些日子,他全心投入建章营骑的事务中,如果不是皇帝宣召,他是不会进来的——即便按他“侍中”的官衔,他是可以留宿在宫中的。
今天卫青进宫来,是想请求皇帝能允许自己回家一次。
自从遇袭受伤到现在,他一直未曾回家,家里一直是公孙贺在敷衍。看看临近岁末,若再不回家,卫妈妈非急出病来不可。
沿着花间屈曲的小径,卫青往云台殿走去。内侍告诉他,皇上下了早朝会到那里去。离早朝结束还有半个时辰,再加上中途的时间,卫青打算慢慢地走,先到那里等着。
刚绕过南华殿,鼻端忽然嗅到了一种香气。这香气十分清冽,闻之令人精神一振。卫青看时,见对面一带粉墙,上面隐隐透出或红或白的梅花来,开得十分绚烂。
“原来这香气倒是梅花,怪不得如此清爽!”卫青暗道。不由得信步沿着宫墙往里探寻,欲到里面仔细看看。
那宫墙绵延并不远,几步就到正门。抬头看时,门头斗方上有“天香”二字。
待得进去,那梅林果然十分美丽,红的如霞,白的如雪,人在其间,那林间香气越发让人心旷神怡。
正惊叹间,林中竟传来古琴之声,叮咚如泉,竟是一曲《有所思》。
卫青于音律虽不甚精,但受几个姐姐影响,虽说不出名堂来却也十分喜欢。当下心中好奇,便循音找去。
走得几步,梅林骤密,那花瓣却似被琴音所诱,颤悠悠地飘落下来。树脚石台,红红白白,越见绮丽。再走得几步,梅林豁然开朗,林中竟然有一阁,阁前回廊之下,一人白裘紫袍、丰神如玉,正端坐抚琴,却是韩嫣!
卫青一愣,不由止住了脚步。
自从随侍刘彻以来,他和刘彻身边的人相处甚厚。公孙兄弟不用说,便是黄顺他们这些内侍,也都有说有笑。但就是这个韩嫣,却不知如何,想起他心里竟是疙疙瘩瘩地不舒服。
这韩嫣也是,要说有恶意吧?若是见着了,必然笑脸殷勤问候;要说没有恶意吧?那日骑射,他又有相衅之意。
最开始,知道这个品貌出众气度不凡的人就是韩嫣,确实出乎卫青意外。他本以为,久闻大名的韩嫣肯定和他在公主府做骑奴时,跟曹驸马去过的那些权贵之家的男宠一样。要么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要么清秀娇弱,欲奉还迎。不料,韩嫣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先不说他惊人的美丽,那是一种精致的,几乎找不到瑕疵的,让男人和女人都认同的美丽;就说他高华的气度,不凡的举止,清朗的言语,没半分拖泥带水的娇态。和那些如同女子的男宠决然不同。
再加上,韩嫣竟是文武双全。骑射不用说了,卫青是真心佩服的。
就文的一方来说,韩嫣的辞赋,长安士子交口称颂,每每郡国士子到得长安,必定投书上大夫府邸,希望自己的文章能被上大夫青睐;不仅如此,每逢刘彻问到学识文章上的问题,韩嫣总是张口就来,不假思索;加之又写得一手好书法,更让卫青惊叹莫名。
无论走到那里,韩嫣这样的人,都是人中龙凤!
而这样的人,竟然是天子的幸臣!卫青真替韩嫣叫屈。
这个阿彘,真是暴敛天物啊!他想。不过很快就哂笑自己,哪里是阿彘了,那可是当今的皇帝!
而韩嫣和皇帝微妙的关系,也是卫青拿不准该如何对待韩嫣的一个重要原因。韩嫣再怎么是个男人,再如何出色,也是皇帝的人。对他,便不能跟对公孙兄弟一样的亲近。否则,卫青不知道皇帝会不会吃醋?如果皇帝吃起醋来,后果是什么!
于是,他本能地对这个韩嫣保持着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
或者还应该加上,他对这个同为男性,但是却是姐姐的情敌的人,不知该用什么态度!
现在,见是韩嫣在此,他便想悄悄离开。
不料,韩嫣一抬头,就看见了他。当下招呼道:“卫统领!真是稀客!快请进来!”虽然皇帝已经赐卫青字“仲卿”,但韩嫣却一直固执地称呼他的官名。
他立即吩咐小内侍来迎。无奈,卫青只有笑着随小内侍前去。
卫青今日从演武场径直进来,甲胄未解。在白裘素颜如同天人的韩嫣面前,不由得觉得自己的装束有些太过唐突了。
汉军礼制,军队多红袍黑甲。卫青正是这样一番打扮,只是未曾戴头盔,只是按军中习惯红幘束发而已。
在轻红粉白温雅柔和的梅花中,卫青分枝拂条而来。清风拂过,他的身上,头上,皆是梅花花瓣。
韩嫣默默地注视着他。
到得韩嫣面前,卫青躬身作礼道:“卫青贪看梅花,竟然打扰了韩大夫弹琴,实在莽撞!”
韩嫣亦一礼相还,含笑道:“那里,韩嫣正是因为无事散闷才聊以抚琴的,卫统领前来,正好请教!”便引卫青跪坐于琴案之旁。
卫青边坐边答:“我于音律一窍不通,韩大夫要失望了!”
“卫统领果然谦逊。韩嫣曾有幸听到过卫侍中的埙声,雅韵动人,怎么会不解音律?”
卫青尴尬地笑笑,记起那时他在灞河边吹埙,韩嫣似乎也在对岸。便不好意思地道:“我那是随便吹吹而已,可不是什么懂音律。”
韩嫣一笑,双手抚上琴弦道:“如此,韩嫣请卫侍中听这一曲!”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一拨,琴声便如流水般响起: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琴声如水,而卫青十分奇怪:
他为何弹奏这情变离乱之曲呢?是有心,还是无意?如果有心的话,琴为心声。难道,如此受宠的他,也有君心难留的伤感吗?……
胡思乱想间,一眼瞥到韩嫣白玉般脸庞的侧影,便觉得心中一动:如此人物,怨不得皇上心动!
“卫统领,请指教!”韩嫣已收手,含笑相询。
卫青呵呵一笑,伸手摸了摸头,为难地想想,终于笑道:“这样,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韩嫣一愣,不评琴声,讲故事?
那卫青已经开说了:“话说当日舜乐一奏,百兽率舞,中有一头蠢牛,呆呆的不会舞蹈,旁的仙人看了十分生气,便问他,为何不舞?那蠢牛道:“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仙人十分生气,拿来琴便将刚才的乐曲再奏一遍,问道:“你听出什么来了?”蠢牛说:“呜嗡呜嗡的,谁知是在干什么?”……
韩嫣听到这里,早已笑不可遏。
卫青一本正经地说:“卫青比那蠢牛好一点,不是呜嗡呜嗡的,是十分好听,就是不知道意思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