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中务卿府邸,只要晴明一开口说话,他就不自觉转过头去盯着晴明的脸,或是那张一开一合的红润双唇。
「原来是这样啊……」
博雅微愣的口气让晴明浅浅地微笑。「你要是再这么不自觉,这事很快就要传开了。」
「晴明,如果让别人知道我喜欢你,会让你为难吗?」
博雅突然正经的问句,让晴明顿了一下才开口:「不是我会为难,我是怕影响到你,你常在宫中走动,如果人家知道……」
「如果人家知道我喜欢你,我就会爽快地告诉他『是的』。晴明,喜欢你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我一点也不想隐瞒。」
晴明定定地望着博雅,这个男人有着一双坚定的眼神和一颗单纯的心,也就是因为单纯,所以才把世事想得太过简单。
「博雅,宫中不像你想像中那样单纯,你说了这件事,人家并不是听过就算了,就算短期之内不会让你有什么影响,但是记得这件事的人,如果在日后的某一个重要时刻把它拿出来作文章,你就会突然面临到一个预料之外的打击。」
「晴明,今天连你也变得怪怪的,你并不是一个喜欢钻牛角尖、想这么多的人啊!」
「博雅,那么,就当是为了我好吗?别让我担心你,以后的言行还是谨慎一点。」
至少在这一段我没有太多的能力保护你的时候,别让我担心……
听到晴明这么说的博雅,突然笑开一张脸。
「晴明,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我难道没有关心过你吗?有这么值得雀跃?I看着博雅那一副像是要飞上天一样的表情,晴明也不自觉拉开嘴角。
「啊,有啦,可是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时间听到你说着关心我的话,我就觉得特别高兴呢。」
博雅漾着笑上了牛车,晴明也随后跟上。
虽然因为自己无法立即承诺的关系,两人现在也只算是好朋友关系,不过随时随地感受到博雅温暖的感情,也让晴明一直清冷的心变得暖和起来。
晚上,两人一起出现在中务卿的床帐边。
晴明拿出一张写了几个字的五芒星符纸,塞进博雅的袖口。
「博雅,你躺上床榻吧。」
「什么?」
博雅疑惑地看着晴明,中务卿也一脸费解。
「躺上去就是了,中务唧大人不会介意的,等一会儿若有感觉到任何异状都不要开口,假装不知道就行了,或是你就干脆睡觉好了。」
「啊,那么就委屈博雅大人了。」
中务卿微微点了点头,博雅抿着嘴躺上了床榻。
「要是有鬼要把我吃掉,我也要假装不知道吗?」
晴明怔了一下,随后浅浅地笑出来。「博雅也会开玩笑了吗?放心,我怎么可能让你被鬼吃掉呢,现在闭上眼睡觉吧。」
虽然心里觉得怪,但是也相信晴明绝对不会让他遇险,博雅闭上眼。
晴明和中务卿坐在离床约五步远的地上,矮几上只留了一盏微弱的油灯。
没过多久,晴明就偏头朝着床尾的地方看了一眼,随后伸出两指小声地念了几句咒语。
「晴明,是……他来了吗?」
晴明应了一声,用另一只手的两指贴上了中务卿的眼皮,再放下后,中务卿睁大了双眼。
「晴……晴明,他……就是每晚来搔我脚底的人?」
「嗯。中务卿大人认识此人吗?」
中务卿摇头:「未曾见过呢。」
那名年约五十的男子穿着翠色布衣,走近了床榻边,开始搔着博雅的脚底。
床上的博雅似乎是轻轻震了一下,然后就没有动静了。只有晴明注意到他一直颤动着的睫毛。
呵,委屈你了啊,博雅。
晴明的双手仍放在唇边,开口沉声问着:「你是何人?为何夜夜来骚扰源赖清大人?」
源赖清正是中务卿的本名。
那男子没有回话,只是用着有些苍老的声音说着:「你相信了吧……」
「中务卿大人请再想想,是否曾与人有过约定或是结过任何赌注?」
「真的没有呢。」
晴明垂眼想了一下,然后又抬起眼并且四处观望。
「中务卿大人,床后那面屏风可否借来一用?」晴明看着那座上面只绘了淡淡几支白梅的屏风。
「请用吧。」
晴明又要了毛笔,然后再次开口问着那男人:「你姓名为何?来自何处?」
这一次那男人回话了:「我叫与市宗平,来自杨梅小路六条淳风坊。」
那是在鸭川附近的一个区域。
晴明快速地写了一张符纸贴上男人的后脑,于是男人立刻停止了动作,静静站在床旁,接着晴明又用毛笔在屏风上写着:谨入杨梅小路六条淳风坊,与市宗平念,显形映像。
随后再念了两句咒语,屏风突然开始出现一幕幕的画面,像是变成了活生生的景象一样。
「啊,那个人是我!」
中务卿惊讶地指着屏风中出现的一个人约十来岁的童子。
「那么另一位应该就是这位宗平先生了吧。」
「唔……但是为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呢?」
两人继续看着屏风上出现的无声画面。
两位年纪相仿的童子愉快地坐在鸭川附近的草地上聊天,接着似乎是有了小争议,然后与市宗平站起身像是讲了什么,中务卿也随后起身点点头。
而之后就是这男人所发生的事,直到最后是被强盗杀死,并将尸体丢弃在鸭川附近。
画面停止,晴明再次看向满脸疑惑的中务卿。
「大人还是想不起任何事吗?」
「唔,我似平是勾起了一点点印象,小时候曾在鸭川边上认识了个朋友,好像就只见过那么一次面,可是我却完全忘记那时的对话。」
「这样吗……既然如此,那么只好进去看看了。」
「进去?」
「是的,进到屏风中,也就是与市宗平的意念中。」
「晴明,我可以起来了吧?那么我也一起去。」
「不,你留在此处,毕竟宗平先生还在,我带中务卿大人去就好。」
「可是……」博雅脸上露山了忧心的神情。
「有事会喊你的,你要是无聊就坐在这屏风前看着画面吧。」
晴明淡淡地留下一句话,然后一边念着咒,一边抓着中务卿的手像是隐身一样地走进了屏风中,一旁的博雅瞪大了眼,在屏风中看到了中务卿和晴明的背影。
进到屏风中的两人,听到了有些模糊的对话声。
「我是源赖清,你叫什么名字?」
「与山宗平,你是源家的人啊,是贵族呢。」
「哈哈,没有啦,只不过比较多人认识罢了。」
两个童子开始聊天,最后谈论到了轮回及灵魂之事。
「我啊是绝不相信亡灵之类的事,人死了就死了,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是真的,父亲大人不会骗我,而且他也曾碰过类似的事。」
「不可能。」
与市宗平站起身:「那么我们来打个赌,如果真的有灵魂,那么以后谁先死了,就在半夜去搔另一个人的脚底,那个人就会知道是对方来告诉他,这世上真的有灵魂。」
源赖清也站起身:「好啊,一言为定!」
两人又继续聊着别的话题。
「啊!我终于想起来了,的确是有这么一件事呢!原来他就是我那位鸭川旁的朋友,过了几十年他竟然一直记得我,也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而我却连他的名字都忘了。」中务卿的语气有些悲伤。
「大人不必太悲伤,宗平先生生前被强盗杀死丢弃在鸭川旁,大人回去后派人找到他的尸骨,将他埋葬了即可。」
「这是当然,这是当然的!」
「那么我们回去吧。」
晴明开始念咒,但是才念了几句,熟悉的疼痛又涌上心头,然后越来越剧烈,到最后站不住身子侧倒在地。
「晴明,你怎么了?怎么突然……」看到痛苦倒地的晴明,中务卿有些慌张,他们现在人还在屏风里呢。
晴明强忍住剧痛坐起身,苍白着脸想继续念咒,再怎么样也得先回到常世才行。
无奈回身咒的冲击太大,晴明歪斜着身子,根本无法念上一句完整的咒语。
眼前的景象还在不断前进,此时的与市宗平已经成年了,身历其境的感觉让中务卿打了个寒颤。
冷汗不断从额头上冒下来,晴明压着胸口低声喘气。
这次……该不会真要被困在屏风里了吧!
博雅,你在屏风外看到这一幕一定担心不已……但是……我现在真的没办法了……
5
如晴明所料想的,他在屏风里是疼出了一身冷汗,博雅在屏风外则是紧张地出了一身冷汗。
看着屏风中的晴明趴倒在地上不断颤抖着,就好比是在他心中也划了一刀般地难受。
咦,那些画面好像越来越模糊,这是什么意思?是表示它们快要消失了吗?
这该怎么办?
正当博雅急得来回踱步时,突然想到第一次在皇上梦中时的情景。
晴明那时也是这样,但是在他咬破手指后,情况似乎有好转。
一想到这,博雅开始四处张望,看到了不远处地面上的胁息,立刻上前拿起并一把摔在地上,随手捡了一块摔碎的胁息木块,就往撩起衣袖的左手上使劲划下,顿时血流如注。
屏风内已经奄奄一息的晴明突然感到疼痛减弱,原本像是要爆裂开的心口已经平缓不少,他立刻想到是博雅做了什么。
真是个傻瓜啊……
不过现在没有时间想别的,晴明立刻勉强坐起身,并叫来在一旁紧张得晃来晃去的中务卿。
「大人,我现在只能先让您一个人先出去,麻烦您叫博雅立刻去请贺茂保宪大人来此,他会有办法带我出去。」
「啊,你不会有事吧?」虽然对晴明也不是非常关心,但他好歹也是个殿上人,要是在他的府中出了事,会让人说闲话的。
「只要能在天亮之前请来保宪大人,我就不会有事的,现在请大人转过身朝前方一直走。」
晴明伸出沾了冷汗的手指凑上唇边,低声念着咒,中务卿两三步就走到了屏风外。
「中务卿,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晴明呢?」博雅抓着中务卿的肩膀摇晃着。
「晴明说请博雅大人立即去请贺茂保宪大人来此,天亮之前他能救晴明出来。」
没有问第二句话的博雅立刻回头冲出去,徒步朝贺茂保宪的府邸跑去。
晴明,你千万不能有事!我才刚看清了自己的心情啊!
在屏风上的影像已经快要模糊不清时,博雅带着同样气喘吁吁的贺茂保宪冲进来。
一看到屏风内捣着心口趴在地上的晴明,贺茂保宪就皱起眉头。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保宪殿,请你先把晴明救出来!」博雅急得大喊。
贺茂保宪站在屏风前伸出两指开始念咒,然后接着也走进屏风中。
「晴明,还好吗?」贺茂保宪搀起晴明。
「真不好意思,吵醒你了啊。」晴明浮起苍白的微笑。
「说什么话!博雅大人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让我也吓一大跳,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晴明垂下眼不再答话,贺茂保宪只叹了门气,然后再次念咒,搀着晴明走出屏风。
「晴明!」
一看到在贺茂保宪搀扶下,拖着脚步从屏风内走出来的晴明,博雅一个箭步冲上前将他拉到自己怀中。
「晴明,晴明,你怎么样了?」博雅急得满头大汗,左手臂上的伤口还淌着血。
「怎么弄了这么深的伤口?」晴明蹙起了秀丽的眉。
「别管我了!晴明,我送你回去吧。」博雅想都没想地打横抱起晴明就往外走。
「啊,那个……」中务卿有些为难地指着仍被定在床旁的与市宗平。
贺茂保宪苦笑着:「让我来善后吧。」
牛车到了晴明宅邸,博雅抱着一身纯白狩衣已被冷汗浸湿的晴明冲进去。
「萱草!萱草!」博雅大喊着平日在晴明身旁服侍着的式神。
「博雅大人?啊!晴明大人又受伤了?」美丽的式神看到主人这样的情况,也担心不已。
「晴明平日也有这样的情况吗?你都怎么处理?」
「晴明大人都是一个人的,大部分就只是在床上躺一天。」
什么?一个人?一个人用这纤细的身子承受着这么大的痛苦吗?
博雅的眼中泛起心疼。
「啊!晴明大人每次好像都会拿着一个小袋子凑到鼻子前闻呢,我去找找。」
萱草转身离去,博雅怀中的晴明已经有点意识不清。
「晴明,你怎么样了?」
「……没……事……睡一觉就好……」
晴明仍然因为痛楚而蹙着眉,只是身体已不再颤抖。
「晴明,我能做些什么吗?」
晴明虚弱地摇了摇头。
回身咒本来就不容小觎,除非下咒的人亲自解除,否则一点办法也没有。
看着平日总是挂着一抹优雅微笑,做任何事都不疾不徐的晴明此刻却如此脆弱地躺在怀中,博雅的心像是被用力揪紧了一般泛起疼痛。
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连我都不能说吗?
「博雅……我……可能要睡到今日傍晚了……你先回去吧……」
以往只要半天就可恢复体力,现在恐怕得花上一天了。
「不行!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放心,我要在这里陪你。」
「……不用了……」
「晴明!让我留下来!」
晴明不再回话,过了一会儿才有些困难地带出一抹浅浅的微笑。
「那么……等等叫萱草帮你包扎伤口吧……」
虽然自己的身体也承受着巨大的痛楚,但是博雅是他放在内心深处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忽视。
「嗯,你先睡一下吧。」
博雅摘下了晴明的乌帽子,解开了他的头发,轻轻将他放上床榻。
如黑缎般的长发让晴明原本就白皙的脸变得更加苍白,但却也多了分柔和清丽的美感。博雅一瞬间竟看呆了,直到晴明又皱着眉轻轻动了一下,他才回神。
「啊,晴明,你的衣服全湿了,我替你换一件好吗?」
这个时候竟然看着晴明的脸看呆了,博雅有些自责,他现在身受重伤啊!
博雅说着便伸手去解晴明狩衣的蜻蛉头,但晴明却立刻伸手压上胸口。
「……不用了……」
「晴明,穿着湿衣服睡不好,这种时候就不用不好意思了吧。」
晴明闭着眼,迷迷糊糊地摇着头。「不用了……博雅……拜托……不要动我的衣服……」
话没说完,晴明就因为体力透支太多而昏睡过去,只是右手还是紧压在胸口。
伸手将晴明一撮被汗黏在颊旁的头发顺到耳后,博雅盯着晴明压在胸口的手。
看他的样子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连披散着头发的样子都不介意让我看到了,那么换件衣服应该也不至于太难接受吧?再说穿着湿衣服睡觉,很可能会染上风寒的。
博雅在几经思考之后,还是小心翼翼地拉下晴明的手,然后解开狩衣领口的蜻蛉头。
「博雅大人。」
萱草柔和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博雅转过头看着她,但是手却没有离开晴明身上狩火的领口。
「博雅大人,还是让我来吧。」萱草的眼中有一丝丝无奈。
「不,让我来,我总得替他做点什么。」
「博雅大人……请让我来吧,晴明大人……或许不愿意让人看到他身子的……」萱草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但是因为晴明的告诫,所以不能明说。
而一旁的博雅在思考了一会儿后,终于也放弃了坚持。
看到刚刚晴明在意识几乎不清的状况下还一直念着不要拉他衣服,可能真的不愿意在别人面前裸露身体,萱草是式神,所以无所谓吧。
「博雅大人,晴明大人每次在这个伤发作时,都会一直握着这个小袋子,平常都很宝贝地收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