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笙寒被紫瞳突如其来的眼泪震住了，高抬的手竟忘记放下。他微怔片刻，狭长的凤目终於回复了一丝清明。
“杵在这干什麽？还不快回去！稍不留意就惹出了那麽多事来，晚上再收拾你！”
紫瞳还是呆呆的愣在那，没有听到似的，直直望进那双柔美的凤目里，好像要一次性完完全全的看清他的主人。
“紫瞳没有惹事！”他带著凄楚的哭腔，声嘶力竭的喊道，泪水淋漓的脸颊仿如夭桃含露般娇娆。
“主人你可以打我，但不可以冤枉我！紫瞳没有惹事……没有！他就是雉鸡妖，你再怎麽打我他也是！”
他呜咽啜泣著松开了卡在锦翎脖颈上的手，仿佛被抛弃的小动物般凄凉无助，一个人失魂落魄的跑进堂里，渐行渐远的哭泣听得人心里一阵发酸。
紫瞳一路跑一路哭，泪眼朦胧中迷迷糊糊的撞到了人。来人连忙一把扶住他，看到他半脸微红、泪水满面的凄惨模样，关切问道：“紫瞳，怎麽了？是谁把你惹哭了？”
紫瞳抬起一双被泪水浸润得闪亮的紫眸，来人担忧的眼神和关怀的语气正触碰到他心里最柔软脆弱的地方。
“傅文……主人打我……他为了那只雉鸡打我……呜……”
此时的紫瞳早已卸下了那副淡然的面孔，全然只是一个受了委屈想向旁人诉苦的孩子。他不顾一切的扑进傅文的怀里，呜咽著痛哭起来。
傅文僵直了身子不敢乱动，可怀中近在咫尺的娇躯让他强有力的心脏跳动得愈加狂热。
是紫瞳……在自己怀里的，不是别人，是紫瞳……老天，你待傅文不薄啊……
第三十章 离别最苦
凤笙寒不知道今天的自己到底怎麽了，异常的烦躁不安。之前为了一本很重要的账本差不多把整个书房都翻过来了，可还没等他处理完这件事，琅琊又带著前院的小厮进来禀报，无痕别院的锦翎前来送帖，现在正在大堂候著。
无痕别院的人这个时候来，说的委婉些是送帖，说得直白些就是尽可能取得权贵人家的支持。每年的凤栖花魁赛，与其说是青楼之间地位的争夺，倒不如说是一群闲得发慌的有钱人在斗权斗富。自己虽然不想掺和，却也不好明面上拒绝，只得烦闷的换身衣裳往前院走去。
可刚穿过花厅，便远远看到紫瞳神色凛然的一手掐住锦翎的脖子，身上隐隐散发著不可抗拒的天狐霸气，而一身绿纱的锦翎则在不停的艰难求饶，泪眼迷离如梦。
他不明白为什麽紫瞳非要跟锦翎过不去，尽管他也不喜欢那个眼里中带著邪魅的小倌，可要让外人知道他在凤府里受了伤甚至送命，自己和紫瞳都会有麻烦。
本来只是沈著脸让紫瞳放人，没想到他竟然这麽不听话，还当面要掐死锦翎，心中未能得到缓解的焦躁烦闷也在压抑中达到了顶峰。
“紫瞳！你闹够了没有！”
那一耳光，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麽抡下去，他甚至感觉到手掌贴在紫瞳颊上时那种温润柔嫩，宛如丝绸般细腻的滑过自己的指腹。
当自己的手离开紫瞳的脸时，他就已经後悔了。望著紫瞳眼中难以置信的闪烁目光，他已然明白，这一巴掌，伤的不止是紫瞳的身体，还有他的尊严，他的骄傲，甚至是……信任。
泪水，一滴滴的滑下紫瞳的脸颊，像娇花上被摇落的雨露，脆弱，无助。透过那双泪水浸润得愈发耀眼的琉璃紫眸，他仿佛看到了紫瞳的灵魂，在颤抖，在哭泣。
“主人你可以打我，但不可以冤枉我！紫瞳没有惹事……没有！他就是雉鸡妖，你再怎麽打我他也是！”
第一次看到他声嘶力竭的冲自己喊话，第一次看他泪流满面的样子，眼前这个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绝美少年，真的是以前平淡如水、宠辱不惊的紫瞳吗？
眼睁睁的看著他失魂落魄跑出大堂，凤笙寒感觉自己藏在宽袖里的手在微微颤抖，打过紫瞳的右手更是烫得仿佛在火上炙烤一样。
不是的，紫瞳，不是这样的……自己虽然无时无刻不想让你的身上再多一些人气，却从未想过要摧毁那个淡漠如烟的天狐……悲怆，伤痛，泪水，全都不是我想要给你的，但每到最後，却总会出现在我的手上……这到底是我的罪孽，还是你的劫数？
他想不顾一切的追上去，可残存的理智强迫自己要注意还停留在此的另一个人，那个人，才是麻烦的源头和隐患。
掩去了眉间的担忧和不安，凤笙寒保持著他一如既往的淡定笑容，以家主的身份向锦翎道歉，还表示自己会在今年凤栖的花魁赛中支持无痕别院。锦翎达到了目的，欢天喜地的走了，凤笙寒完美的笑容也顿时冷了下来，怅然的凤眼竟有些不知所措。
紫瞳……你是不是已经恨死我了？
天色渐暗，夜幕吞没了最後一丝烟云，凤府走廊里的灯笼被依次点著了，在风中晃晃悠悠仿如丰收的果实。凤笙寒坐在冷清的花厅里，对著一桌丰盛的饭菜，却是半分胃口都没有。不是府里的师傅做菜不好，只因为，自己身边的那个位置，到现在为止，还是空的。
他已经把凤府翻了个底朝天，也派了人到以前带他去过的地方找，甚至问了琅琊，却没有一个人知道紫瞳去了哪里。
紫瞳，你真的已经对我完全绝望，绝望到，甚至连告别都不想？
凤笙寒深深的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拖著疲惫的身子走出花厅，一个人孤零零的在昏暗的走廊上游荡。
明暗交织的走廊像一条永无止境的道路，蜿蜒伸展，两旁的灯笼如同引魂还乡的灯火。凤笙寒从来没发觉这条走廊有那麽深那麽长，以前每次都是和紫瞳一起走过。他优雅的狐步是那样轻盈飘逸，没有一丝重量，自己总要担忧的抓著他的手，生怕一个不留神风就能把他刮跑了。他也仅是面带羞涩的低下头，乖巧顺从的跟在身後。漫长的走廊，在彼此宁静的呼吸间步步走完，没有疲累，没有恐慌，有的，只是两人手中淡淡的温暖。
可是现在……
他翻过手来，修长的手中轻轻虚握，空无一物的手心让他有种异常的遗憾和忧伤。
我的傻紫瞳啊……你到底去哪儿了？
失落的凤笙寒自言自语的走过了那条深远的走廊，终於回到了主院。当他从准备面对一片漆黑的院子时，卧房里微弱的烛光顷刻间唤醒了他的热情。
紫瞳，是你吗，紫瞳？
他三步并作两步的冲进院里，无暇顾及自己的形象，粗鲁的一下撞开灯火通明的房间。
“紫瞳！”
紫瞳此时正站在房间中央的圆桌旁，像往常一样朝桌上的茶盏里添水。茶水散发出的淡淡白雾如烟云般缭绕在紫瞳周围，映得那张绝美的面孔更加飘逸出尘，整个房间都飘著凤笙寒熟悉的茶香。
凤笙寒拼命的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和惊喜缓缓走过去，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正常些。紫瞳刚回来，千万不能再把他吓跑了。
“紫瞳，你去哪了？我找了你一整天！”凤笙寒的声音里满是压抑的颤抖。
紫瞳微颤了颤手，没有抬头。这时，一滴泪落到眼前的茶水里，溅出了点点涟漪，同时也滴进了凤笙寒的心湖里。
“紫瞳？”
他伸手扳过紫瞳的脸，强迫他面对自己。那张娇豔的脸颊仿佛失了血色，憔悴的苍白看得他一阵揪心，白天的红肿已经消失不见了；细如柳叶的一双狐眼，到现在都还是湿润微肿的，想必是躲到哪里哭了一天。
紫瞳，为什麽这麽傻？你有什麽委屈不满大可向我发泄，为什麽要躲到无人的角落里独自舔伤？你这个样子，比折磨我自己还要痛……
第三十一章 夜殇情（上）
紫瞳默默拨开了凤笙寒的手，神情黯然的端起了热气腾腾的茶盏。“主人，请用茶！”
“都这个时候了，还管什麽茶水！”凤笙寒抢过紫瞳手中的茶盏放到一旁，心痛的摸著他微肿的眼皮，“哭了一天，眼睛一定很难受吧？来，我去叫人找冰，敷一晚上就会好了！”
紫瞳摇了摇头，鼻子抽得红红的，声音又有些啜泣的梗咽了。
“主人，今晚……是紫瞳最後一次伺候你了，你还是把茶饮了吧！以後……紫瞳都没办法给你泡茶了……”
“你说什麽？什麽最後一次？”凤笙寒仿佛遭遇晴天霹雳般突然被打蒙了，他抓住紫瞳瘦弱的肩膀大声质问道，没留意到自己有力的手指已经深深陷入紫瞳的肩里。
紫瞳只是闷哼了一声，咬著内唇强忍痛意的低下头。“主人，紫瞳已经决定了……明天一早便会带琅琊离开……府里还有紫瞳的味道，至少半年里不会有魍魉精怪，此後每隔半年都要记得请高人看一看……宅子久了，魍魉精怪自然会多起来，虽然通常不会伤人性命，却容易让人身子发虚……”
紫瞳说的话，凤笙寒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是盯著紫瞳凝重的脸庞，希望能他的脸上看出丝毫玩笑的意味。很可惜，除了沈重的凄哀和黯然，凤笙寒什麽也没看到。
“紫瞳……难道那些恩情，你已经报尽了吗？”他轻声问道，狭长的凤目泄露了连自己都没能察觉的失落和惶恐。
“……没有。”
“那你为什麽要走？不是说只有报尽恩情你才能羽化成仙吗？是不是因为我今天在外人面前打了你，你还在生气？那我现在就让你打回来，来！”
凤笙寒失态的抓著紫瞳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扇，一次比一次重，紫瞳努力挣扎著想缩回手，眼泪如露珠般随著他猛烈的摇头四处散乱。
“主人，你不要这样……呜……不要这样……”
“紫瞳，你想怎麽样都可以，不要离开……算我求你了……不要离开我……紫瞳……”凤笙寒突然满把搂住紫瞳，将他按进自己的怀里，仿佛要将他狠狠揉进自己的灵魂深处，甚至都能听见紫瞳的骨头被挤压得劈啪作响的声音。
他真的快疯了。
直到今天，他才发觉紫瞳对自己有多重要。若没有了他，人世便是一片荒芜，所有的一切都将无足轻重，什麽权势，什麽财富，都不及他浅如朝霞的笑容。人世匆匆不过百年，他却有千万年的浩瀚岁月，二者相比如同沧海一粟，自己不敢奢望能生生世世相知相望，即使只能厮守一生，纵万死而无憾。
可是现在，紫瞳却说要离开，连这一世都不肯给自己……为什麽……这是为什麽……难道自己做得还不够吗？
“主人……”紫瞳悲伤的退离了凤笙寒的怀抱，粉唇被抿得湿亮亮的，漂亮的紫眸里泪如雨下，“紫瞳离开不是因为这个，而是……紫瞳觉得自己已经不适合在这个时候报恩了……”
“为什麽不适合？一直以来，我们不都是好好的吗？”
“可你从来……都没有信任过我……”紫瞳狠狠的蹂躏著自己的下唇，忧伤的狐眼带著丝丝缕缕的凄豔，“刚下山的时候，紫瞳以为报恩只是件很简单的事，凭著自己近万年的道行，没有什麽做不到的事。可是後来紫瞳发现，无论紫瞳多麽乖巧顺从，凡事都听从主人的话，可主人还是……不肯相信我……”
“紫瞳虽然有很多事都不懂，可并不傻，主人所说的话所做的事我都知道都记得……我不停的在心中告诉自己要相信主人，尽心尽力的伺候主人，可直到今天……主人还是信了那只雉鸡妖的话……”他苦笑著，轻抿的唇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憔悴的色泽，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紫瞳的话字字珠玑，句句在理，每一句都正中凤笙寒的心里。凤笙寒比谁都明白自己曾经对紫瞳的怀疑，微愣片刻後，心中的愧疚和後悔便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漫上心头。
“紫瞳，”凤笙寒拉住紫瞳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脸上，“今天的事是我不对，可以前在拍卖会也有信你，还有算账，那向来都是让心腹干的活儿，怎麽能说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你呢？我保证，以後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紫瞳？”
“以前？”紫瞳的笑容更苦涩了，还染上了些许悲凉的神情，“拍卖会上你相信我，是因为无论我的话是真是假，都不会对你造成什麽损害；至於算账，是因为我身为妖类，本身对银钱之类的东西没有渴求。这不是信任，而是利用，利用别人的条件为自己所用。倘若有一天紫瞳的话危及主人的性命或者过多的利益，主人也就不会相信紫瞳了吧？ ”
“在紫瞳看来，所谓信任，就是能将後背留给对方，让性命握在他的手里，这才是纯粹的信任。紫瞳曾经化为原形任凭主人处置，可主人又做了什麽可以让紫瞳信任的事呢？其实主人从来都只信任自己吧，毕竟，只有自己才不可能背叛。紫瞳真傻，明知道主人不能释怀，却还要苛求自己去相信……”
紫瞳说著说著，眼泪又不由自主的溢出眼眶滑下脸颊，留下两道清亮的痕迹。凤笙寒怅然的动了动嘴唇，却什麽话都没有说。
他觉得自己的心很痛，仿佛有人在用榔头狠狠的砸，砸成了碎块还不解气，反复摧残揉捻成粉到灰飞烟灭才算罢休。而那个挥舞著榔头的人，是自己。
古人有云：福祸相依。长年的多疑虽然让自己避免了很多祸事，却也让自己错过了许多人事，就连今日紫瞳要离开，都是因为自己早已习惯的怀疑。自从坐上家主的位置後，他就再没有信过别人。在他看来，人生的棋局就像一张巨大无比的蛛网，将所有的棋子都交错联系起来，每一颗棋子都有著相对应的牵制它的势力，自己则安坐营中纵横捭阖，无所谓信与不信。只有紫瞳，是这繁复交错的人际里唯一的独棋。可是现在，就因为自己的多疑，连这唯一的独棋都已经保不住了……
曾以为自己已经把能给的都给了他，却忘记了基本的信任……原来从头到尾最自私的，其实是自己……
凤笙寒艰难的闭上眼，把几欲溢出的泪水狠狠逼了回去。“那麽说，你是一定要走了？”
“恩。”
“什麽时候？”
“明天早上。”
“还有三个时辰……”
凤笙寒目光深邃的望向窗外，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
第三十二章 夜殇情（中）
寒风料峭，烛影憧憧。
紫瞳一如既往的整理房间，倒茶铺床，一刻也没有停过；凤笙寒也如往常一样安稳的坐在烛台旁，手里卷握著一本诗集，可那双优雅高贵的凤目却从来没往上面瞟过。
尽管两人都想装作若无其事的度过今晚，但即将分离的伤感早已无声无息的沈浸在异常安静的氛围里，如影随行。
天亮以後，紫瞳将要离开。
一想到以後将再也见不到眼前娇娆的紫瞳，凤笙寒就觉得莫名的心慌，好像谁要从自己的心上挖下块肉来，自己却又无力阻止，无助的忐忑，让他有种前所未有的不安。於是整晚的目光便不由自主追随紫瞳的言行举止，生怕一个不留神，他就这样凭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