匕首的故事(九宣篇)————卫风
卫风  发于:2010年07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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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挥挥手,那仆役便又小跑去了。
卓风立在一大堆人里,静静听夫子说话。九宣挨打时那青白的脸色,一直在眼前绕,目光不觉移远,看刚才行刑那处,青砖地下几点暗红,想是棍子挥舞时溅下来的。
九宣在客院里软禁养伤,夫子早便通知了他家中来接他走。第四天上朱家的马车便来了,九宣仍然是昏昏沉沉,被家里来的下人小小翼翼抬了上车,车内坐得一人,轻轻一声笑,说道:"看你闹,回家还有一顿好果子等你吃的。"
九宣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那车便磷磷的驶走了。
第一卷 月
语嫣抖抖索索说:"再说一次,要让我嫁姓温的,除非我死了,抬我的尸身到他家去。"
堂上坐着一个穿白衣的男子,举着一杯清茶,那话便象没听见,低头啜了一口茶。
他越不说话,语嫣抖得越厉害:"我死也是不嫁的。"
那男子悠悠然转过头来,一张俊颜上没半分表情,淡然的说:"你还想等朱九宣来娶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别说他不会来,就算来,也进不了山门。下个月出门,你该预备的东西,都给我预备起来。"
语嫣提高了声音:"他定会来,他说过喜欢我。"
那男子嘴角一抹笑,却并不显得温柔,反而更加冷诮:"你以为你是谁?霜剑山庄的玲珑剑好生了不起?相貌及得上江南花魁柳映雪么?才艺比得过京城的第一才女宋菱蓉?他不过是给你治了场病,你便自作多情起来。我且问你,他走了两个月,来过一个口信没有?"
语嫣脸色忽青忽白,咬着唇不语。
男子站起身来,掸掸袍子的下摆:"你要想死也成,花轿抬到温家,你想怎么死法我也不管,只是不能死在山庄里。"
留语嫣一人跪在那里,清泪流了满脸。
那男子出了厅堂,信步向东走。这山庄方圆数里,名震一方。他在花园中绕了几圈,走到了栋孤伶伶的石屋跟前,说道:"开门。"
青衣的从人摸出钥匙将门打开,吱吱作响的门轴声令人牙酸。那男子躬着身进了屋,顺着一条下向的石阶走了约摸一盏茶功夫,不知转了几个弯子,推开一扇门。门内是间小小的石室,虽然在地下甚深,却不阴霉潮湿。屋里一桌一床,俱是石制。床上躺有一人,听到门响,也不动弹,只是懒洋洋地说:"又开饭了?这是早中晚哪一顿?我昨天说要吃红焖肘子......"却忽然觉得气息不对,一翻身坐了起来,清秀如少年的一张脸,眼睛乌黑似寒星,正是九宣。
"想吃红焖肘子?"进来的男子声音冷冷的说,目光下滑,落至九宣的手臂。九宣不自觉向后缩一缩,陪笑说:"以为是庄丁,我说说罢了。"
那人慢慢在桌边坐下,九宣仍然坐在床上,衣散鬓乱,显得孱弱惹怜。那男子看看他,说道:"你平素吃的也算不错了,在这里住了两个月,竟然还丰腴了些。"
九宣心里叫苦,面上陪笑。那人定定的看了他几眼,九宣目光躲躲闪闪,说道:"庄主有事么?"
那人忽然一笑:"你不是唤我何深的么?怎么这样见外,又叫我庄主?"
九宣背上的冷汗都冒了出来,说话越发小心:"少年人莽撞不懂事,庄主大人大量,原宥一回罢,以后绝不敢再犯了......"
何深打断他话:"朱九宣......你这风流神医的名头儿,是怎么闯下来的,我心里自然清楚。语嫣今天长跪不起,说死也不嫁温家,要等你来娶她。"
九宣说:"语嫣心眼儿死,其实没吃过什么苦,饿她几顿饭说不定便好--"
忽然何深手一动,九宣长声惨叫,身子向后重重撞在石墙上,肩膀剧痛,眼前一阵发黑,险些就晕去。深吸两口气,何深已经逼到了脸前:"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瞧一瞧,都装着什么东西在里面。"
九宣咬牙忍痛,还着紧讨好他:"庄主明见万里,我这么个小混混实在犯不上惹您不痛快。您说一句话,我立马儿滚出落霜山,从此再不踏进北省一步。您大人大量......"
何深拧起他的下巴,好一副玉人似的皮囊,却着实是一个刁滑的流氓。
杀了他只是举手之劳,却不知道为什么没下手。放了他,却又不愿意。
"语嫣下月出嫁......"
九宣一双眼定定的看他,因为剧痛而漾着些微水光,象是云烟浩淼的秋水。何深原本要说的话全顿在喉间,低头向那眼睛上吻了下去。
九宣跟破布一样躺在石床上,桌上摆了给他送来的,不知是早中晚那一餐的饭盘。中间居然真有热腾腾红焖肘子。他眼睛死死盯着屋顶不动,过了半晌,想起身来填饱肚子,可就是一动也不能动。
忽然铁门又开了一条缝,一条人影闪了进来,快步走到床前,一看九宣那副惨样,倒吸了一口凉气。九宣冲她无力的笑笑:"喏,我今天肯定是逃不了。"
那人说:"少废话。"一边麻利的把他衣服系好,将他负在背上,轻巧地又出了石门。
守卫被来人用迷药放倒大半,她轻盈的纵跃出了一边偏院的围墙,似乎背负一个人全无妨碍。出了霜剑山庄就是一阵狂奔,背上九宣的声音闷闷地说:"别跑太快了,伤身。"
那女子不理会,下山仍是飞快。过了一条溪涧,喘气渐促,步履便慢了下来,九宣伏在她纤细的背上,似是自言自语:"下次......不要再来救我了。"
背他的那人仍然没停步,在密林间疾行。
"其实......"他的话被打断,那女子说:"又不是我要救你,是门主要我来。"
九宣的声音在静夜中象是山泉清流:"你不需要救我的,我其实也不会死在这处--何深哪里舍得杀我。"
那个女子真气一窒,脚下绊了一记,整个人向前跌,九宣跟着滚在地上。
她不管自身,先过来扶他:"摔伤没?"
月光下可以看到她面貌精致,眉眼秀雅惊人,九宣伸手轻轻抚过她的眉廓,声音低低的:"你又瘦了。映雪,他对你可好么?"
映雪哼一声:"何深是舍不得杀你,可作践你就能受么?"
九宣忽然一笑:"在哪里还不是一样。谁还不都是一样......我给你的药,可按时吃了?"
映雪不答,把他重又负上,展开身法,没入山下茫茫的黑暗中去。
进了客栈里,映雪给他褪了衣服,擦净了血渍精斑那些污痕,细细的一点点上药。何深看上去斯文雅道的一个人,想不到这样狠法,胸口一块肉险些便咬了下来,浑身上下除了脸上,竟然没有一块好好儿的地方。映雪轻轻给他翻个身,后背上也尽是伤痕。
九宣咬着牙不吭声,只觉得映雪的手指冰凉,在背上轻轻涂抹滑动,渐渐抹到了腰下,九宣一惊,撑起身来:"下面我自己涂。"
映雪说道:"还怕我看你。"
九宣只是夹着腿不肯让她下手去,映雪便把药给了他,自己反身出了房,虚掩上门。过了一时,九宣轻唤她,说:"涂好了。"
映雪再进来时,手里端着药汤。九宣只一闻那药气,便皱起眉来:"哪里庸医开的方子,不对症的很。"
映雪端给他,他便也把药喝了。
"给你捎的东西,你收到了?"他问。
映雪点一点头,问道:"何深竟还不知你窃了他东西?"
九宣一笑,微光中一抹绝艳之色:"带在身上么?"
映雪探手入怀,摸出小小的一把匕首,放在九宣手中。
九宣看那绝无半点异常的东西,定定瞅了半晌,叹口气:"倒是看不出什么古怪,兴许师父是骗我们。"
他坐在那处,薄被向下滑,露出单薄而优美的肩颈,青红处处。映雪想他从小吃的苦楚,一时心酸,伸手揽住了他。
九宣一惊,倦极的身子突然生出力气,一把推她个趔趄,怒道:"你不要命了!"
映雪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一滴泪慢慢流下来,在白玉样的面颊上,颜色当真倾国。九宣和她对视,映雪说:"我早不想要了。"
九宣低一下头,又抬起来,换了一张笑颜:"我却还想要的......活着总是好的。"
映雪偏过头去,低声说:"我这便去了,你可......要处处小心。实在不行的时候,回来找我。"
九宣看她细瘦的纤影弱不胜衣,似乎大风便能摧折了一般,喉咙动了一动,却没说话。
映雪把一个小小的包袱放在桌上,没有回头看他,关门而去。
北望天狼路不尽。
九宣看着道旁那石碑上刻的字,微微一笑。他的相貌比之十二三岁时变化不大。要说真有哪里变了,便是那眉梢眼角的风情艳色远胜童稚之时。道旁另外有人看到这珠唇玉貌的少年,对着石碑发呆,不住偷眼看他。
九宣无缘无故的微微一笑,引得旁边那人目瞪口呆,这才向山上去。何语嫣不知道托了什么门路,终是把一封信送到了他手里。他看那纸上淋漓惊人已经发暗的血渍,眉眼不动,轻轻一松手,那轻飘飘的纸张,便被山风一下子卷没了影儿。
到了半山,山势陡峭起来。
向来少人行,却有青砖砌的道路,虽然险恶,他也一路走了上来,眼见前面一座好大的山城,早有人拦了上来,他摸出一块木牌,晃了一晃,那两人让开了道,他便进了城。
天狼城。
靠着木牌,他一路通行无阻。城中风物与山下不同,他左看右看,倒似特特攀上这山,冒着凛凛严寒逛街来着。堪堪一条长街走了头,转一个弯子,房舍更加坚实精致。九宣站在一间挂着酒字招牌的店外,跺跺脚,走了进去。过不多时又走了出来,脸上已经让酒气薰得有些绯粉,继续抬脚向前走。
"朱公子。"
九宣手里正拈着一盒大红的胭脂,转过了头来,一个中年人站在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是?"他那一种惫懒劲儿又使了出来,浑身象没骨头似的,靠在店家的柱子上。
"小人严六,来迎公子。"
九宣笑一笑:"主人家恁不好客,我都进了城了,才来迎我。不过,你们城里倒很耐看。"
店家早让到一边,恭敬的低着头,那自称严六的中年人微微躬身:"请公子移步过府。"
九宣点点头,手里的胭脂匣子也不放下,说道:"你给付了钞吧。"
店家慌着手脚:"使不得使不得,城主的贵客,小人请都请不到,小小玩意儿,公子喜欢便留着顽儿,钱是万万不能收。"
九宣跟着严六进了写着严府两字的大宅门。
想不到......严烈阳住这等地方。
那严六请九宣厅上坐着奉茶,自己进了内去,过了一时,出来说:"公子请进。"
九宣跟他进了内里。眼前豁然一亮。那厅后竟然是一块参天巨石矗立中庭。九宣在厅上坐着这会子没动弹,冷风飒飒吹得身上好不难受。
"你们这里人丁稀落,好不冷清。"他说。
严六不管他,只顾往前走。
"严城主家里有几房妻妾......偌大家业,想来少不了内宠......"严六忽地回过头来死盯他一眼,目光闪烁好比毒蛇吐信。九宣却不怕他,自管向下说:"严城主家中可有姐妹妯娌在此处居住?"
严六回头向前走,穿过极长极黑的一道回廊,眼前一间精舍。严六站住了脚,提高声音说:"城主,朱公子到了。"
屋里有个声音说:"进来吧。"
严六向推开门,闪过一旁。九宣嘟囔着"请字也不说,好不客气"进了门。屋里有些暗,他眨一下眼,还是没看清什么,门在身后又合了起来。
九宣睁大了眼,也不过只看到屋里有桌有床,床上坐着一人,其他便什么也看不清。
"严城主?"他试探着向前走两步。
床上那人清冷的声音说:"朱公子远道而来,烈阳未能亲迎,失礼莫怪。"
九宣便笑了,虽然暗中看不到他的笑颜,却感觉到他一下子松畅许多。他走近床边,道:"城主身上不适,客套便省了也好,我这个人也是怕客套的。还请城主伸手出来我把一把脉。"
床上那人依言伸手,九宣摸索着按上腕去把了脉,三根手指冷冰冰的。约摸盏茶功夫,他说:"请城主再换那只手。"
两只手都换过,九宣静坐不动,象是出神。
床上那人的目光有若实质,落在他的侧面,一瞬也未稍移。
九宣忽地微微笑,说:"城主不必挂心,内息一时岔了经络,与走火入魔虽然象到十分却不相同,定能恢复。"
床上那人身子一震,道:"有劳公子。"
九宣点点头,站起身来:"城主放宽心养息,九宣出去想一想方子。"
那人说:"公子慢走,恕我不能相送。"
九宣出了那屋,寒风侵骨,他只穿着夹衣,内力不济,缩手缩脚地,望望四周一片萧索,各条回廊居然一模一样,一时想不起从哪条路来,那严六又不知去向,在门口跺脚驱寒,嘴里喃喃的骂,忽然旁边转出一人,躬身道:"请公子这边来。"
九宣没奈何,跟着那人去了,到了一间房,倒是颇明亮整洁,最叫他眉开眼笑便是屋中烧了一盆炭火,比屋外暖和不少。
一时有人送茶饭进来,九宣慢条斯理用了饭,下人又伺候上笔墨。九宣凝神想了一想,笔走轻灵,写了方子与他们,言说:"从明日起用药,早晚我要各施一次针。"
下人见他举重若轻,旁的名医束手无策,他却轻描淡写就把方子开了出来,各各叹服。
九宣见袖上沾了一点墨迹,眉头轻轻一皱,立时有知机的仆人上来给他宽了外衣,又另取长衫来给他穿了。本来九宣也不挑剔,但那衣衫料子精致,剪裁合体,九宣一笑:"这是城主的家常衣裳么?"
下人一时痴望他,回过神来道:"是。"
九宣自己上下看看,说道:"看来城主身量与我差不多罢。"
下人收拾了去了。九宣长途赶上山来,本已累极,倒床上便睡,一觉直至天黑。
到掌灯时晚饭送了来,严六来了,站在一旁静待九宣用了饭,说道:"朱公子,外面有霜剑山庄的人来寻公子。"
九宣放下茶盏,说:"我行医时是不会客的,怕扰思路。你回过你们城主没有?"
严六道:"好教公子放心,城主已经吩咐过,公子在此暂居,外客一概不见。"
九宣笑一笑:"城主很是周到。"
严六只觉那烛光下的笑容耀眼生辉,低头躬身说:"应当的。公子请好好休息。"说着便欲退出去。九宣忽地把他叫住,说:"中午有一点没有看明白的,我想再见一见城主,问一下病况。"
严六道:"我去回过城主。"过了一时回来,说道:"劳驾公子移步。"
九宣跟他又曲曲绕绕走了一大段路,到了中午那间房门口,屋里点了灯,九宣进了房,严烈阳竟然已经起了床,坐在桌边,看到九宣进来,站起了身。
剑眉,星目,薄而美好的唇,唇边带着一点含蓄温文的笑意。
九宣怔了怔,才上前去重新见礼:"又扰城主了。"
严烈阳微笑着扶住他的臂,道:"哪里有大夫看诊还给病人道扰的,公子客气。"
九宣立即笑了,影影的灯光下,象是清莲初绽:"城主也是一样见外,小弟才出江湖几年,看过几个病人,这声公子也不敢当的。城主看来比小弟年长,小弟斗胆,就唤一声大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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