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不出合理的解释……不,正确的说,是他不愿接受那样的解释。
父母的死亡,种下他惧怕感情的因,而那个梦,则是封闭了心的果。
固若金汤的心城,是最安全的自我防御,而那扇心门为他阻挡了伤害,也封锁了他的爱与恨。
这么多年来,他就是这样无爱无憎、无欲无求地走过来的。
然而,当坚固的心灵防御被水滴给穿透,希勒瓦逐渐进占他的领域时,他却无法再维持最初的漠然。
一旦他的心因为某个人而开启,自己的情绪就将受到外力的牵引,如同被开启的潘朵拉宝盒一般,他会开始懂得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什么是欲、什么是憎。
当他所惧怕的事物与被启发的本能相瓦冲突时,那个梦便从被禁锢的思维中解放了。
那个梦的出现,正是令希勒瓦入侵他心灵领域的最好证明!
潘朵拉的宝盒一旦开启,便断然无法恢复原状,正如他那颗已然激起涟漪的心,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复平静。
希勒瓦走进书斋,看见冠臣静静地坐在窗边,璀璨的阳光迤逦而入,映照着他俊美无俦的容颜。
他的心总是如此孤绝,而沉默更是他唯一的色调,彷佛在他与他之间,画出一道无法横越的沟渠。
「冠臣。」他出声唤他。
他几乎要以为──如果他不这么做,他们之间的距离就会越来越远。
冠臣回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
「早上你去了哪里?」
「和黑帝斯碰了一下面,回来时听说你在找我?」
冠臣点了点头。「我是有点事想跟你谈。」
希勒瓦微眯起只眼,带着些许研判的意味。
「如果你是希望我放你回台湾,那么,一切就没有什么好谈的。」希勒瓦僵着声音说道。
虽然他不再逼迫着强要他的心,比起以前更在乎他的感觉,但那并不表示他会毫无原则地纵容他。
冠臣失笑。「不,不是那件事。」
他当然清楚希勒瓦的限度在哪里,他太清楚挑战他底限的后果,那不是他所能承受得起的。
希勒瓦戒备的眼神这才逐渐松懈,脸色稍霁。
「你想跟我谈什么?」
「我记得京都都立医院就在这附近不远的地方,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暂时到医院担任脑科或心脏科的特约医师。」
「因为他是国际医师联盟特别委员会理事长,所以,他不需要经过重重的申请管道,只需院方同意,便可以进医院服务。
希勒瓦沉默了一下,而后问:「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既然短时间内我不可能回台湾,总得找点事做,医学是我唯一的专才,所以我想到附近的医院去上班。」
希勒瓦看着他的眼眸在一瞬间变得阴郁了。
冠臣知道自己的要求对他而言无异是一种挑战他的底限的行为。
「医学对我而言是兴趣,能对病人有所帮助,才是我学医的目的。」
他试着与希勒瓦讲理。
「我不希望自己空有医师执照,却闲置在一旁,世界上有许多人苦于病痛,也许我救不了每一个,但是,能救一个是一个。希勒瓦,我发誓我绝对不会逃走,我愿意用这样的保证与你交换行医的条件。」
如果你能救人,为什么不先救我?
如果你有无私的大爱,为什么不用来爱我?
希勒瓦在心中呐喊着,然而,回应他的,只是一片岑寂。
冠臣明知道他不会逼迫他,总是顺着他,然而,当他提出这样的要求时,对他而言却是最残酷的折磨。
他爱他爱得无法自拔,可是,他却连一点点的温柔与眷恋也不愿施舍给他。
对冠臣而言,与他在一起的日子是「无所事事」;但对他而言,与冠臣一起生活的短暂时光却是他幽暗生命中唯一的曙光,他可以用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去换取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天,即使是多一分一秒也好。
冠臣伸手搭在他宽阔的肩上唤着,「希勒瓦?」
希勒瓦握住他的手,一把将他扯进怀里,紧紧地抱着他,像是要将他融入体内才甘心。
与他的体温接触的那一瞬间,冠臣的身体微微一僵。
「希勒瓦──」
「如果你想这么做,那就去做吧!」他终于妥协了。
希勒瓦一在他耳边说完,随即松开他,头也不回的离去。
听见他的回答,冠臣不能说没有丝毫的讶异。
希勒瓦对他的占有欲强过了一切,这次怎会轻易放行?
冠臣目送着希勒瓦离去的身形,亮灿灿的日光映照着他挺拔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竟令他感到有些忧伤……
「中国是不是有一句话叫做『金屋藏娇』?这句话用来形容你与殷冠臣的关系或许并不妥切,毕竟这座宅院称不上金屋,殷冠臣也不是女人,不过,大抵上说来,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了吧?」
希勒瓦冷眼看着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樱林里的兰堤斯。
「我说过我在日本的这段期间不许任何人来打扰的。」
兰堤斯的唇边逸出一抹冷笑,嘲讽的说:「你还真是潇洒啊!说一句『不许打扰』,就可以什么都不管了。」
「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兰堤斯望着希勒瓦,黑色的厉眸射出冷冽的光芒,「你是『宙斯』的主事者,虽说整个组织的掌控权在你的手上,但你没有与我及黑帝斯讨论,就迳自决定撤销对许多国家的军火援助,这对我们日后在谈判桌上的立场非常不利,我相信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希勒瓦当然明白,兰堤斯既然会亲自前来,就表示事情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然而,他宁可失信于天下,也不愿失信于冠臣。
希勒瓦冷冷地道:「既然你知道我是主事者,对我的决定就不该有异议。」
「我不能任由你拿整个组织的人命去宠你的殷冠臣!」兰堤斯几乎是咬着牙低吼出声。
「那是我与他之间的协议,你不必过问。」
听见这句话,兰堤斯陡地沉默了,许久后,他再度阴沉地开口,「你对他……倒是是相当情深意重哪!」
这样的保护姿态对希勒瓦而言可不常见,从以前到现在,他从来没有在乎过什么,他几乎以为他们是同样无情的。
但是,殷冠臣的出现却颠覆了一切,他像是磁石般紧紧地吸引住希勒瓦的目光,从殷冠臣首度站在希勒瓦的面前开始,他就知道希勒瓦将不再是过去的希勒瓦了!
他不该找上殷冠臣的,能够为希勒瓦动手术的人,绝对不只有殷冠臣一个,但毫无疑问的,能撼动希勒瓦冷如冰霜的心的人,却只有殷冠臣而已。
殷冠臣让希勒瓦重见光明,但是,也同时夺走了希勒瓦全部的注意力,这是他当初始料未及的。
兰堤斯叹息了。
「放弃他吧!希勒瓦,那种光明的世界不是我们能够生存的,别忘了我们是存在于黑暗中的灵魂,他的光芒不会使你得到救赎和解脱,注定在黑暗中沉沦的人,是摆脱不了今生所背负的阴影的。」
他们与殷冠臣的世界,有着凡间与地狱的差别,憧憬他的光芒,只会令自己更加自惭形秽而已。
而且,他们所背负着的阴影,也不会因为光芒的照射消弭于无形,反倒会形成更巨大的阴霾,令他们无力挣脱。
希勒瓦不为所动地冷然回应,「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吗?如果你说完了,就可以走了。」
语毕,他便不再理会兰堤斯,迳自往屋子走去。
兰堤斯的声音从他背后如同匕首般尖锐地响起。
「希勒瓦,无论你为他费了多少心思,他都不会爱你的!」
希勒瓦停住脚步,缓缓的转过身来,那双漂亮的黑眸隐隐燃着微愠的怒火。
「你对他了解多少?又对我了解多少?不要自以为是我为我下定论。」
「或许我不了解你,也不了解殷冠臣,但我可以确定的是──他鄙视我们这样的生存方式,在他的眼中,我们是罪无可赦的。你以为他会接纳你的感情,然后拾弃一切跟你生活在一起吗?」
兰堤斯的语气是嘲弄的、是尖锐的,同时也是悲凉的。
「即使如此,我也不会放弃他。」
兰堤斯终于动怒了。
「你还要执迷不悟到几时?」
既然知道自己爱上一个可能永远都不会对他有所回应的人,为什么他还不肯觉悟?
「兰堤斯,我们存活的世界里没有神,所以,我们自有一套行事准则,从来不需服膺于任何教条,即使是做了寻常人眼中的恶行,也不会有人制裁。我们就像被解开了道德枷锁──没有束缚,无所谓可以不可以,只要你想,就可以去做。」
「那又如何?」
「我们一直是在那样的地方长大,为了活下去,为了不被吞得尸骨无存,唯一的生存之道就是不断的掠夺,而这就逐渐的成为我们必备的本能。」
「但是,除此之外,我们的生命没有任何的目标、没有任何的意义,只是纯粹为了活下去而活着罢了,而军火买卖,只是用来打发我活着,一直到死亡的这段时间而已。
「我从没有存乎过我的眼睛能不能看见,因为,在黑暗的角落,眼睛早已被蒙蔽,成为一种装饰性的东西。但是,当冠臣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开始,我却变得无法忍受黑暗!
「我想要看见他,想要触摸他、感觉他,因为我知道──他就是那个我一直在寻找的人,他让我的感情有了寄托,让我重新觉得自己像个『人』,而不是一具等死的行尸走肉。」
「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也不明白殷冠臣究竟有什么能耐!」兰堤斯低吼着,「你说的这些都不是理由!你该认清楚你自己的身分,而不是为了一个殷冠臣牺牲我们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如果你只能爱男人,我可以另外为你挑选──」
「并不是因为冠臣是男人,所以我爱上了他;而是因为我爱上了冠臣,而他碰巧是个男人,所以我接纳了男人,我爱的是他,其他人我统统都不要!」
没有见过光的人,不会舍得放弃黑暗,也许,兰堤斯就是这样的人吧?
「我已经厌倦了过去的生活。」希勒瓦平静地道:「我把宙斯之位交给你,从今以后,我不再是你们的主子了。」
「我不接受。」兰堤斯的声音冷得如同千年寒冰,「如果你坚持要这么做,就别怪我用自己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
如果希勒瓦不肯回头,那就别怪他手下不留情了。
希勒瓦蹙起剑眉。「你是什么意思?」
兰堤斯勾起一抹邪气至极的冷笑,彷佛被激怒的海神,即便是深海海底也能感受到令人胆战心惊的暗潮汹涌。
「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兰堤斯明白,他的解决之道必然会让希勒瓦恨他一辈子,但是……他已别无选择了。
从此,他与希勒瓦不再是并肩作战的兄弟,而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陌路人。
冠臣如愿地进入京都都立医院担任特约脑科医师,常然,这并不是全职的,也并不需要轮班,他的工作时间不长,从上午十一点钟到下午四点钟,时间也很固定,每个星期一到星期四。
有了事做,日子就不会感觉那么难捱。
而这样的日子,也是冠臣所熟悉且安心的。
由于冠臣在脑科方面是世界权威,以致慕名而来的病患不断地从世界各地涌入京都都立医院。
然而,每天下午四点钟一到,冠臣就非走不可,正因为时间是如此的短促,所以,他无法亲自为手术执刀,如果遇上较为艰难的手术,他也只是在手术开始前的例行会诊上提点几个必须注意的地方。
这天下午四点钟,冠臣如往常一样与下一个接班的医生交换后,便离开了诊疗室,而希勒瓦的手下,早已开着车子在医院问等候着接他回去。
「殷先生,请。」希勒瓦的手下一见到他走出大门,便立即恭敬地拉开后座的车门。
冠臣微微一笑。「谢谢。」
当他正要坐进后座时,突然有一辆救护车以高速驶到医院大门前,紧接着,一个躺在担架上,浑身血迹的患者被推了出来,在医院里等候病人的数名医生和护士立即涌上前去。
「现在的情况如何?」
「是车祸!病人进入休克状态,头部受到强烈的撞击,头盖骨骨折,不立即动手术不行!」
「知道了!马上推进手术室!」
「立刻找脑科、骨科及麻醉科医师到第一手术室去!」
「好的,马上去。」
冠臣清楚地看见伤者的情况,他的头骨有着微微的变形,可以想见那场撞击有多么剧烈,而手术的难度更是难以想像。
「你们先回去,我去看一下情况。」冠臣对着希勒瓦的手下们说道。
「殷先生,宙斯不会答应您这么做的……」
「回去后我再向他解释。」冠臣已顾不了许多,转眼间便奔进医院里去了。
手术室里忙成一团,看着生存机率低于百分之十的病患,每一个医生脸上都冒出细微的冷汗。
「没办法了……先切开头盖骨吧!」
紧急手术是无法事先透过X光片、脑部断层扫描,或是核碰共振事先得知病况的,医师们也只能决定先切开头盖骨,再察看撞击的情形。
这时,手术室的门无声无息地开启,一名穿着淡绿色无菌手术服的人走了进来。
「殷理事长!」有人认出了他,不可置信地叫了出来。
一看见他,所有的医生们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似的,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心中不约而同地暗忖:没问题的!这个手术一定会成功的!
冠臣朝大家点了点头,走到手术台前。
「他一直在失血,先准备输血!」冠臣冷静地说。
「是!」
「注射拉思蒙,点滴速度调快。」
「是!」
冠臣看了一眼一旁的仪器,先将病患的血压与脑波都控制在安全值内后,才开始准备动手术。
「头盖骨切开器。」冠臣伸手说道。
助手医师立即递上他所要的器具。
「准备头盖骨切开手术。」
「是!」
由冠臣亲自执刀的漫长脑部手术于焉展开……
当冠臣完成手术回到「岚山居」时,时间已是隔日凌晨两点钟。
原以为这么晚了,大家应该都入睡了才是,却没想到屋里灯火通明,显然是在等待他回来。
「殷先生,您可回来了!」一名仆妇看见他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对不起,害你们担心了。」
她摇了摇头道:「最担心的人啊!应该就是宙斯先生了,他已经不知道发过几顿脾气了呢!他一直不肯休息,不管我们怎么劝,他就是坚持要等您回来。」
希勒瓦……他一定不会原谅他吧!他曾答应过希勒瓦不会让工作耽误太多的时间,但他还是食言了。
「他在哪里?」
「他在客厅里等您。」
冠臣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脱下鞋子,换上室内鞋,他以平静的表情面对即将上演的风暴。
走进客厅,冠臣一眼便看见希勒瓦,只见他斜倚在舒适的日式座椅上,手上端着一杯宛如液态琥珀般的酒液。
看见冠臣,他放下精致的酒杯,缓缓地坐正身子。
「我回来了。」冠臣轻声道。
过了许久,空气依然是平和的,没有怒火、没有责难,在他迟归十个小时之后的现在,希勒瓦所做的,也仅仅只是平静的回视着他。
之后,他扯出一抹接近痛苦的笑容,声音嗄哑地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从昨天下午四点,等到凌晨两点,足足十个小时,每经过一个小时,他心中的绝望感就越深。
一种无以名状的情绪在冠臣的胸口翻搅着,有些疼痛、有些酸涩,还有更多不忍与种种形容不出的复杂感觉。
「我说过我不会逃的,我们曾经有过协议,记得吗,希勒瓦?」
冠臣在他的身旁坐下,琥珀色的眼眸与他啜饮过的美酒一般澄澈慑人。
他伸出手,轻抚上希勒瓦看起来有些瞧悴的俊容,认真地说道:「让你担心了,对不起,我道歉。」
希勒瓦震撼得久久无法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