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两生花————晓渠
晓渠  发于:2010年07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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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吃饭吧!"顾展澎暂时压下心中澎湃,把晚饭放在叶承安面前的小桌上,见他端起碗慢悠悠吃起来,中间忍不住轻咳,才又说道,"晚上别熬得那么晚,睡眠对身体很重要,你需要合理作息,多做些运动,体质才能改善......"


说着就给叶承安打断:

"你用了古龙水是不是?我个人很讨厌这种味道,希望你出去洗干净。既然见也见过,你大不必威胁要留要走,如果你呆烦了,大可以随时走人,我不会强行挽留。还有,我觉得,不见你的时候,我的心情好一些。好在这个收容所够大,没有必要,我们还是少见为妙。"


"我不会走。"顾展澎不理睬叶承安不友好的话语,"既然接受了这份工作,而我现在也确定你的情况,的确需要我的照顾,我就要留下来,直到你恢复健康为止。"


"你很把自己当回事儿。"

"嗯,没错,所以你晚上要弹琴的话,我还会上来倾听。"

"不速之客是不受欢迎的。"

顾展澎耸耸肩膀,好象说,"那又怎样?"

"那我今天晚上画画,不弹琴了。"

"需要模特么?我不收费的。"见叶承安垮下来的脸上,渐渐显露出怒气,看来他根本不接受自己的幽默,顾展澎连忙打圆场,"如果你不想我打扰,只要诚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


"你说说看,我未必会回答你。"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我们以前认识么?"

"这是两个问题。"

"那好,回答第一个问题就行。"

"喜欢一个人就需要理由,讨厌是不需要理由的。"

"不是吧?"顾展澎坐在叶承安对面的沙发上,抱起双臂,"喜欢很多时候是说不出理由的,可讨厌就一定有原因,才会把其中某人跟别人区别开,让你觉得他讨厌。"


"没有理由地喜欢,不是盲目么?到头来,为了喜欢的赔了性命,还说不出个理由,不是很冤?"

"能赔上性命的那种喜欢,要是能说出理由才怪!"

顾展澎斩钉截铁地说。

叶承安却忽然不说话了,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顾展澎,有点不相信他再说出这样的话。曾经他们讨论过,喜欢跟讨厌,哪一个更需要理由,说了好久也没得出什么结论,毕竟很多问题,并没有唯一的匹配答案。遇到了不同的人,可能又将是不同的结局。那是个春日午后,缓缓吹着南风,送来后院白蔷薇的香气。


第三章 象鬼一样活着

倨傲的人,要么是超级自信,相信自己有本钱,并且高人一等;要么在自我保护,小心地保持着安全距离。叶承安基本上属于后一种,并且他天生一副冷性子,似乎跟谁也不会太亲近,即使是从小到大都照顾他的唐叔。所以渐渐地,顾展澎对叶承安的冷淡终于释怀了,也不会觉得他是故意针对自己。


叶承安还是深入简出,很少下楼,不过偶尔他在楼上弹琴或画画的时候,顾展澎上去与他同处,他也不太会抗拒,但也绝对不主动与他说话。他象是长着坚硬外壳的倔强的大核桃,任顾展澎怎么敲怎么撬,还是完好无损,一点偷窥的机会也不留,可越是这样,顾展澎越是觉得好奇,越想剥开他的外壳,越想靠近他的内心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


闲来无事,顾展澎偶尔也帮唐叔做些简单家务,照顾叶承安的起居饮食。他终于认识到一点,叶承安并不是真的需要自己的照顾,因为某种不可知的原由,他收留了自己。而一次次,叶承安透露出的象暗示般的话语,顾展澎因为空白的记忆,无从理解透彻,以至于他总觉得叶承安是话里有话,却懵懵地,在那人的心事之外徘徊着,兜着圈子。


由于叶承安夜猫子的个性,顾展澎上床时间也跟着往后推呀推。这天晚上,叶承安既没弹琴也没画画,一个人躲在卧室里,顾展澎送去晚饭,也直接被告知离开,晚些时候上去收盘子,竟是一口也没动。整个人更是窝在大床上,缩着身子不肯说话。过了半夜,咳嗽声越来越重,脸好似埋在枕头里,出来的声音显得极端的压抑。顾展澎知道叶承安是不喜欢自己上去,只是听那难受的咳嗽声,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终于还是披衣出了门。发现唐叔的房门也是开的,一个苍老的身影正在徘徊在楼梯口。


"我上去看看他。"他说着上了楼梯。

"他不会给你开门。"

顾展澎折回来,伸出手道:"把钥匙给我。"

唐叔犹豫着,还是掏出那一长串钥匙:

"凡事顺着他,别......"

"我知道。"

顾展澎不知道唐叔怎么这么宠着叶承安,好象生怕惹他不高兴。怎么说也是伺候了这么多年的老人,该说的也不敢说么?还怪惯出他那偏激执拗的性子。

"别进来!不用你瞎操心!"

顾展澎才刚刚敲门,就传出叶承安不耐的声音。他却不予理睬,从兜里掏出钥匙,开门径直走了进去。叶承安依旧保持着晚饭时候难受的姿势,脸色苍白如纸,不带人色,那瞬间竟如同一抹残存的鬼魂。顾展澎连忙快步走过去,按着叶承安的肩膀,展平他的身体,将他固定在尽量保证呼吸道畅通的姿势,又从床头柜上端了清水,扶着他的头让他慢慢喝下去。


"家里有没有咳嗽的药?"

叶承安摇了摇头。

"起码常用的总该用吧?我去问问唐叔。"

"说没有就没有,你哪那么多废话?"

叶承安感觉水温润了喉咙,那种给冷风抽着又干又紧的感觉稍微缓和,说的话又不带好气。

"那怎么病了这么多天,也不请医生看看?"
顾展澎说着,食指跟中指习惯性地按在叶承安的颈动脉上量脉搏,却给叶承安一转头躲过去,冷不丁擦过他颈间的一块皮肤,顾展澎不禁惊叹,"你体温怎这么低?"

说着,他连忙拉紧被子,把叶承安裹了个严实,又觉得不够,冲着楼下的唐叔喊,让他把卧式室的壁炉生起来,然后自己跑到楼下烧热水,泡了姜茶端上来,强迫着叶承安喝下去。姜茶里放了糖,多少补充了一天未进食而缺乏的能量。叶承安也给折腾得够呛,再没有力气去挣扎,任顾展澎里里外外一趟趟地跑,为的就是让他能舒服一些。


终于火也生起来,屋子里暖和不少,叶承安被从床上挪到火炉边的躺椅上,盖了两层软软暖暖的羊毛毯子。他手里握着一杯热水,头微微抵在躺椅背上,脸色稍微缓和了点儿,借着火光,更蒙了一层端秀的淡淡红润。即使知道那不过是火光映衬出的颜色,顾展澎心里总还是好受了点儿:一个人怎么能把自己照顾到跟鬼一样狼狈不堪呢?这个叶承安脑袋好象真的有问题。


本来以为借着暖茶和火炉的温度,叶承安也许能睡个好觉,却不想病痛过后,这人似乎清醒了不少,呆望着跳动的火苗,不知心中在琢磨什么。按照顾展澎的观察,叶承安这咳嗽的毛病应该不是一天两天,他曾经问过唐叔要叶承安的病历,却被告诉,少爷身体还好,并没有什么病历。


"其实可以请个医生来看看,不一定说要医治什么,查出毛病在哪里也是好的,以后可以注意。"顾展澎往壁炉里加着柴,说话的时候格外小心。

"我身上的病没的治。"叶承安难得的心平气和说话。

"只是小毛病,说得那么吓人干什么?"

"你难道没听说,错过了治疗的时间,会留下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就象一个有病有痛的人,死去也是个有病有痛的鬼。"

顾展澎笑了,这个叶承安真的是与众不同,谁也猜不出那颗美丽的头颅里,想的是什么古怪的玩意儿,于是开玩笑一样地说:

"我以为死去以后,什么痛,都解脱了。"

"嗯,"叶承安若有所思,"我也是那么以为的。"

许久,再没有人说话,顾展澎仔细地审视着叶承安飘乎不定的神态,想起那晚见到站在天台上,那透露着寒冷的孤单身影。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谢谢你收留我。"顾展澎忽然说,"我想我们过去一定认识,而且还有段不愉快的经历,可你得知我失去了记忆,还是愿意收留我,所以,更加要谢谢你。"

"我可没说我们认识过,你大概是太无聊,才会自我臆测,编造故事。我没你说的那么好心,也从来不是善良的人。所以你没必要感谢我,不过你如果愿意用行动配合一下,请让我一个人安静会儿。"


叶承安的逐客令在顾展澎的意料之中,他已经发现一条规律,只要自己说中什么,叶承安总是会赶他走,拒绝跟他继续说下去。那算不算是变向地肯定了自己的猜测?顾展澎不会死缠烂打,心里却是一笔一笔记得清楚。他乖乖站起身,退到门口,又不甘心,再回身说:


"这是你的安全距离么?一旦我们的对话越过了线,你就竖起一身刺,拒人千里?"

"哪怕这个世界只有我自己,我也不会觉得安全。"叶承安的脸上刹那间露出一种近似缥缈的恍惚,接着眼光一闪,才又恢复冷漠地说了一句,"请别忘了关门。"


顾展澎本来以为那一晚的尝试,还是败给了叶承安冥顽不化的固执脾气。不料第二天傍晚,叶承安竟然下楼跟他们一起吃饭了,这多少带给顾展澎些喜悦跟希望。既然他能走下楼,就能走出这座大宅,走到外面,过健康的生活。而不用再把自己囚禁在这墙壁之间,象鬼一样活着。客厅的壁炉生了温暖的火,餐厅里的灯都点着,带着颜色的光线给冬天的夜晚,添加了不少和悦跟温度。


"唐叔,我屋里的窗帘太薄了,白天太阳晒得很难受,你帮我换个厚些的吧!"吃饭前,叶承安跟唐叔说。

"有阳光不好么?" 顾展澎不禁说,"多晒晒太阳也好啊!你看你苍白得象个鬼一样。"

本来拿起筷子的叶承安跟唐叔同时停了下来,顾展澎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和无礼,还不待他道歉,叶承安已经放下碗筷:

"你如果觉得我象个鬼,影响你在这里的生活,随时可以离开。"

"我,我只是开玩笑。" 顾展澎连忙给叶承安夹了一筷子菜心,"哦,我知道你喜欢吃这个,多吃点儿。"

叶承安意外地压抑了自己的脾气,并没有爆发,停了片刻,又继续吃饭。只是一句话不说,脸色也不怎么好看。顾展澎想打铁要趁热,反正今天晚上已经得罪他了,不妨把该说的都说了。


"多晒太阳多运动是好的。你身材也象是爱好运动的类型吧?我看过你打网球的照片。"

"哦?哪里看见的?"

"在报纸上啊!不少报纸喜欢写你们家的故事。"

"他们都怎么写我?"

"其实都不太记得了。"

顾展澎断断续续地说了些报上看来的专访,并不怎么详细,只是想吸引叶承安的注意力,这人恍惚的时候居多,这么正常地跟自己坐下来吃饭,又肯聊天的机会太少了。他想叶承安还是需要正常的引导,走出精神囚禁的状态,慢慢地克服心里的困难吧!


吃过饭以后,唐叔还上了水果跟点心,叶承安饭吃得不多,这些也只象征性地吃了点儿。陪他回楼上的时候,走在前面的叶承安忽然停下来,背对着顾展澎,声音古怪地问了一句:


"你知道我为什么象鬼一样地活着吗?"

第四章 雪地上的脚印

叶安站的地方,比顾展高了两三个台阶,顾展抬眼面对的正是他的一双长手。叶安自幼弹钢琴,双手一看便是经过小心保养,指骨长而笔直,柔韧而均匀的皮肉,颜色白晰得几近透明,此时在暗处更反衬出一种诡异的白,能清晰看见一条条青蓝的血管。


"少爷,天不早了,休息吧!"

不知道唐叔什么时候跟上来的,感觉象个影子在移动,一点声音也没觉察到。经唐叔这么说,叶安未发一言,那双苍白的手掌在幽暗的走廊里,慢慢远去。顾展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他本来就为那古怪的问题感到惊诧,而后来唐叔明显的阻挡,更显得扑朔迷离。顾展确实想不出,是什么样的遭遇,让叶安生活得如此消极萎靡,他既期待着有人为他解惑,潜意识里又似乎害怕知道答案。这种害怕来得莫名其妙,说不清,道不明,却又顽固地偷偷作祟。


那一夜之间,没有琴声,阳台透露着楼上陋下的一片暗淡灯光。顾展睁着眼睛,在那一束光线里,努力辨认着叶安的身影,和气息。一闭上眼睛,就想起幽幽睁在火光里的一双眼,深邃的黑瞳,冰冷支撑起的保护膜,坚硬,也脆弱,哪怕世界上只剩自己,也躲避不了的伤害......


叶安坐在卧室的壁炉前,看着唐叔把新的柴添进去,火苗迟疑了片刻,才慢慢地包围了带着冰冷温度的圆木。他缩身迎着火光躺着,感觉好似昨夜,自己如同那截结了冰的枯木,而他如火苗样拥抱着自己......带着温度和关怀。


"我是不是做错了?"声音是低低的,如呼吸般地细微。

唐叔半天没做声,离开前才说:

"你都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我还能说什么?"

叶安似乎长长叹了口气,收紧了握书的手,话语里甚至带着一种近似哀求的语调,

"我该怎么办?唐叔?"

"他的事你就别操心了,让他自己琢磨去吧!你好好睡一觉,比什么都重要。"

好好睡觉?已经有多久没安稳地睡过一夜了?他能做上的只是闭上眼睛而已,就象,他可以等顾展回来,而那颗心在不在,却又由不得他。

三楼的客厅不大,放着叶安的钢琴,通到外面阳台的落地窗,即使是白日,窗帘也是沉重低垂。晚上却时常拉开窗帘,因为叶安会坐在那里,安静画一会儿画。顾展陪过他几次,发现他画的东西,都是脑袋里想出来的,并不借用窗外的景色或者模特。


早上十点多,顾展朝窗外看了看,天幕低垂,灰朦朦的云厚厚地压了一层又一层,好象要下雪。心里有点期盼,今年的初雪来得真是晚。走上三楼,这个时间,叶安还没出卧室。想约他出去到湖边走走,或者去划划船也好,他看见湖边有条小船,湖面又没结冰,在湖中观赏雪景应该很漂亮吧?可他又不太确定这样的邀请会不会太唐突。正犹豫着,发现叶安放在客厅的画板,上面是一幅还未完成的画,画的是无边无际的雪地,一串脚印,沿着弯弯的曲线,慢慢地延伸到远处,那里是三两棵烟树,缥缈的影子斜斜披在雪地上,脚印在那片淡灰的影子里,消失了。


那是种很奇妙的感觉,如同碎成两半的玉,终于再合在一起,一丝一缝都合并得无懈可击。顾展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失去记忆的,世界从某一天开始变了模样,好象走了很长的一段路,蓦然回首,隐约地一处处脚印,却看不见走路的人。


"怎么看得这么认真?"

叶安的话蓦地响起,吓得顾展一抖: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你看得出神,还要怪我走路没声音吓到你?" 叶安手里拿着色盘跟笔,嘴角衔着一抹冷淡的笑,不再搭理顾展,兀自画起来。

顾展只得站在一边观看,心里打算着怎么跟他提自己的感受,与他的画是多么不谋而合。渐渐地,目光又集中到叶安的手上,他握笔的姿势跟别人不太一样,带着难以言喻的美感,修剪整齐的指甲,饱满而有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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