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遗相拿下来的时候,本来夹在遗相和墙壁间的的东西掉了出来。顾展澎抱着镜框,只看着脚边的一张折叠的纸,却没有移动。阳光携带着摇曳的树影,斜落在地板上,顾展澎终于缓缓低下身,拣起来,展开,上面是熟悉的,自己的笔迹:
"小安,
你信不信,活在每个身体里,其实都不止一套灵魂。我一直以为爱上你的那个我,任性而邪恶;而爱上我的那个你,却是个一尘不染,执着到有些傻。你纵身跳进海里的瞬间,我看见那个怨恨着,发誓报复,让我永不安宁的灵魂。可在律师宣布你的遗书的时候,我才彻底发觉,即使那个恨我入骨的你,也是爱得不能自拔,爱和恨,只一念之差。只要活着,就无法放弃,所以你自己结束,再把所有的一切还原。
可是你知不知道呢?好好活着,每天微笑的开心的叶承安,对我有多重要?对你说过多少次,别爱我了吧!那样,你也许还有幸福的机会。这种想法最强烈的时候,甚至希望你只是台麻木的机器,只要设定了程序,就会按照要求去精确运作。可你还是你,偏执,冷漠,一意孤行......却又致命地吸引着,我。
昨夜又梦见你,站在叶家的阳台上,我正开着车离开,我想把调车头开回去,可是怎么努力也没用,车子不受我的控制,而你在后望镜里越来越远......我受够了,叶承安,够了,就是不能继续了,不想继续了......原来放弃和继续,后者需要更多的勇气和决心,忽然明白了你的心情......看见自己的手,终于放开了。
还找得到你吗?小安,找得到吗?"
顾展澎的视线渐渐下移,落款处,写着,"顾展澎绝笔"。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的他,竟感觉如释重负。其实,叶承安也暗示过,他说生者与死者,活在两个没有交集的世界。不管生与死,他与小安,终属于同一个世界。
进入叶承安的瞬间,忽然哭了出来,说不清是什么样的眼泪,在合二为一的刹那,拼了命地流出来,落在小安汗湿的脊背上,滚烫的,渗入毛孔,穿透了他冰凉的心。闭着眼的叶承安,黑暗的视野里,刹那亮起一簇耀眼的光芒,闪烁着,象是那颗分享着自己的名字,却从未露面的,星星。
上一世放开的手,终于狠狠抓在一起,亲吻是为了确定,身体和心灵都畅游在同样的天空下,无论是谁投奔谁,我们在一起。纠缠,厮磨,温柔地进入,每一次出入间流露的无悔的呻吟......情欲的终点,只剩两抹自由飞舞的灵魂,交织在月朗星稀的夜空深处......
第二十三章 再回首
叶承安从阳台朝下看,昨夜小了小雪,顾展澎正帮着唐叔打扫门前积雪。被记忆逼死的人,因为用生命偿还了债,所以死后再不用受那些往事纠缠了吧?而过去与叶承安而言,又是救命稻草,只有紧紧抓着,才过得下去。他安静看着下面的顾展澎,时而跟唐叔说话,侧脸的神态与以前那么惊人的一致。虽然失去了记忆,顾展澎其实并没怎么变,那么自己呢?叶承安并不知道刚刚想到这儿,已经不经意地叹了气,曾经那么多次梦想,如果有机会,要脱胎换骨,做一个跟现在完全不同的人。可有时候固执是多么可怕的东西,连再世之后都无法改变的他,那区区五年的海外生活,又怎么可能帮他解脱?张颂扬想得太天真。
再次重逢,是五年后,叶老太太的葬礼。
刚下过大雨,泥土还是湿的,空气粘腻着,依旧有浅细的雨丝慢慢飞舞。葱翠的枝叶间,无数把黑伞,一朵一朵,从左右的小径上汇合,朝卵石路上集中,合并到一处,再三三两两地,交错着,拥护着,到了棺木入土的地方。男女老幼,都包裹在黑色衣装里,墨黑的眼镜遮挡了眼睛,遮挡了真正的心情。叶承安和顾展澎就在错落的黑伞之间,碰在一处,轻轻向后撤了撤伞的边缘,看见对方不肯泄露表情的脸,握伞的手,都情不自禁地,紧了又松。牧师平坦的语调里,夹杂着一两声女人的啜泣,叶承安孤身站在一边,惦念了五年的梦想,实现时这么平静,痛,却不能淹没,一种类似快乐的,情绪。
本来都要停的雨,又下得密集起来。
"亲爱的孙儿小安,
不光是因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奶奶这几年确实看了很多关于同性恋的书,了解这并不是你的错,或者说,本来就不是个错误。只要你以后,平平安安,开开心心,比什么都重要。
奶奶不是傻瓜,他们对你怎么样,我心里有数,只是我曾经误解,以为只要不把你卷进叶家钱财的纠纷,对你也就是种保护,也可以化解他们对你的敌意,可自从你出国以后,我想了很多,几乎每条路都帮你想过,没了钱财,也许烦恼也少,可财大气粗的他们,如果欺负你,你又怎么保护自己呢?
这间大宅,是你爷爷家祖上的房产,我在这里带大了几个儿女,看着叶家枝繁叶茂地繁衍,可在将死之际,最感到欣慰的,还是带大你的那十几年,看着你,从一个小不点儿,长成漂亮的小伙子!从奶奶牵着你的小手,到你掺着奶奶的胳膊......你也许觉得我是偏心的,可请相信,奶奶所做的一切,有的做得对,有的不得法,但都是为了试图保护你。
你从小就把心事埋得很深,很乖,乖到让人捉摸不透你在想什么。感情上的事,我多少猜到一些,小安,听奶奶一句话,无论发生什么,永远,别为难自己。你不是说,死去的人会变成一颗星星吗?奶奶就要变成星星,会站在那颗叫‘小安'的身边,永远保佑你,我的孩子。
奶奶爱你,一直都爱。"
再回到从小住到大的房间,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苦不苦,甜不甜。律师宣布奶奶将祖宅产业留给自己的时候,即使不抬头,也想得出各人脸上错谔失望的表情。其实连叶承安心里也吃惊,尽管他对叶家家产并未觊觎,留给他的这份有多重多厚,心里还是清楚。不算房产,只周围这一片土地这几年因为山下建了富豪度假村,接连着升值,数字已经不敢去算;何况还包括这大屋里,爷爷奶奶搜集了几十年的古董......因此,叶承安低着头,沉静地,不发一言,更不去理睬周围复杂的判研的眼光。第一次觉得奶奶帮着他,给众人一记响亮的耳光,这给了他无比强烈的快感。
"小少爷,电话!国际长途。"唐叔推开门说,"接完就下来吃饭吧!"
"哦,好。"叶承安拿起听筒,不用问也知道是谁,"什么事?"
"我们发了是吧?"果然是张颂扬,"那块地卖了,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钱哦!真成爆发户了,现在。"
"我没打算卖。"
张颂扬不说话了,那么大的房子,不卖的话,怎么支付开支?可叶承安决定的事,又有谁能说得动?最重要的是,他为什么不卖?
"见到他了?"张颂扬的声音低下去,再不见刚才的雀跃。
"嗯。"
"......,叶承安,你不会......不回来了吧?"
轮到叶承安沉默,拿着话筒的手,微微的,难以察觉地,颤着。
"叶承安,你别逼我去捉你!"
"来抓我吧!"脱口而出。
"好,先给你几天时间逍遥!"张颂扬放松语气,却不减严肃,"需要钱么?我手头还有点,要不要救急?"
"还好,佣人都遣走了,费用已经减到最低。"
"一个也没留?你自己能活么?我回去陪你一段吧?"
"唐叔留着呢!我又不是白痴,什么叫不会活?"
"那就好,嗯......我等着你,叶承安,别放我鸽子。"
贴着电话的脸,勉强地咧开一个笑容,"我知道。"
楼下的餐厅摆着简单的晚饭,盛夏闷热,是窗都开着。唐叔帮着盛饭盛汤,叶承安拿起筷子,说:
"一起吃吧!反正就我们两个。"
唐叔有些不适应,刚坐下,顾展澎进来了。叶承安吃惊,却又不肯泄露情绪,却问道:
"你怎么进来的?"
"开车进来的呀!"顾展澎理所当然地回答。
"唐叔,明天把大门的遥控加锁吧!"
顾展澎站在客厅中间,不知所措,叶承安回来也有一个多月,除了叶家聚会,并没见私下见过。五年前的离别,已经那么难堪,遗嘱的原因,叶承安又倍受叶家人的非议,因此听到并不欢迎的话语,顾展澎觉得进退不得。
"如果没吃晚饭,不嫌弃的话,一起吧!"叶承安这一句话,缓解了两人之间的尴尬。
一顿饭吃得格外安静,三个人谁也不说话,连吃饭喝汤都不带声音,只非常偶尔地,杯匙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都似乎响亮得让人心惊肉跳。晚饭过后,唐叔退到厨房里收拾,顾展澎才终于开口说话:
"打算在这里住下去,还是要回英国?"
"没想好,你该不是被人支派来游说我卖房子的吧?"
"不是,地产方面不是我负责。"
"哦,不说我都忘了,你已经进了叶氏。怎么医生的薪水不够花?还是你老婆已经孤立无援到,要把枕边人也调进去,摆夫妻阵呀!"
"小安,你,还真没变。"顾展澎苦笑着,心里却有觉得高兴,他曾经害怕那段不快乐的往事,给叶承安带来什么阴影,如今看来,他的担心多余了。
"这辈子变不了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大家都是一样!有没有困难?需要帮忙的地方,跟我说。开支如果划不开,我可以帮你,法律税务方面的,我也认识律师,可以帮你介绍。"
叶承安忽然抬头,黑眼睛盯着顾展澎看,说话时,目光滟潋:
"我说过一点儿也没变,包括对你......怎么还敢来招惹我?"
"小......安......,"顾展澎的背僵直着,不禁皱了眉,半天不能继续,"你怎么......怎么?"
远处传来轻雷滚动,又要下雨了。叶承安觉得那熟悉的痉挛一样的疼痛在胸口隐隐地传播开来。顾展澎发动引擎的声音,淹没在清晰起的雷声之中。叶承安回到房间,吞了颗药片,才渐渐感到平静下来,那一颗躁乱的心,终于平息了横冲直撞,里面的野兽,睡了。
***************
几天后,出门回来,唐叔就跟他说张颂扬下午打过电话来了。叶承安下午都在跟律师谈地产税务的事,手机一直也没开,之前摆脱张颂扬的事情大概办好了,才会急着找自己吧!电话拨过去,响了几声才给人接起来:
"Hello?"
叶承安认识这个声音,心里顿了一刻,平静地说:
"高泽吧?我是叶承安。张颂扬不在?"
"哦,在,"高泽明显慌了,"他......在洗澡,你等等。"
"没什么,他洗完让他打给我好了。"
说着挂了电话。张颂扬和高泽的事,他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张颂扬竟把他领回家。很快张颂扬就打过来:
"白天手机怎么不开?"
"在谈事。"
"麦尔森医生已经把你的病历转到秦医生那里,我帮你联系了,预约每个星期三的下午三点。如果时间不方便,再换,我刚给你发了电子邮件,详细资料都在里面。你马上跟他联系知道吗?"
"嗯,听到了。"
"......高泽,他,只是过来吃饭,"张颂扬说话开始吞吐,"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我不介意。挂了吧!我另有电话进来。"
并不是故作大方,确实是不介意。叶承安来不及想太多,因为,另一线上打来电话的竟然是叶继岚,约他明天出去吃饭。本来可以拒绝的,可是不知道为了什么,他却答应了。
二十四章 孤岛
叶继岚的眼睛,带着典型的叶家遗传,因为黑眼球占了比常人大的比例,会显得黑漆漆,有时候,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巧的是,叶承安也是这样。叶家大宅一楼的偏厅,到了下午,阳光很好,向外凸出的观景窗让进大片大片的金色光线。两人喝着茶,眼神各自游移,不肯接触。
"听说你找了工作,打算长住下来了?"叶继岚问。
"大学同学开的画廊,我暂时帮忙。"
"哦?没有入股?"
叶承安心中暗笑,明明调查得一清二楚,又何必装?于是懒得回答。
"不想换个离办公室近点的地方?这里偏僻,而且,你一个人住,怎么支付庞大开支?现在可能不觉得,到年底追加各种税务的时候,光靠你那份薪水,怎么可能支撑!"
"到时候再说吧!"
"那怎么来得及?我认识不少地产商,帮你介绍一个,价钱上也不会欺负你不懂,卖了地的钱,随你这辈子怎么花,也花不完了。"
叶承安耐心一向不好,本来就维持得艰难的平和,也给叶继岚居高临下的几句话的给撩翻了。
"那么多钱,不知道爱情买得到买不到;但从你身边挖个员工,还是应该挖得到吧?"
顾展澎这个名字几乎成了两人之间的导火索,而叶承安并不惧怕点燃它。果然叶继岚脸色立刻变得难看:
"是为了你好,往他身上扯什么?"
"不能扯么?难道你不知道有钱人都有让人难以忍受的臭脾气?你既有求于我,怎么也得受着吧?"
"我求你什么?"叶继岚冷笑,"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山下开发的度假村是叶氏地产吧?本来以为奶奶不在,这一片地就自然归还到叶家,正好不影响你二期开发的计划。可偏偏天不遂人愿,怎么办呢?事业跟爱情都受到了威胁。"
叶继岚"腾"地站起身,早就知道这将是没有结果的对话,又何苦跟一个疯子浪费时间?而这个疯子又比自己想得要聪明,这就注定了受气的是自己。他进攻时全不防守,说话做事毫不留余地,让她这种本来十分有耐心的人,也无端感到烦躁。
"有钱人不好当,先做做看,到底是否合适吧!至于爱情,我向来自信,你的关心多余了!"叶继岚转身便走,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在空旷的室内回响,她猛然停了脚步,回身高声地,几乎嘶喊一样,"他五年都没去找你一次!你真当他心里有你吗?别做梦啦!你这个,疯子!"
叶承安嗤笑,抱着双臂,未发一言,看着叶继岚离去的背影,刚才张牙舞爪,竭嘶底里的模样,不是比我更象疯子么?这不就是个疯子的世界?人人都象小丑一样,掩耳盗铃,以为戴着面具,就不需要承认,丑陋的事不是出自自己的手,而罪恶累累的黑心,也跟自己无关吗?疯子,都是疯子!
因为开始在画廊上班,生活渐渐充实,有时侯走在街上,以前熟悉的一幕幕会悄然无声地重演。从再见到顾展澎那一刻起,叶承安就知道,治了五年的病,再也好不了,无论多么努力,他依旧拗不过内心的执念。刚停了车,手机响起来,他拿出来看,是张颂扬,皱皱眉,挂了。唐叔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与他说话,脚踩上楼梯,就听大厅的电话响起来。
"小少爷,你的电话,张家少爷的。"
"说我不在。"
"哦。"
走回房间,松开领带,镜子里那面露疲惫的人,是自己吗?手不知不觉停下,摸着眉毛之间,皱眉成了习惯表情,已经察觉不到。手机又响了,不接;手机刚停,座机开始响,也不接;手机再响;座机......唐叔敲门,犹豫着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