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零点五十五————田唐
田唐  发于:2010年07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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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方远还是笑着接过儿子手里的橘子,放到嘴里。

“林助理呢?”

“他,他家里有事。”

“骗鬼啊?他光棍一个,能有什么事?”

杨方远听到这句,心脏忽然抽痛了一下,“呵呵,你小孩子,懂什么……”

“我都十八啦,完全行为能力人啦!”杨寒笑着走到窗户边上,手不自觉的伸到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看,没有信息,没有电话。他忽然很想知道,现在土包子老师到了什么地方,离家远不远,有没有见到他爹他娘,还有他弟弟妹妹……

土包子老师要考四级了啊,那本单词书上的单词,他都认识,土包子果然是土包子,一沾洋文就完全不行……还不如他呢,他还想过,等高考完了,干脆替他补补英语,不收钱……给他做西红柿鸡蛋就行了。

顺便,让那个土包子再也不敢瞧不起他,背地里笑话他……

“这次我准能考上……”想到这里,杨寒小声的念叨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念给谁。

他爸爸听到了,欣慰的点了点头,眼睛轻轻的眯起来,轻轻的说了句,“好,好,杨寒……你终于能让我放心了……可是,可是……”

他的‘可是’没有说完。

杨寒回过头,想问他要‘可是’到什么时候……却看到自己的父亲已经完全昏了过去,手里的橘子掉在地上……

他还是第一次剥桔子给父亲。

“医生,医生!!快来人啊!!!!”

36.对不起

杨方远今年四十六岁。在三十岁之前,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要在实验室度过……他是个基础医学研究员,他热爱这项工作,热爱自己的家庭,热爱自己的生活……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妻子频繁的和他拌嘴吵架,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离家出走……最后,他终于离婚了。

离婚之后,妻子很快和一位中年企业家结了婚,去了美国。

他都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熟识起来的。

那个时候房地产业刚刚起步,身边很多有些门路和背景的同事朋友都积极投身房地产……三十年啊,他第一次对自己的理想产生了动摇。于是,他创办了宁远公司。

父亲常说,方远是适合做这个行当的人……方宁的话,就不行。父亲了解他们兄弟两个甚于了解自己……

宁远慢慢的成长起来了,方宁慢慢成熟起来了,杨寒慢慢长大了……他慢慢变老了……他想着,生活就是这个样子,总不能事事如意,总要有些遗憾……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但怎么忽然,身边那个他一直信靠的下属,就忽然对他说些奇怪的话。

那太奇怪了。说那是爱情,太奇怪了。

林砚青啊,是个有本事的年轻人,想到林砚青,心里总是莫名的踏实。如果没有他,宁愿不会有今天,自己也不会有今天……他欠砚青的太多。于是他就问他,砚青,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

他却回答说,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无论你在这个世界上的哪个地方,我都不想离开你超过十公分的距离。我想要成为你抬起头就看到的那一个人,我想要你把叫唤我的名字当做每天的习惯……我想要熟知你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

“我想留在你身边。”

林助理安静的坐在病床旁边,他已经超过48个小时没有来医院……在那如同48天的48个小时里,他蜷缩在公寓的浴室里,一遍又一遍的设想着每一个他可能得到的消息,好的,坏的……

他想过无数种反应,无数种哭泣的方式,无数种……让自己一同消失的方法。

他害怕,他无法想象,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了那个人,他要怎样活下去。他本来一直都那么脆弱,十年,他太习惯那种生活,他太乐观。

躺在病床上的人带着厚重的氧气罩,所有的仪器都显示着他微弱的生命体征……林助理看到他的手指轻轻的抖了一下,他慌得一把将那只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原来是这样热的。

他无数次想象过那双手的温度,想象过这个人的怀抱应该是多么的温暖……

拥抱的热度,也许,他一辈子都不能知道了。

昏迷着的人稍稍的发出了声,医生护士赶紧走到近前,李医生靠近听他说话,听了许久,抬起头,轻轻的叹气,然后,摘下口罩,安排护士们准备输液用药,“总算醒过来了……”

林助理心里踏实了大半,却又忽然把手松开,站起来,“那我先走了,大概杨总也不想见到我。”

“方宁公司太忙,杨寒情绪不稳定,你又要走……烂摊子谁收拾?”李医生拦下他,“砚青,这么多年,你都过来了。”

“李医生,我早就想通了,只要他人好好的。”

“砚青,方远昏迷过很多次,你也是知道的。”李医生严肃的看着他,“每次他醒过来,最先叫的都是你的名字。”

杨方远知道‘胃癌晚期’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每一次必须依靠吗啡来缓解的疼痛,每一次忽然的昏迷,每一次濒死的梦境……都可能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记忆。前不久,他对林砚青说过什么来着……他说,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他说,你让我觉得压力很大,我忍耐了十年,太久了,不要到我快死了,还要背负着对你的歉疚……

他说,我不想看到你。

砚青就走了。

嗯,砚青那样的人,听到这样的话,一定会走的……他走了就好。可是,可是……

“砚青,我放心不下。”

林助理听到他的声音,却听不清,快步走到床前蹲下,仔细的听他说话。

“砚青,我放心不下你……”

李医生听到了,看了看时间,凌晨零点五十五,他的同窗他的好友他的病患终于又一次脱离危险。他舒了一口气,离开了急救观察病房。

隔壁休息室的杨寒躺在沙发上,眼角红肿着,手里攥着的手机上‘发送失败’的报告已经填满了收件箱……田元的电话还是打不通。

林助理扑倒在病床旁边,大声的哭喊着,杨方远,你欠我的!我对你十年的好,你都无动于衷……你快把眼睁开,我爱了你十年,你还要赶我走……你对不起我,你对不起我……

躺在病床上的人,轻轻的说了一句,“对不起。”

37.脱险

我不爱你。我是男人,你也是。我们可以是手足,是挚友,但不能是恋人。我们可以肝胆相照,但不能心心相映……

但我希望你幸福。

我希望你过得好。

希望你微笑。

希望你快乐。

所有你想要的,我全都想给你。

我愿意紧紧握住你的手,我愿意和你拥抱,我愿意让你留在我的身边,愿意一抬起头就能看到你,愿意把呼唤你的名字当作习惯……

但我不爱你。

这不是爱情。

这,这不是爱情吧……

也许,不是。

林助理坐在病房的地板上,头靠着病床,四下很静,他听着氧气罩里面传来虚弱沉重的呼吸声,心脏一阵阵的缩紧。

一个不小心,生离死别就被画在同一条线上。

“我很自私,我就是要守在你身边。”

呼吸的声音依然平稳,那个虚弱的人说,“你要好。”

“我不好,如果你死了,我就不好。”

杨方远清楚的听到这个声音,很清楚。

“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就会难过,我就活不下去,你死了,我就一辈子不会安生……你要死,也把欠我的还清再死!”

欠你的,我怎么能还得清……

“杨方远,你说一句对不起,有什么用?你要说十年,十年!”

那个虚弱的声音淡淡的重复着,“十年。”

十年是一个整数。那有多长,也许有的人都还不清楚……对杨方远来说,十年,是他从理想转向现实的时间段。对林砚青来说,十年,是他安心下来,企图用一生偷偷留在一个人身边的时间段……对杨方宁来说,十年,是默默藏一个人在心底。对陆之凌来说,十年是在幸福和痛苦之间的来来回回。

杨寒不懂十年。他在清冷的夜里睁开眼睛,看到昏黄的灯光下的李医生正在闭目养神。

“李伯伯……”

“杨寒啊,醒啦?”李医生睁开眼睛,“你爸爸没事了……你别担心。”

“我去看看!”

杨寒走到病房的时候,陆之凌正坐在门口的长凳上。他往里看了看,二叔坐在父亲病床边上,父亲苍白的手被他身边的林助理紧紧握着……有些什么地方很奇怪,但又仿佛是理所应当。

“待会儿让你二叔送你回家。”

“林助理回来啦?”

陆之凌点点头。

“擅离职守,让二叔扣他工资!”

陆之凌轻轻笑了。

“还有,还有那个土包子,他要是我高考前不回来,就炒他鱿鱼!”

“等你考完了,求他他也不干了,你放心。”

“我,我哪儿有那么差劲了!!”

“杨寒,你可一定要考上。”

杨寒瞥了他一眼,“陆叔叔,你在怀疑我实力吗?”

“本来你二叔也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李医生定了第二次手术的时间。”

“什么时候?把握大不大?”

陆之凌轻轻的把手放到那个大男生肩膀上,“你爸爸现在比较虚弱,手术成功率大概五成六成……时间是下个月七号。”

杨寒的肩膀明显的抖了一下,“哦。”

下个月七号,是高考的第一天。

38.手术

人的一生有很多机会,高考无疑是其中最为庸俗的一个……但对于杨寒来说,现在,这仿佛成了他唯一可以为父亲做的事情……这个机会,他必须抓住。距离进入考场还剩下十五分钟,陆之凌从副驾驶位转过头,看了看后座上紧张兮兮的小孩,笑了笑,“感觉怎么样?”

“还,还行……”

杨方宁从后视镜里看着他的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九点钟,大哥杨方远的手术就要开始……

陆之凌轻轻的把手放到他的腿上,又对杨寒说,“别紧张,只是考试罢了。”

杨寒点了点头,看了看车窗外的人群。

“准考证带了吗?”

“嗯。”

“铅笔。”

“嗯。”

“橡皮,中性笔。”

“嗯。”

陆之凌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把手机递给杨寒,“给,你老师的电话。”

“啥?”

陆之凌一听,哈哈笑起来,“怎么你和田元说话都一个风味了?”

杨寒脸一红,一把夺过手机,“喂。”

“喂。”

他已经好多天没有听到土包子的声音了,这样忽然从电话里听到,他却仿佛有点紧张,“土包子,你有什么事?”

田元正在医院门口的小卖部里打电话,听到他这么问,有点奇怪,心想,这还不是因为知道他今天考试,稍微鼓励问候一下……

“哦,你一会儿考试啊,我就给陆经理打电话问问情况。”

“原来你不是给我打的啊!!!”

田元一听电话里的人急了,又觉得很奇怪,“啊,我又不是没有你号码。”

杨寒心里不爽,有点不耐烦,“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你好好考。”

“哦。”

“别紧张,考之前再看一遍公式。”

“哦。”

“你总爱弄错小数点,细心点。”

“哦。”

车窗外面的学生们已经开始陆陆续续走进考场,杨寒握着手机的右手手心汗湿着,陆之凌小声的提醒他时间。他点了点头,“我去考试了。”

远在家乡医院门口的田元仿佛默契似的也跟着点了点头,淡淡的笑了一下。耳边出来‘嘟嘟’的声音,小卖部的阿姨说了一句,“两块四。”他就迅速的掏出零钱来……

天气真闷热,大概,会下雨吧。

市第一医院十三层的病房里,杨方远安静的看着窗口,他这样看了大概有半个钟头了,然后,轻轻问了一句,“杨寒该进考场了吧?”

林助理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点了头。

“能不能带我去十一楼,看看爸爸。”

“好。”

手术用的病床进入大电梯,下了两层楼,做手术的人很多,谁也不会在意出现在十一层的是心脏科的病人还是肿瘤科的病人……这没什么区别。他们在杨老教授的病房门口停了停,杨方远用力的歪过头,从门口的缝隙看进去。

那个老人正精神矍铄的嚼着巧克力花生,和病友聊天。他听不清父亲在说什么,他猜父亲在念叨他们兄弟两个为什么不来看他……念叨着杨寒今天的考试。

杨寒啊,他的儿子,那么聪明的孩子……他却没有好好的教导,是他的错,是他的错。

“杨总。”林助理低下头在他耳边小声的说,“时间差不多了。”

他点了一下头,努力的微笑。

在过去的十年里,‘时间差不多了’是林砚青对他说过最多的一句话。他习惯用微笑当做回应……这次,也不该例外。

病床又缓缓地推进电梯,电梯回到13层……护士推着病床来到手术室门口。

这里是林砚青能到达的最后的地方,杨方宁和陆之凌,也已经在这里等他。

要见的人,都见到了。

他抬抬眼睛,看到那个站得离他最近的人,他觉得他该说些什么,让他好好的,让他不要胡思乱想,让他……

但话到嘴边,却不一样,“砚青,公司的事,还要靠你……”

不,这不是他想说的。

“砚青,我……”

林助理先一步开口,“你不要说。”

杨方宁诧异的看着他,陆之凌了然的看着他。

杨方远淡淡笑着,点了点头。

“你欠着我,等你做完手术,一句一句说给我听。”

39.等待

每个人都曾经经历过漫长的等待……

但这次的等待绝对是杨方宁曾经经历过最漫长的等待。他眼睁睁的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大哥被推进手术室,手术室的灯亮起来,他看到那个一直以来守在大哥身边的人,安静的站在手术室门口……

他大概是想离他更近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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