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火燎原》01
卫錤沣比约定时间早了两分钟整踏入希腊文化部辖下第二考古分部的办公室。门砰的一声撞在墙上,通报他的到来。一位刻意染了金发的迷人女秘书抬起眼睛,冲他露出笑脸。
「嗨。」錤沣从容地走向她,鼻子上的太阳眼镜并没摘下,只是微微低头,从墨镜上方与秘书打了个照面,报上姓名之后又补上一句:「我跟丹堤雷斯教授有约。」
女秘书脸上保持一贯的微笑。「教授期待您的到来。请由旁边的门进入──沿着走廊直走,过了阶梯后右转。请于接待区稍坐片刻,教授很快会出来与您见面。」
錤沣俐落地抛给她一个灿烂的笑容后,便转身入内。他缓步走在长廊上,一边看着窗外刺眼的艳阳照在白色建筑和熙来攘往的埃蒙街上,纵使现在还不到十一点,外头的气温已经逼近三十度大关。
考古分部内光线昏暗,由中央空调维持凉快的温度。錤沣推推墨镜,拉拉夹克领子,细沙子在翻直袖口的时候从里头洒落下来,是埃及行的纪念品。他做了个鬼脸,漫不经心地拍拍磨旧的衣袖。黎明时他搭上一架运输机,才刚于一小时前降落雅典,既没有行李也没有预定住宿饭店,根本没时间也没机会换上正式服装赴这个约。
只能在心里期盼丹堤雷斯教授不会以第一眼印象来判定一个人,但錤沣也没忘记提醒自己,实地考古学家在状况最佳的时候也不会整洁到哪儿去。此时想起最近共事过的一位埃及古物学者,他不禁打了个哆嗦。那人瘦高身材,姜黄色头发,脸上有雀斑,总是穿着热裤,脚踩凉鞋,身上一件扎染背心,即使在四十度高温底下的帝王谷依然坚持「穿出自我」。
錤沣以为他大概永远也无法了解这些学者罢。但如果真要深究,他也没办法理解异男,至于异性恋学者……唉,还是不提也罢。他的同事都是一些性冷感、令人倒胃口的无趣宅男,宁愿呆在师生公共休息室讨论伦理学,狂嗑咖啡以弥补血液里缺少的尼古丁。
经过楼梯后向右转,却猛然打住脚。还有人也在丹堤雷斯教授办公室门外等着。
錤沣瞥见最靠近椅子的那张桌子上头摆了三个空着的保丽龙咖啡杯,一份雅典日报打开在猜谜游戏的版面,上头的纵横填字谜和数独已经都做完了。显然这名男子等了好一阵子。
錤沣在男子对面的位子上落座,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对眼前的男子视若无睹。他一手帅气的掠了掠俐落短发,假装在看自己的脚。仗着太阳眼镜的遮掩,他肆无忌惮地打量坐在对面的男子。
出乎意料之外,男子是中国人。皮肤白皙细致,看得出来不常在户外进行挖掘的工作。看上去认真又严肃,彷佛不知道怎么笑。錤沣最清楚这种人了──是学术界中最最无聊的人种,镇日埋头做研究,与现实世界脱节,更不懂玩乐,錤沣在伦敦大学里就认识大约有十五个这样的人。
唯一的不同点在于他大学里的同事总是把他当空气,甚至在擦身走过或与他们交谈时,錤沣都彷佛不存在似的。然而对面这名男子注视自己的灼灼眼神只有在进行脑部手术的神经外科医生眼里找得到。
錤沣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此人,想了半天却想不出来,自己平常见过的人多不胜数,容易忘记也是司空见惯。通常能够留在脑海里的不外是企图谋杀他的、欠他钱的,或者提供他可靠消息的。
可是坐在对面的男子并不属于这几类人。錤沣谨慎地端详对方,内心不禁怀疑两人是否曾经交往过,要不男子怎么这么坦率地直勾勾盯着自己看?可又觉得机率近乎零。一来拘谨男子从来不是自己的菜,二来他的每段感情向来无法维持超过四个礼拜。他一年到头在世界各地奔波,没时间长期定居某处与人深入交往,等好不容易在家的时候,又只想要独处的时间。有几位前任男友都骂他是自私的讨厌鬼,这点连錤沣自己也颇赞同。
《欲火燎原》02
心中的怀疑扰得自己不宁不耐,可是又不想冒昧询问以免认错人出了糗,錤沣往后靠在椅背上,很快地检视一番男子的打扮,又看看自己的衣服,耸了耸肩。
錤沣穿着橄榄绿工作裤,老旧的黑色多袋式皮夹克,里头一件肮脏衬衫,现在已经看不出原本的白,领口敞开,脚下一双破旧的爱迪达运动鞋。对面男子穿的却是擦得发亮的皮鞋,时髦的深蓝色西装,打得完美的领带,錤沣这辈子还没打过领带呢,念书时没打过,工作面试时就更不会打了。
倒也不是说现下是在参加工作面试,这工作他早已得手,会面不过是个形式。
既然如此,眼前这男人等着与寇斯塔?丹堤雷斯教授见面又是为何?
錤沣决定不开口问。猜想这无趣男子肯定是名研究生,正撰写有关原始科林斯风格艺术的论文,因此特地来向该领域的专家请教。但说不定他真的是来进行工作面试的,那种极其无聊却又必要的工作,好比清洁工啦,或者档案管理员……
此时男子倾身向前,脸上挂着紧张的笑容,手一直拨弄不断从鼻梁上滑落的细框眼镜。「恕我冒昧,」他的普通话讲得吞吞吐吐的,语调轻柔,才刚开口又顿住不说了,脸腾地红了起来。双手抖个不停,赶紧握起拳头放在膝盖上,复又开口说:「很抱歉,打扰了……」
錤沣摘下太阳眼镜,扬起下巴,蓄意摆出傲慢的姿态。「嗯哼?咩事啊?」他故意说的广东话,看见男子脸上露出困惑又尴尬的神情,錤沣心里偷偷乐着。
「我──我……唔事。对唔住。」男子回的也是广东话,可是目光低垂,一副难为情的样子。然后又极度专注地研究起那已经做完的数独。
錤沣觉得很惊讶,遂定定注视他,激对方抬眼看向自己。
对方终于又抬起目光,眼里有一种似挑战似恳求的神色,錤沣见了顿时止住呼吸。那眼神彷佛在表达两个意思:看着我是由他的眼神发出的,可是肢体语言说的却是:别看我!
好奇心被勾了上来,錤沣回应对方的挑战,却忽略他的恳求。怎么自己刚才会觉得这男子乏味呢?认真而严肃──半点不假。无趣──没的事。有这么一张丰嫩诱人的嘴的男人绝对跟无趣沾不上边。那副细框眼镜看似古怪,可是镜片后的那对眸子又大又纯真,就跟小狗的眼神一样无辜。而且根本还没怎么调情他就已经臊得满脸通红了。
这人真有意思。錤沣的嘴角不由漾起见猎心喜的笑容。心里萌生一个念头,也许可以诱拐这名学生或清洁工还是其他什么的,这都不重要,只管让他到帕尼萨山当自己的助手。毕竟要独自到深山里头开挖遗址可是很寂寞的。
錤沣开始胡思乱想着接下来几个月两人困在山中时可以取悦彼此的方法,就在他构思出一个非常美妙的情境,画面中的两人全身抹上橄榄油在裸体摔跤,身旁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站在办公室门口的是专责史前和古典希腊罗马时期之古物的第二考古分部的负责人寇斯塔?丹堤雷斯教授,脸上绽出热络的笑容。「羊博士、卫先生,很高兴与你们见面。」他操着一口腔调比希腊咖啡还要浓的英语,比了个夸张的欢迎手势。「请进请进。」
錤沣眨眨眼睛,听见男子的名字时脑中那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鲜明起来。羊博士。他当然认识啊──正确的说法是,听说过此人,因为两人的人生路未曾交集。指的不是正面接触的那种交集:不像眼下这情形。
羊甯,上海博物馆的年轻馆长,被公认是研究中国古镜的国际权威。錤沣通常对这类领域不感兴趣,可是有一日当他回到伦敦的家中,被五十小时的长途飞行给搞得浑身疲惫,又加上时差的问题,整个人蔫蔫的,一打开电视机就见羊甯端着一张讨人喜欢的笑脸,在讲述那著名的卡斯翠尔画板画。
錤沣震惊地盯着电视萤幕。是他发现了画板画的第二存放处。也是他将这些画从非法古物商人手中营救出来。还是他把它们交还给考古部。而他才是古希腊文物的专家。
可是眼前这个尽会傻笑的笨蛋,自以为了不起的该死的电视学者,其专长的领域是中国古镜,和希腊的精细画板画根本八竿子打不着,现在竟然捞过界来啦。
《欲火燎原》03
錤沣盯着记录片足有一小时,看着羊甯对于卡斯翠尔画板画的来源、年代和意义编织出一套揉合了谎言与虚构的论据,恼人的时差也就渐渐抛诸脑后。錤沣坐在沙发上,骂骂咧咧的批评,间或大笑几声,激动之馀甚至还拿鞋子朝电视扔了过去。
「胡说八道!」他大骂着,忘了电视机里面的男人根本听不见。「真去他妈的狗屎!亏你说得出口!你这个脑残的白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研究,要是有人在你大腿上跳脱衣舞你连考古两字怎么写都忘了!」
就这么骂了一阵,便气力用尽地瘫在沙发上睡死了,可是等到隔天时差渐渐调整过来,又可以理性思考,錤沣心里又冒出一股熊熊的正义之火。于是写了一封电子邮件逐点驳倒羊甯在电视上提出的所有论点,发给一家在希腊研究占有权威领导地位的学术期刊。
期刊编辑嗅出浓浓的火药味,抱着看好戏顺便提高期刊知名度的心态,将这封信刊登出来,旁边附上一篇羊甯措词文雅、受害者语气的回应,火气正焰的錤沣又写了一封抨击更猛烈的信寄了过去。隔月,羊甯不甘示弱了,回了一封挑战意味甚浓的信,驳斥錤沣的观点。
两人就一直这么争论着──或者该说,激烈地对着干──对所谓的事实各持己见。
现在錤沣看着羊甯本人站在眼前,不敢相信在刚才两人对坐着的几分钟里,针锋相对的敌意竟没有显露半分。这时他才领悟过来羊甯肯定一开始就认出他,只是一直没表现出来。可是为什么他连半个字都不说呢?看上去还一副心神不安的样子?还有那可爱的羞怯样──难不成是演出来的?
羊甯起身离座。「卫先生,」说话间露出有些犹豫的微笑,示意錤沣先行入内。「请。」
錤沣瞪了他一眼,心下却感到困惑。他就是没法把眼前这个温和带点神经质的可爱男人和电视上那傲慢自大、矫揉做作的娘娘腔联想在一块儿。更重要的是──羊甯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 * * *
寇斯塔?丹堤雷斯教授一脸的和蔼可亲,像熊一般圆滚滚的身材,才刚升任第二考古分部主管没几个月。錤沣在办公室里的椅子上坐下,一眼便看见丹堤雷斯教授主宰着许多人的希望。
在他的办公桌上凌乱散着年代样式不一的古陶器破片,厚厚一大叠信件、履历表和正式申请书,旁边摆着薄薄几张政府的许可证。这说明了一个事实:申请人数超过官方许可数,对这点錤沣并不感讶异,令他觉得意外的是没想到申请人竟然有如此多,估计办公桌上摆了约有四十份申请书,但却只有寥寥六张许可证。
他开始担心了。
寇斯塔在办公桌后方落了座。「现在开始吧。」话音刚落便是一阵沉默,他着手在那堆申请书中翻找两人的履历表。
錤沣瞄了一眼羊甯,心下不确定为何看他;或许是想看这位年轻馆长是否跟自己一样突然紧张起来,又或者他希望对方脸上挂着团结一致的安慰笑容,可是他失望了。羊甯只是挺直腰杆,坐得正经八百的。
錤沣立即懒散地陷在椅子里,翘起二郎腿,两手踹在口袋里,用眼角馀光瞥见羊甯也朝自己望了过来,脸上是一本正经的表情。
很满意吸引了羊甯看自己,錤沣咧嘴笑了笑,连忙坐直身子,此时丹堤雷斯教授刚好找着了履历表,高兴地轻呼一声,抽出履历表扬了扬。
《欲火燎原》04
「没错,找到了。」寇斯塔看看手中文件,又跟桌子上的另外一份做个对照,然后抬起头来。「你们两位同时申请开挖帕尼萨第22号坑。羊博士,请你大致说一下你申请这次的挖掘工作,希望能有什么新发现。」
錤沣很不高兴,自己竟然没有先被点名询问,可还是装出礼貌的样子,仔细听着羊甯用跟广东话一样讲究的腔调的英文叙述他的挖掘计划。
「我相信这个遗址在古朴时期(注)是间神殿,」他认真地说。「因此我希望……」
「放屁!」錤沣受够了,抬起一只手阻止教授出言反对自己说脏话又插嘴的无理之举,转头面向羊甯。「你对古朴时期懂个屁啊?你只知道那些亮亮的小镜子!你的专精是中国历史,可不是希腊考古学!」
羊甯霎时刷白了脸,可是依然坚持立场。「我明白自己的学识或许不如某些人,可是我的博士后研究探讨了希腊罗马古镜与中国古镜的异同,从中我学到了……」
「你学到的东西全是纸上谈兵,一旦到野外实地考察,比狗屎还不值钱!」錤沣厉声厉气打断羊甯的话,对他轻慢的态度无法释怀。羊甯竟然没说「我的学识或许不如这位可敬可佩的学术同僚卫錤沣先生一般渊博」,自动忽略了錤沣本人的存在以及他出色的学经历。
每个人都迳自对他这个人妄下判断──仅仅因为他是个宝藏猎人,必定缺乏专精的学问。他们都错了。
在香港的时候他就以优等的成绩自大学毕业,接着到牛津大学莫德林学院念了两学期,同样表现十分出色──直到因为攀上学院的屋顶,由一扇开启的窗户钻入财务主任的房,被学校强制休学为止,此后他被禁止进入校区,不得到校上课,只能自修完成学业。錤沣之所以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原是为了博取一位年轻英俊的大学生之青睐,不幸的是对方早就跟财务住任有一腿了。
整起丑闻很快就被压下来,可錤沣并不介意无法亲自出席毕业典礼领取硕士学位证书。其实这么做也改变不了什么──学术界的消息途径好像藤蔓一般四通八达,大家都在议论纷纷,每经一次转述就加油添醋,最后錤沣发现自己在别人眼中竟成了特立独行的英雄。
这形象倒也和他很相衬,此后便尽力扮演好这个角色,以免辱了「美名」。
现在他做了个深呼吸,一根手指指着羊甯。「瞧瞧你自己!根本就不是正牌的考古学家,每天只会在博物馆里掸灰尘,一边在脑子里幻想那些你根本不了解的东西,然后就上电视在全世界面前丢人现眼,大谈特谈那些超乎你能理解的话题,难怪你必须捏造事实了!」
随着撼然爆发的指控之后而来的是一阵巨大的沉默,末了寇斯塔?丹堤雷斯教授叹了口气后道:「哎呀,这真是。」
羊甯已经退到椅子后方,显然被这激烈又愤怒的攻击给吓住了。他平静地开口说:「罗伯特?沃克教授说我的想法很不错,有研究的价值。」
錤沣在喉管里低吼一声。罗伯特是他在伦敦大学的系主任,众所周知两人是死对头。每年罗伯特都想尽办法要将錤沣开除,可是錤沣靠着优秀的论文发表成绩、全球各大媒体争相报导他的考古新发现,以及慷慨赠予学校博物馆的礼物,最后总是获得续聘。
「罗伯特?沃克,」錤沣不疾不徐地说,「是个假清高的臭老头,他之所以称赞你那乏味的小点子全都只是为了激怒我。」
「干什么每件事都跟你有关?」羊甯火气突地上来了,不客气的顶嘴。
「因为任何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这肯定跟你无关。」
「两位先生,拜托一下。」寇斯塔用拳头重重捶了一下桌子,打断两人的争执。「我找你们来不是要让你们吵架的,而是希望你们能递出和平的橄榄枝……」
「为什么要?」錤沣的语气很不悦。「我还有很多话想对羊博士说呢。」
「那么就请你留待他处再说吧,卫先生,别在我的办公室里。」寇斯塔也渐渐有了脾气。「今年帕尼萨山上的大火灾已经够我们头大了,我不想再看见任何火爆场面!」
注:古朴时期(Archaic period),西元前 600 到西元前 480 之间。此时期的艺术品显现出一种「古朴」的风格,遂以此命名。
《欲火燎原》05
錤沣和羊甯顿时都闭上了嘴巴。两人申请开挖的遗址位于帕尼萨国家公园里,公园领地是一条略呈环形的细长土地,围绕着帕尼萨山和阿提喀地区内的山坡与村庄。在天乾物燥的炎热夏季 ,一把无名野火迅速延烧,遍布整个区域。纵使应急部门与地方当局、中央政府齐力救灾,火势仍一发不可收拾,足足烧了有好几个星期。大片公园领地惨遭焚毁;民宅与商家夷为平地;多户人家必须迁移他处另谋安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