凫州故事之第二次呼吸 第二部————曲水老师
曲水老师  发于:2010年0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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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查房了?!”肖雁平站在楼梯上跟我发作。

“我也还没吃早饭呢。”我回头吼了一嗓子,肖雁平一跺脚自个儿上楼去了。

我跟着张源一路下楼,他抬脚就往医院外面走,我拉住他:“我有饭卡,跟我到职工食堂去吃工作餐。”

“那怎么好意思,哪儿有医生请家属吃饭的。”张源不肯。

“怎么不好意思,我以前吃你们家的东西还少了?”我有点儿说不出来的隐怒,拽着他就往一住院楼走。

“你以前常来我们家吃饭?”张源一听挺好奇。

“嗯,以前我们俩家对门儿,饭桌子摆一块儿,我打小就吃你们家饭。”我不由一笑,“你妈包的饺子,那才是好吃。”

“你连这都知道。”张源笑得温柔起来,“我妈倒是不太跟我提小时候的事儿,她一般就是跟我说说我读哪个小学哪个中学,什么时候去当兵,每年寄回来的信什么的。”

我心说你妈当然不爱跟你提小时候,你从小到大那么多年,哪一年的记忆里没有郭一臣的影子。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你妈不说也正常。”我拉着他进中央运输电梯,跟个刚做完急诊手术的病人搭同一个轿厢。我望他一眼,心中涌动着一种难言的惆怅,我笑道:“你要是喜欢,以后我多讲讲给你听。”

“行,你说,我听着。”张源乐呵呵地,“我还正愁没人跟我说呢。”

我欢喜地张张嘴,却不确定自己要说什么。正在这时四楼到了,那推着病患的护工向我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颔一颔首,拉着张源出去了。

吃饭的时候我跟张源讲我们筒子楼小分队,讲我小时候在泳池边上被人踩游泳圈儿,讲我们提着尿袋子扔军区大院里搞破坏。张源被我逗得哈哈大笑,不住说然后呢然后呢,难怪我觉得我童年没乐趣呢,这些事儿我妈怎么可能知道。我呵呵笑着看他,心思量着,想那时候我们身边还有一个郭一臣呢,老是跟在你屁股后面一颠一颠的,忠心耿耿,谁敢惹你他跟谁急。

“然后呢?你就搬家了?”张源边咬包子边问我。张源小时候老爱说郭一臣边吃东西边说话习惯不好,食物渣子喷得到处都是,其实他自己吃东西也一样,老爱在嘴里塞一大块东西边说边嚼。我悄末声儿地扯了张餐巾纸给他,他挺自然地接过去就擦嘴,把纸揉成团儿了攥手心里望着我。

“诶,当时跟着我妈搬到建设二路,离石棚巷挺远的,就没跟你一块儿了,只上学的时候见一见。”我搅着皮蛋粥,斜眼瞄他。

“那,后来……”他费了好大劲才说出来,“郭一臣……”

我一愣,随即一笑:“不太熟,不清楚。”

我看到张源眼底燃起的一丝希望又黯淡了下来。“不用太着急,可能慢慢地就想起来了。”我安慰他,“这种事儿,也靠个缘分。”

“是得看缘分。”

“你这次在凫州要待多久?”

“可能挺久,我跟家里说出来找工作,一出南益市就直奔凫州,本来是想弄明白我自己的事儿,没想到把余烨给搭进来了。”他抬眼看看窗外,“挺对不住她。这事儿我还没跟家里说,想先等她身子养好。”

“余烨是你表妹?”我忍不住问他。

“也不算,挺远房的一个妹妹。她在南益有工作,这次是跟着我一块儿过来玩的。”张源解释道。

我挺和蔼地盯着他,心里鬼火乱窜的,张源这套说辞连鬼他妈都不信。我要是张源他爸妈,压根儿就不可能放着儿子跟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千里迢迢地跑出来找什么工作。再说像张源这种情况,后半辈子早就该被部队料理了,这会儿正该衣食无忧着呢。找工作?骗他妈谁呢?

6.同台

我拿着新排出来的春节期间值班表准备去找急诊科主任算账,敲开门阎主任一见我就是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

“怎么了小夏,听说你老人家终于肯转专业了?”阎主任递水给我,“那是不是外科研究生轮转的时候还得上我们急诊科来一次?”

“你想得美,怎么可能。”我白他一眼,“三个月一个科室,还要除开寒暑假,哪儿还有时间给我吃回头草。”

“身为住院医师居然还有寒暑假。”阎主任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你也知道我有寒暑假,那这值班表是怎么回事?”我把表递过去。

“还真给你排了?”阎主任看了一眼,“哟我真忘了,那天一顺手就把你给算进去了。”他边说边去抽钢笔,抬眼看我,“怎么了你,平时值班也没见你那么大反应啊,春节有事儿?”

“有点儿,得回一趟老家。”我站在边上看着他改值班表。

“老家?你不是凫州人?”阎主任挺惊异地瞄我一眼。

“不是,我祖籍崖北。”

“那跟钟垣一个地方么,他今年也说要回去。”阎主任三下五除二地划了我的名字,在表上打了几个示意箭头,“你叫文印室再打一份发给科室成员。”

“嗯。”我接过值班表,看了看准备转身。

“怎么了?怎么你今天一进来脸色就不太好?”阎主任拉住我仔细看,“你看你,大冬天的出虚汗。”

“没事儿,你这儿空调开得太大了。”我指指他办公室那小壁挂,“行了没事儿我先走了,这几天没怎么睡,困得慌。”

“睡睡睡,上次院长来检查,白班都让你睡过去了,你个睡神!”阎主任在我后面瞪眼睛,“下午坐班你再给我睡一分钟试试?”

“得得得。”我一边往后面挥手一边出门了。

三小时前,外婆从崖北打电话给我,说外公术后肠梗阻住院已经一个星期多了。

“就上星期,一下飞机就说肚子痛,上吐下泻的,把我给吓坏了,送到医院去,说是肠梗阻,医生建议保守治疗。”外婆说话间带着哭腔,“这事儿我本来想瞒着你,可这都一个多星期了……你外公天天输液,又不能进食,见天地掉肉……他这一把老骨头了,能经得起几天折腾?今天他突然说想见你……我真怕他就这么……”

“外婆你别慌,别慌。”我安稳他,“我这就回来,请到假就回来。”

“我就怕他熬不住,你说他八十多岁的人了……”外婆在那边嚅嗫。

“瞎说,肠梗阻是挺常见的并发症,医生不让他手术是考虑到他身体状况。”我软语劝着她,“没事儿,你别瞎想,你告诉外公我这就回来,啊?”

“我现在就是后悔……当初他做完手术我要是勤给他翻翻身,扶着他多走动走动……”

“别想这些,这不是您的错,现在你多陪他说说话,别苦着脸,啊?”

“诶……”外婆叹了一声,“念非,别看你外公一天到晚绷着脸,其实他最疼你……”

“我知道。”我点点头。

“你一定得快点儿回来,我怕他撑不住。”

“不会的,我回来他就好了,别怕。”

“你什么时候动身,记得给家里打个电话,我叫你舅舅婶婶们好准备。”

“诶。”

“好孩子,你也别瞎想,别影响工作。你外公活了八十多年,真要是过去了……也是喜丧。”

“哪儿能呢,要是实在不行,就上凫州来做手术,这边技术要好些。”我给外婆下着定心丸,“外公身子骨一向硬朗,没事儿。”

我心情复杂地挂了电话,跟外婆说的是一套,实际情况又是另一回事儿。外公被查出胃部有癌变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当时家里很是鸡飞狗跳了一阵,为做不做手术而争执不下。家里有长辈的意见是,外公年龄大了经不起手术风险,能不开刀尽量不开刀;我看了片子,知道外公没有到胃癌晚期,这时候做根治术很有希望。手术当天我是给签的字,就为这事儿我那未曾谋面的大舅舅还专门打电话来数落了我一顿。

大舅舅夏岩在崖北本地貌似地位极高,言语中里里外外透着对凫大附院的不信任。这事儿让我挺窝火,没敢跟长辈多争论,自个儿低声下气地去联系主刀。当时外公的手术是普外科主任亲自上台,普外主任是肖雁平读研究生时的导师,本院绝对的大神级人物;手术时我亲眼看着外公的肠管长时间暴露,大范围淋巴结清扫,手术台上电刀和牵拉钳刀光剑影,令人叹为观止。

当时的手术大获成功,全家上下都松了一口气;术后我对外公的饮食起居是注意注意再注意,想不到还是肠梗阻了,还偏偏是在两位老人回崖北过年的时候。粘连引起的梗阻并不可怕,怕的就是肿瘤复发;如果这时候外公再来一次癌变,性命就真的是危在旦夕了。

我胡乱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告诉自己不要凡事都朝最坏的方向去想。我狠狠灌了一口冷水冷静自己,翻开手机盖子就去订机票。

春节前的最后一个白班,本来没我什么事儿,结果肖雁平心情愉快地打电话过来,说我下午要做一个LA,你过来长长见识。

我说干什么呢,我的关系不是要等下学期才转过来么,现在我还算是李学右的人,怎么你这会儿就使唤上了?

肖雁平说现在李学右那边又没你什么事儿,阑尾切除多简单的一个手术,你过来还能洋盘一把腹腔镜,多好。

我举着电话看李学右一眼,他不耐烦地瞪我:去吧去吧,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哪儿拦得住你。

“那我真过去了啊。”我扯过搭在椅背上的褂子对李学右说。

“嗯。”他看我一眼,突然慈祥起来,“到了普外要认真点儿,别再像现在这样不成器。”

“我哪儿不成器了?”我嘟囔一句。

“你哪儿都不成器!”李学右剜我一眼,“你去上哪一场?”

“两点五十,肖雁平要用内镜切阑尾。”

“哦,那不就是白椴那一场么,这会儿他该过去了吧。”李学右随口说了一句。

“嗯?”

“嗯什么嗯,快点儿去,还让人家主刀等着你?真是。”

我眉头不由一皱,想了想还是往手术室走了。

我换了衣服进门,常规洗手消毒戴手套,举着双手进去,见到白椴正要上全麻。

“慢死了你。”肖雁平戴着口罩往台上一指,“去,做个气腹给我看看。”

“还没完全失去知觉呢,再等等。”白椴冷不丁回头说了一句。

我不由靠过去掐掐病人肚子:“可以了吧?”

白椴看看我,眉眼间低沉下去:“可以了。”

我摸着病人肚脐下一厘米,小心切开,插入气管针。“肖雁平你过来看一下,”我不由有点儿紧张,“你就对我那么放心?”

“不就插个气管针么,真是的,瞧你那样儿。”肖雁平一边讥讽我一边上手,置入套针跟腹腔镜,“这不做得挺好嘛,白椴你看看气压。”

“3mmHg。”白椴帮忙报了下数,看看我,飞快跟我对视了一下,又低下头去看病人。

我心说病人有什么好看,看他不如看我。

肖雁平又在病人耻骨上和肚脐右侧打了两个操作孔,轻车熟路地开始切割。我在一旁笨手笨脚地抽取脓液,本来万单的一个工作,这时候不知为什么做得异常纠结。用生理盐水冲洗过腹腔之后我台上台下满世界找引流管,肖雁平终于看不下去了,瞪我一眼:“你今儿是怎么了?”

“没有……”我顺手一擦汗,手刚一碰到帽子肖雁平就炸了。

“谁……谁叫你擦汗的?!”他差点儿扔了手术刀,“无菌意识你第一天学?!腹腔镜你就该随便污染了?!”说完瞪巡回护士:“医生出汗为什么不擦?等着看戏呢?!”

那小护士整个人抖了三抖,忙不迭地准备无菌布想给我擦汗。白椴看她一眼:“行了先让他出去换手套,你现在擦也晚了。”

我退了一步,讪讪到一边去取手套,重新上滑石粉。

“你还没跟我同台做过呢。”白椴走过来冷不丁说一句,“有那么紧张?”

“……我没紧张。”我慢慢搓手。

“我又不看你。”他继续说。

“谁说你看我了?”

“那你就好好做。”他白我一眼,转身走了。

我闷闷不乐地戴好手套重新上台,肖雁平狠狠瞪我一眼,继续手术。我从电视屏上看到肖雁平沿结肠带找到阑尾,用阑尾钳提起,电钩分离组织,又顺又稳。

“来,上钛夹。”肖雁平向我一努嘴。

“我?”我一愣。

“当然是你,不然你以为我叫你来干什么。”肖雁平理所当然地看我一眼,“夹闭,切断,拖出——不用我教了吧?”

我一闪神,情不自禁往白椴那边看了一眼。

“你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阑尾。”白椴斜睨我,“切啊。”

我心说我从来没做过内镜,你们这不是为难我么。正当时,白椴又兴高采烈地冲巡回护士一抬下巴:“给夏医生擦擦汗,脑门儿上又冒出来了。”

那小护士急忙战战兢兢地跑过来给我擦了汗,我心里不知为何一阵不爽,深吸一口气,开始分离阑尾系膜根部,渐渐上手,阻断动脉,切断,夹闭,剪断,再拖出。

“嗯嗯嗯,漂亮!标本袋!”肖雁平激动了。

我挺开心地回望白椴一眼,见他正盯着电视屏看,注意到我的目光后飞快地瞄了我一眼,别别扭扭地又去看病人。

我心说你笑一笑会死啊,真是。

“不错哈?”肖雁平得意洋洋地举着标本袋问白椴。

“还没缝合呢,一个阑尾做四十分钟,病人都要凉了。”白椴狠狠看我一眼,终于还是隐隐地笑了。

7.回崖北

临上飞机前我给白椴发了条短信,内容很官方,大意是夏某人春节期间北上过年,漫游费甚巨,有事请短信联系云云;搞得就跟群发信息一样,其实收信人翻来覆去也只有白椴一个。短信一发出去我就关了机,等着领登机牌。排队的时候我走着神儿琢磨白椴的事,只觉得忽悲忽喜;我觉得这场感情漫长得望不见尽头,仿佛一点希望也无。

我拽着小箱子登机,刚刚坐定就看见前面一个挺眼熟的人边摘手套边走进来找座位。我一愣,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他看到了。

“念非?”钟垣笑着招呼我,“你也是这班飞机?”

我硬着头皮点头:“嗯。”

“怎么你今年要回去?”他挤到我座位旁边来问我。

“这是家事。”我皮笑肉不笑。

“先生,D号座位在这边。”这时后面一个空乘笑容可掬地帮钟垣指了指相反的方向。

“快点儿过去,别跟这儿挡道。”我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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